告別四明湖的那一天,曉星還亮在天上,石泉就挑著一擔破破爛爛的家雜動身往家里趕。他的頭腦里亂極了,模模藏在貼身口袋里的錢,他覺得自己的胃暖和了不少。這是有生以來他得到的最大一筆財富。可是,想到離畢業還有兩年,兩年,實在太遙遠,暑假里掙來的幾塊錢哪里填得滿兩年的缺口,思前想後,又沒了底氣。
太陽向南跨了好幾步,選了個新的山頭起身,早晚已經能听到秋天的腳步聲,天也不再那麼悶熱。石泉挑著擔子比空手的人走得還快,東山上太陽剛露臉,他已經轉過山口,老遠能望見心石嶴和自己的草房子了。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熟悉山村里的人們,還熟悉了這里的饑餓。饑餓讓全村幾年里只出生了一個嬰兒(這孩子的父親是食堂里的伙夫),基本上見不到孕婦。
全世界困難重重可嬰兒仍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而心石嶴連嬰兒也看不見了,可見這兒饑荒的嚴重。不過,饑荒歸饑荒,人的本性還是無法改變,村里無論男女都還是原來的模樣︰愛吹牛的全身浮腫還是照樣吹牛,只是聲音又低又沙啞,猶如蚊子的叫聲,笑容也顯得有點兒勉強;愛開玩笑的還是無法無天地開著玩笑,沒有因為荒年改變自己。
村頭的代銷店越來越近,老遠就看見對面曬場上站著幾個曬谷子的大娘,嘻嘻哈哈地拉著食堂會計老沈伯不放。老沈伯是抗美援朝退伍的老兵,五十來歲,算是村里見過世面的人,還識幾個字,最大的優勢是單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食堂會計的重任自然落在他身上。常言道︰三個肥大嫂壓不住干癟佬。可惜老沈伯從小沒有干過體力活,身子骨沒有農村老漢那麼硬朗,常受大娘們的欺侮。今天,石泉剛到村,就見他被大嫂子們圍在中間,拉手的拉手,扯腿的扯腿,月兌不開身。不一會,他就被她們按倒在地,還扒了褲子,上劈劈拍拍地挨了一頓打。
早稻已經收割,晚稻已經種完,村子里沒有多少人,男男女女大清早就出畈了,所以女人們才有這樣大的膽子。
見到村口有人過來,她們才住了手,嘻嘻哈哈地跑進了代銷店。老沈伯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雙手提著褲衩,扯著喉嚨沙啞地大罵︰「你們這批殺千刀的,早稻剛進肚皮,吃了幾口新米飯就騷得受不了,光想著尋開心,晚上欺侮自家老公不過癮,晴天白日還來調戲我這孤老頭子。看我下個月還發不發你們飯票?餓幾十天不夠,要餓你們一年、兩年,看你們還騷得動騷不動!」大娘們只管抿著嘴樂,心里就是喜歡听他這樣粗野、*的叫罵。
石泉頓時覺得,剛剛離開的四明湖成了白雲上面那淡藍色的天宇,成了再也無法涉足的仙界。仿佛曉星就是他夢中在湖底鑿穿的窟窿,大清早他鑽過那個窟窿,降落到凡間,回到了窮困、饑餓、落後,甚至有點兒原始和野蠻的心石嶴。
村口那家代銷店里,售貨員是供銷社派來的半老頭,大家叫他老楊,離退休還有幾年就被派到村店里混。心石嶴就他一個吃國家糧、領工資的人,吃的不說,穿的都比心石嶴年輕人還光鮮。每天大清早,他從鎮上挑一擔貨來,傍晚挑一擔土產品回去,晚上店里沒人管,只用一把小鎖鎖在木門的鐵扣上。
這個店不大,只有一間小房子,卻是心石嶴的中心,男女老少都願意來這里聚聚。男人們拿山上的土產換幾支八分錢一包的《經濟牌》香煙或者一毛錢一包的《大紅鷹》,然後听老楊說說市鎮上或者外面世界的新鮮事兒;女人們用雞蛋換些憑票供應的油、鹽、醬、醋,火柴和肥皂,也聚在一塊聊聊家常。小店還有個不成文的義務,接收郵差送到心石嶴的信件、匯票。
山村里很少有信來,說來湊巧,石泉剛到村,代銷店里就已經有封信等著他。
「石泉,你有封信!」剛進店去的一個大娘手舉一封信迎了上來,「是內詳寫來的。」
「哪個內詳?」石泉問。
「百家姓里還有姓內的?」一個女人問。
「內詳就是里面寫得詳細著呢!你這個土包子!」另一個讀過《百家姓》的女人說。
「是嗎?沒有听說過。我看看!」石泉放下肩上的家什,拿過信來看。
石泉一眼就認出了伊敏的字跡,見到這熟悉的字跡,一股熱血便沖上臉來,雙手突然抖得利害。他真想把信封上秀麗的字吻上一千遍,可是在這麼多農婦面前,他不敢把信放在嘴上。他的心跳得厲害,疲勞的臉上頓放異彩。
不知道是怎樣撕開了信,也不知道怎麼打開了信紙,他的眼楮直勾勾地盯著那些字,迅速地掃描一遍。每讀一句,他的心就膨脹一點,他身心激奮,初戀的*更是妙不可言。
石泉︰
你好!
大概回到家了吧!從四明湖回來,我就寫了一首琵琶曲,取名《暑天》。前幾天彈給德閩听,他問我,怎麼會突然產生這樣感人的旋律?這叫我怎麼解釋呢,我只簡單地說了一下,求他立即幫我改。我們反復地修改和演奏,現在基本上已經塵埃落定,只等你的意見了。
學校準時開學,我幫你買了9月1號的汽車票,你要提前來我家取。
地址︰余姚鎮桐江橋34號。
等你!
伊敏
1961年8月25日
此時,除了伊敏,周圍的世界消失了,七八個農婦圍上來他也絲毫沒有覺察。
「你們看,石泉臉都紅了!」
「這封信一定是城里姑娘寫來的,讓我們也開開眼界,見識、見識,看看信里邊到底寫得多詳細?」
嘻嘻哈哈、七嘴八舌的農婦早已把石泉鎖定為第二個目標,互相擠眼楮、裝鬼臉,把石泉圍得水泄不通。石泉讀信時太專注,讀完信才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退。
石泉知道她們的厲害,剛才還親眼見到老沈伯的下場。這批山村里的女人,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圍住一頭雄獅也會被她們閹割的。
幾個人抓住了石泉的雙手,不由他分說,伸手搶石泉手中的信。
石泉滿臉通紅,急得沒有辦法,他怎麼能讓伊敏的第一封來信落到這批「女盜」手中?可是手腳已經被她們抓住,腰被她們抱著,想掙月兌必然會有一番廝殺,七八個婦女的笑聲使石泉哭笑不得。
他拼命地掙扎,還是沒法月兌身,便急中生智,低頭彎腰,把嘴湊近右手,硬把捏在掌心的信紙塞進嘴里,幾口嚼爛,吞了下去。
女人們驚呆了,戲笑聲嘎然而止,不約而同地松開了手。這時她們反而擔心石泉吞信會吞出毛病來。
可是,石泉一點兒也不覺得難受,只感到心里有一股清香慢慢地蕩漾開來,整個身體麻醉般地酥軟。他感到幸福極了,長這麼大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人在逆境中,哪怕是得到別人的一點點同情,也覺得非常寶貴,何況伊敏給石泉的不僅僅是同情。
伊敏的字跡就是她的聲音,伊敏的語調就是她的眼神,信紙上分明留著她的芬芳。現在把它吞到肚子里,它一定會被消化、吸收,會有排泄,但也會有保留。全部排泄掉,不可能,總歸有留下來的,有些留在血液里,有些留在肌肉里,有些留在骨頭里,還有些留在海馬里,伊敏的字跡和墨水的香氣就一定留在大腦最中間的海馬里了。
石泉想︰我這麼愛她,難道我的腸胃能與我作對?它們要是與我作對,很簡單,當場就嘔出來,是不是?沒嘔!一點兒也沒有!也沒有肚子痛,心痛!它們沒有表示,至少是默認了,要不,就是我的胃、我的腸,與我一個心眼兒。它們不會讓信輕易地排泄掉,不會的,可能還默默地讀了無數遍,仔仔細細地挑選、吸收、儲存著呢。到了它們那兒,就再也沒有人來搶著看、偷著樂了,完全有時間慢慢地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