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晚上伊敏都沒有好好合過眼。病房的玻璃窗上剛透進點光亮,她就起來了。
生病住進醫院,來了許多人,同學、朋友、同事,就是石泉沒有來。前幾天,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把明天要出院的消息寫信告訴了石泉。今天是最後一天,估計,石泉一定會來看她的。
自從住院以來,不知為什麼,心里老是惦著石泉。人到病時更想念親人,她在縣城里除了母親就沒有其他親人,現在自然想念石泉。如今,他會變成什麼樣子?是一個地道的農夫,還是仍舊保持著學生的模樣?她反反復復地猜測,又反反復復地否定。自從把信投入郵筒那一刻開始,她的心就跟著飛走了,飛到心石嶴,在小山村的上空盤旋。學校里,每天忙忙碌碌,沒有時間想自己的事情。這次住院,時間又覺得太充裕,帶來的幾本書早就看完了,免不了東想西想。
昨天下午,伊敏特地去理發店修剪了頭發,還讓店里的師傅幫她吹了吹風,使她精神了許多。這樣,從表面看一點兒也看不出是個住院的病號。
早飯以後,她再也坐不住了,便走出病房,沿著木質樓梯下樓來到住院部門口。
老遠就看見門診部門口人頭攢動,可是,住院部門口只有伊敏一個人。看門的老頭上下打量著這個二十多歲文質彬彬的姑娘,似乎想問些什麼,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從老頭的眼神里,伊敏才發覺自己有點兒唐突,便趕緊回到病房,強迫自己坐在病床上等待。她的信發出去已經四天了,為什麼沒有一點兒回音呢?
她再次從床頭取過小鏡子和梳子,仔細梳理額前的劉海,又認真看了看自己的臉,覺得沒有一處不滿意才放下鏡子和梳子,從枕邊拿了本小說,翻開看。其實,等待之中,看書只是一種裝飾,成篇的詞兒在她眼前飄浮,反反復復讀也弄不清是什麼意思。
太陽漸漸升高,這麼好的天氣,他一定會來的。
她的猜想一點兒也沒錯,此時石泉正走進水果店。
他指著店里的一堆隻果問︰「隻果多少錢一斤?」
營業員見是個腳穿草鞋的農民,便指著旁邊的一堆爛隻果說︰「那里的便宜,爛的那一半幫你削掉了。」
「我問的是這一堆。」
她再次上下打量著這個山里人,拖長了聲音說︰「這種呀,貴!」
「多少錢一斤?」
「五毛!」她不耐煩地回答。
「給我來五斤。」石泉大聲吆喝。
「五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五斤!」說著石泉從衣袋里模出那張被汗水弄濕了的五塊錢,扔在隻果堆上。
見到了錢,她臉上終于要露出點兒微笑了,但是對著這麼一個農民,又對著這麼一個驕傲得自以為能和城里人平起平坐的農民,她的自尊受了打擊,她的尊嚴感勝過了另一種強大的心理,她苦著臉找了一只空竹婁子,把大隻果一只一只地裝了進去。
買隻果耽擱了時間,走到醫院,又被住院部看門老頭堵在門口。
「喂!干什麼的?」老頭感到有個農民模樣的人影在他老花眼鏡前晃蕩,兩個眼珠便向上一翻,越過眼鏡的上框,上下打量著石泉。
石泉的目光總是咄咄逼人,這是一雙山鄉青年特有的深凹的眼楮,烏黑的眸子透過長長的睫毛發出攝人心魄的光芒。看門老頭發現草帽底下藏著這樣的一雙眼楮,頓時覺得渾身不舒服。
「師傅,我來看一位病人。」石泉趕緊上前回答。
石泉昨天收到伊敏的信,信上雖然沒有明說,但邀請石泉去看望她的誠意他還是看得出來的。他就立即到生產隊會計那里預支了五塊錢。說來湊巧,會計告訴他,正好隊里需要送一批毛竹進城。今天,天還沒亮,石泉就背了一捆毛竹跟著大伙進城來了。肩上的毛竹交了貨,到街上買了幾斤隻果就來醫院。他頭上戴著舊草帽,上衣肩頭的補丁已經磨破,滿身汗臭,褲腳卷起,腳上的草鞋也沒有月兌,褪色的土布腰帶上還別著一雙新草鞋。
不用再說別的,就憑這兩雙草鞋,看門老頭就不會準許他進去。
「看什麼病人?有沒有搞錯噢?這是女病房!」老頭摘下眼鏡,提在手上,走出值班室。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竟然會有男人穿著草鞋來探視女病號。
「有個同學在這里住院。」石泉頓時感到臉上有點兒發熱。
「同學?什麼同學?男的還是女的?」
「以前的同學,現在她是小學女教師。」
「你這樣的人也讀過書?」
老頭想︰這家伙一定有毛病,說不定是花痴。城里的女教師能有你這樣的同學?不可能!剛才確實有個姑娘好像在等人,但決不會等待這副吃相的人吧?再說,住院的全是享受公費醫療的干部,人家在天堂,你在地獄,也配稱同學?
石泉以為他會同情他,急得差不多在求他了︰「我在師範讀過兩年書,學校解散,回到家鄉當了農民。你知道,農民是沒有星期天的,同學住院,我不能不來看她呀!你看,生產隊里送毛竹進城,我特地要求了才讓我來,如果你不讓我進去,我不是白白走了二十多里冤枉路。」
「睜大眼楮看看清楚噢!這是縣城第一醫院,不是你們村衛生所,想進來就進來,想出去就出去。」他彎起右手食指敲敲值班室門口掛著的那張小木牌子接著說︰「這里是有制度的!親人探視時間,除星期天外,每天晚上三小時,從17點到20點。再說,我不能隨便讓什麼人都進去,這是我的責任。你什麼理由也別講,還是回去吧!」
「老師傅!您就行個方便吧,下次我就不來了。」
「還有下次嗎?這次就不行!」老頭走回值班室,慢悠悠地坐在椅子上,側過身去,把老花眼鏡重新架上鼻梁,順手拿起桌子上那張皺皺巴巴的舊報紙遮住臉。
听他的口氣和態度似乎一點兒松動也不會有了。石泉決定不再理他,提著隻果簍子直接跨進住院部大門,順著院子中間的小道大步向樓梯口走。他心里想︰雞毛當令箭!要在村子里,我一把抓起來,把你扔進山溝里喂野狗。
其實,老頭眼楮側面的余光仍舊監視著石泉,突然發現石泉大步走進院子,令他非常驚訝。
「哎!還真是個楞頭青!你給我站——住!」他大聲地喊,最後的聲音已經變調,近乎成了嘶啞的尖叫。
這次,老頭的的確確火了,他向來沒有這樣發過火。他想︰老子至少也是一名正式的值班員,土得掉渣的農民竟敢不听從老子的命令,蔑視老子的存在,強行闖入,真是豈有此理。他打算拼著老命和這個土包子干一場。他心里非常清楚,眼前是一個寬肩膀、高個頭的年輕人,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可是,如果真吵起來,或者真鬧起來,醫院里的醫生、護士不是吃干飯的,難道還不給自己人撐著腰?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你以為憑年輕就能胡來?年輕頂個屁用!區區一個鄉下赤佬還敢到縣城里撒野!
不過畢竟年歲不饒人,老頭折騰了幾次,弄得氣喘噓噓,還沒有站起來,只听見靠背椅子「吱吱」地尖叫著往後退。他把報紙丟在桌上,但還得像平時那樣摘下老花鏡然後按部就班地伸出右手,緊緊抓住桌子的邊沿,左手托著膝蓋才站起來。站起來之後,長久缺少活動的雙腿又不听使喚,邁不開大步。養兵千日,養得實在太久,用兵時各個關節都跟不上趟,他自己也暗暗罵自己這雙該死的老腿。
石泉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老頭的喊聲他裝作沒听見。身後追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老頭呼哧、呼哧的哮喘也越來越清晰。此時,他不但蔑視這個老頭、蔑視水果店售貨員,還蔑視整座城市。他心中向往的的城市,現在在他面前竟如此橫蠻。他為城里人的冷酷悲哀,也為他自己的貧窮悲哀。
石泉沒有走上樓梯。等到老頭快趕上他時,他轉到樓梯背後,進了洗手間。
老頭在樓梯邊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他的腦袋對著那扇門搖晃了好幾下,然後無奈地走回值班室,路上不停地回過頭去。
石泉再次走到樓梯口時,能感覺到有老頭的眼光盯在他的身上。他若無其事地回到值班室,硬著頭皮向看門老頭借了支圓珠筆,還討了只「全鹿牌」香煙殼,把它拆開,抖掉煙末,攤平在桌上,迅速地寫了張便條︰
女病房201室伊敏老師︰門口的師傅不同意我進來,只得托他把隻果轉交給你。祝願你早日康復!
這張便條其實也是寫給老頭看的,從龍飛鳳舞似的字跡上,讓他知道他不但讀過書,而且還是不錯的學生。他沒有寫自己的名字,只要伊敏見到這張便條的字跡就知道是誰被老頭擋在門口進不來。
石泉正要把隻果和便條交給老頭的時候,伊敏再次來到門口。
「石泉,你什麼時候來的?」
出現在石泉眼前的就是一年多沒有見面的伊敏,也是從學生變成教師的伊敏。她原來的兩條短辮已經消失,顯然,頭發剛剛吹過風,梳理得既蓬松奔放又十分自然妥帖,不仔細辨認還會覺得十分陌生。石泉突然發現自己和她的差距一下子拉大了,大到無法彌補。
比起學生時代,差別大多了。那時,他們倆都是學生,差別只是表面的,可能未來都會成為教師。而現在,不但是命運不同,而且是終生的職業有天壤之別,還有那該死的農業戶口,說不定門崗的老頭是對的。
「剛到。」石泉答。
伊敏走到老頭面前輕聲地說了幾句,老頭便一揮手讓石泉進去了。
伊敏沒有感到突然。她知道,石泉應該是這樣的一個人,只是沒有猜到他會穿草鞋來看望她。但是又想,不穿草鞋,難道讓他穿著皮鞋背著毛竹進城來?那才是笑話哩!她知道,春末夏初,是農村里最忙的季節,農民又沒有星期日。她去年的春天到過心石嶴,親眼見到過那里農民的生活。做農民,就要像農民,他始終把真實擺在我的面前,沒有把我當外人,是一位真正知心知底的朋友。他衣衫如此襤褸,精神卻特別自信,眼楮、手指、思維一點也不比城里人笨拙。
伊敏在前面帶路︰「怕你忙,來不了,但又覺得你一定會來。今天,我已經下來好幾次了。」
石泉向她解釋︰「你的信昨天才收到。農村里有什麼忙不忙,要干,年頭可以干到年尾;要不干,天天可以不干。」
剛走上樓梯伊敏又問︰「你剛才在醫院門口怎麼啦?」
「老頭不讓進來,是我的穿著不合時宜唄。我怎麼知道醫院還有門衛,醫院又不是縣府大院。」
「與他吵了沒有?」
「哪敢吵,求他還來不及呢!早知道進醫院有這麼難,我要帶件襯衫,帶雙鞋子,先到河里游一圈,換套衣服再來。」
「如果我不下來,你就回去了?」
「不回去又有什麼辦法?來醫院探望病人也有這麼困難,真是想不到。要是你進了縣府大院,像你父親那樣當個局長什麼的,找你的影子也困難哪!」石泉埋怨著,還不時地開著玩笑。
「我就是在縣府大院長大的,其實,那里不過更虛偽些罷了。和外面老百姓一樣,照樣有打老婆的醉鬼,也有怕老婆的軟蛋。許多孩子,互相攀比老子的官大官小,傻呼呼的,沒頭腦又沒教養。不過,那是權威,是老百姓的管理者,沒有他們還成社會嗎?今天,誰叫你穿草鞋來的,腰上還別著一雙,這是縣城!如果我值班也不會讓你進來。」伊敏邊說邊笑,裝腔作勢,逗得石泉哭笑不得。
兩人到了病房門口,伊敏用右手食指在自己嘴唇上摁了一下,示意病房內要輕聲些,因為還有另一位病員。他跟在她後面,他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頃刻間生活變得多麼美妙,剛才的煩惱已經拋到九霄雲外。
要進屋子時,他趕緊把布腰帶上的草鞋解下來,摘下頭上那頂草帽,都放在二樓走廊的木欄桿上。
伊敏輕輕地推開門,與一個坐在病床上的女人點了點頭,石泉也跟著輕聲進來。伊敏轉身去關門,石泉不敢向前走,站在門邊。病房里有四張床,三張床上沒有人,他不知道哪個床位是伊敏的。
伊敏走在前面,把他帶到床邊,又拿來一張方凳,剛剛在床上的女人也下地來幫著拿來一張。
床頭櫃上放著熱水瓶和兩只茶杯,石泉把它們移開,放上他的隻果簍子。
「何必買東西呢?」伊敏一邊倒水一邊說。
「不買這簍隻果,門口那老頭,恐怕你再為我求情也不會讓我進來!」
伊敏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倒更喜歡一些特殊的禮物。」
「怎麼特殊?」
「那次去你們那里采竹米回城時阿桑送我一盆撲落香,花盆是四塊梯形木板釘起來的,花是他上山采來的,手指頭輕輕彈它的葉子,滿屋子就異香撲鼻。拿到家里,我媽也非常喜歡。我告訴她這盆花叫‘撲落香’,她說還是叫它‘心里香’合適,是山的本色,城里從來沒見過這種美在心里的花草。媽可寶貝了,養起來可仔細呢,現在還長的很好!」
「真的?知道這樣,我昨天就應該上山去挖,還可以省下買隻果的錢。」
這時伊敏低下頭來仔細看了一眼石泉肩上的補丁,它已經被毛竹拉破了。
「可惜沒有針線,要是有,我就幫你連幾針。」
對面病床上的那個女人一直觀察著他們,懷疑他們到底是不是男女朋友。听了伊敏的話,她說︰「針線我這兒有,還是月兌下來我幫你縫?」
「不用,不用,我會的,有針線就好。」說著伊敏到她那里拿了針,還選了種與石泉衣服顏色相近的線。
石泉沒有月兌下外套,因為內衣更破舊,他不願意讓伊敏見了傷心,可他也不好意思多解釋,就轉過身去坐在方凳上,乖乖地讓伊敏幫他縫。
盡管他早上挑了套干淨衣服穿,可是背著百來斤毛竹,奔波幾十里路,加上天氣也暖和,全身早被汗水浸透好幾次了,背中間還結了細微的鹽花。汗水帶著男性的氣息直沖伊敏的鼻孔,這股氣息讓她陶醉又讓她窒息,她不敢深吸,又不想放棄,更不願意讓對面床上的女人發覺。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有利位置,她背對著那個女人,而石泉背對著自己。
有時,幸福是需要一個人暗暗獨享的,不能說出口,更不能讓別人覺察。
「這補丁原來是誰補的?」她問。
「我自己。」
「真的?補得還不錯呢!」
「哪還有假?」
「怪不得在學校時就听說你會縫棉被,我們女生還都很奇怪呢!」
「從小就沒有媽媽,家里的什麼事情都得自己解決。農村里縫被子要把門板月兌下來用,學校里沒有,我就搭在雙杠上縫,估計就是這樣被一些女生看到了。」
「生活能力是客觀條件逼出來的。」
「記得學校第一次開音樂會,你做主持人。報幕時,我發現你也穿著膝蓋帶補丁的褲子。兩塊補丁,左右對稱,長方形,非常整齊,是你自己補的吧?」
「當然是我自己補的。你記得那麼清楚?」伊敏的臉立即紅了。
「當時我心里想,听說這位是局長的女兒,怎麼也和我們一樣穿補丁褲?」
「不要老是‘局長’,‘局長’,難听死了!前幾年,男男女女都穿補丁衣服,沒有補丁反而會覺得不正常。大慧父母雙職工,家里經濟條件不錯,可是她也穿補丁衣服。有些城里人不是買不起,是沒有布票。」
「哦!布票農村里家家戶戶都有余,下次我給你們送點來。我們大部分人不穿洋布穿土布,自己用棉花紡紗織的。」
「不用!不用你為我操心!」伊敏趕緊踩剎車,「對了,去年暑假我和大哥一家去青島玩,在海灘上拍了不少照片,你想不想看?」
「真的?當然想看!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海。」石泉本來就喜歡大海,又因為一直想畫下大海或者拍照下大海,大海是他夢寐以求的向往。
「我也是第一次。青島的海灘真美,我們在那里玩了好幾天。見到海,人顯得那麼渺小、那麼微不足道。下次你有機會也去看看海,可能會產生許許多多的感慨。」
「你先說說,先說說你的。」
伊敏張口就是一段散文詩,特別對于石泉,那熟悉的銀鈴般聲音更像是用琵琶配樂的散文詩︰「走到海邊,見到那藍色的海面,看著滾滾而來、翡翠般的巨浪,簡直叫人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不過那樣巨大、肆意的浪,也真讓人擔心,大海會不會把海灘上的沙子全部卷走?擔心那金黃色的海灘將來會不會不復存在。可是海邊的一個朋友告訴我們,沙子就是這些海浪撒下的籽,海浪下,沙灘不但不會消亡,而且時時堆積起新的。好像大海吻過大地後留下的痕跡。大海天天清洗海底幾遍,把撒在深海里的小寶貝們,還有被碾成細粒的貝殼往海灘上推。海風又把這些黃沙帶到周圍的山上,撒在坡地上,撒在樹林中,把山上的小草、灌木都掩蓋了。听他的口氣,既喜歡又有點討厭,不像剛到海邊的我們,一味的驚訝和贊美。我們走到沙灘的盡頭,更不禁感慨萬千。面對著千奇百怪、面目猙獰的礁石,海浪改變了沙灘前柔軟、文雅的模樣兒,突然強硬起來,義無反顧、一次一次地撞擊它們,海的美有了另一種意味,這里震撼人心的是海的力量和毅力。巨大的海浪喧囂著拍打而來,一瞬間被礁石撕成碎片和泡沫,被扯碎的海水繞著礁石來來回回地轉悠,觀察著、思考著,順著石面上的溝溝縫縫,帶著成片的泡沫,流成涓涓小溪,磨蹭好長時間才又默默回到大海的胸懷里。然而這不是結局,這些沉默的水流混著新的海水,一成勢,又開始運氣、憋勁,新的力量爆發時將再一次猛撲礁石,巨浪和礁石的撞擊發出可怕的巨響。這場雙方都永不妥協的戰爭好像是一場沒有盡頭的游戲。我越看越覺得它們有生命,沙子、海浪、礁石都有,都有不屈不撓的性格。真的,我非常喜歡。」
「听你說話也是享受,就像听你的琵琶曲。」面對著病床後面白色的牆壁,石泉才敢這樣一語雙關地大膽表白。
「我可比不上你,詩人、畫家……」
沒等伊敏說完石泉就接了上去︰「一介農夫。腳踏草鞋,頭頂斗笠,不讓進醫院大門的農夫!」
她知道觸痛了對方的神經,趕緊說了聲對不起。
「下次,你大哥帶你去,你就帶著我。」說完他伸了伸舌頭,做了個鬼臉。其實石泉沒有把她的話當回事兒,能像以前一樣與伊敏無拘無束交談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
「可以啊!就這樣說定了,車旅費我出,你不能不去噢!」伊敏哪里肯認輸。
「免費旅游誰還會推辭。不過我還得找個飯碗,老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這麼健壯的石匠,還要讓你幫我出旅費,太說不過去了吧!如果你哥哥知道我窮得叮當響,不把我半途趕下車才怪呢?」
「哪還叫哥哥?」下面的話她沒有再說下去,石泉卻听得明白。
他們無拘無束地說說笑笑,很快,補完肩上的補丁,伊敏咬斷線頭。她的左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撢了幾下,眼楮上上下下地尋找,然後又轉到石泉前面,仔細地檢查了他的紐扣,發現沒有其他地方再需要針線,才把它還給那位病員,並且致了謝。
伊敏在床頭櫃里取出一個包,包里放著一個大號信封,信封內裝著不少照片。她在白色的床單上攤開一張報紙,把照片排列在上面。
照片大多是伊敏一個人在海邊的,坐在礁石上、立在海浪邊、淘著沙子的、游泳的。十多張照片,在石泉的面前,他真想把它們都貼在胸前——用伊敏的各個側面。全給我吧,他這樣想。挑挑這張,看看那張,說出口吧,終究還不敢。照片和伊敏都微笑地看著他,他弄不清這是神智的測試,還是情感的試探?
伊敏指著那張好像全家福的照片說︰「這就是我上海的大哥一家,他們要去青島玩,邀我一塊去。他有架120雙鏡頭相機,拍了很多照片。」
石泉仔細地一張張翻看,心里贊賞著美麗的大海和海灘,可是海灘上的那個人比整個大海更加吸引他,他更愛看那個人,更贊賞那個人的美。
「海邊的風一定很大,裙子飄成了旗子。」
「是的。你覺得哪張拍得最好?」伊敏問。
石泉不假思索地拿起她被埋在沙里的一張,「我最喜歡這一張。是誰把你埋到沙灘上的?太有趣了!那里的沙子一定很細,是嗎?」
「我知道,你會喜歡這一張。」她高興地從信封里又拿出一張照片,正是這一張放大了的七寸照片。
放大的照片細節十分清晰,濕潤的沙粒,翻卷的海浪,游泳的人群,遠方的帆船都可數可點。伊敏的身體被埋在沙里,只有腦袋和手掌、腳掌露在外面,手指和腳趾都用力張開著,眼楮歡樂地望著你,仿佛能听到她的笑聲正往外溢呢!
石泉說︰「世界上的煩惱煙消雲散,世界上的歡樂被你獨佔鰲頭。」
「真有這樣神奇?」
「那還用說!可以把它送給我嗎?讓我的茅草房也沾點兒光。」
伊敏點點頭,她把照片裝入信封然後交到石泉手里。
石泉的手有點兒顫抖,一時不知道把這碩大的信封藏在什麼地方合適。伊敏在旁邊看著他,只是微笑著。最後,石泉解開外套的鈕扣,把信封放在內外衣的隔層間。
「已經不早了,先去吃午飯,醫院里有食堂,很方便。飯後可能德閩、文通、大慧要來,前幾天他們來過,估計你今天會來,商量好趁機來大家踫踫面。我們這支民樂隊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聚在一起了。文通成了校長,最近幾天在縣里開會,機會難得啊。」
石泉只得從命,跟著她來到食堂。
對于石泉,這頓飯真是太豐盛了,大盤的紅燒肉、魚頭豆腐湯、青菜,陽春面。
記得在學校兩年,差不多每頓飯他都能和伊敏在同一張桌子上吃。但那是一個學習小組,十幾個人,圍著桌子站著,誰也不看誰,每個人只看自己的飯罐頭和菜盤子。石泉總是第一個完成任務,因為在這個小組里,他的飯最少,而他的胃口最大。
今天,伊敏就在他的面前,隔著桌子,他的目光可以肆無忌憚地落在伊敏的身上。他感到幸福,也感到酸楚,面對著伊敏他百感交集。
女人能感覺到對方在想什麼,這是本能。
伊敏盡量分散他的注意力,她把幾張醫院食堂的飯票放在石泉面前說︰「你應當多吃些,這些菜全由你包。飯票在這兒,要吃再去打。醫生只同意我吃面條。」
石泉好像成了由她操縱的機器人,都按她的安排行事。她為他點的菜,都對胃口。他只對伊敏點了點頭,沒說什麼,端起飯碗就吃。跑了二十幾里山路,還背著百來斤的一捆毛竹,這時已經餓得慌,加上飯菜香氣撲鼻,石泉真的不能再想什麼,也顧不上伊敏在想什麼。此時的伊敏,坐在他的對面,邊吃面條邊看著石泉一碗接著一碗地吃飯,著實為石泉的飯碗擔心。
他們倆回到病房沒多久,大伙都陸續到來,病房里立即熱鬧起來。文通、石泉坐在凳子上,大慧坐在床沿上。伊敏把那簍子隻果拿去洗了洗,然後分給每個人,還給同室的病員送去一個,自己也拿了一個。
「謝謝!」文通接過隻果說。
「不必謝我,今天是石泉請的客。」伊敏說。
「他是送給你的,我們怎麼好意思吃。」大慧又推辭。
「我一個人哪能吃這麼多!」
此時德閩和夫人走了進來。剛進門,德閩帶著他的沙喉嚨笑著介紹︰「女士們,先生們!這位是我的夫人雅娟,大家稱她來發,工資24元!本人工資22元,所以叫做來來!倆口子都在越劇團工作。」
在場的同學都笑著站起來,鼓掌歡迎這位首次參加聚會的雅娟,盡管互相原來都認識。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德閩幫雅娟拿隻果,不要客氣。」伊敏說。
德閩趁機把石泉抱起來,推到伊敏旁邊坐下,然後取了兩只隻果,把一只交給雅娟並示意讓她坐在大慧身邊,自己坐上石泉的位置說︰「我個子大,有點兒發福了,坐床沿不合適。」
石泉站起來說︰「髒衣服把白床單弄黑了。」
大慧說︰「人家沒厭你髒,你自己還厭自己髒啊!真不識抬舉。」
石泉沒有辦法,只得靠坐在床邊上,臉被她說得通紅。
大慧趕緊轉移話題︰「農村里這幾年好一點嗎?還吹嗩吶嗎?還畫畫嗎?」
「有空就玩玩,大多在雨天。」石泉答。
此時,門口進來一位戴眼鏡的年輕人,手上捧一束玫瑰,伊敏一見便站起來向大家介紹︰「這位是我們學校的陸老師,那天是他和另外的教師一起把我抬到醫院的。」
「應該的,應該的,同校的教師嘛!」陸老師沒見伊敏來接花,就把玫瑰插到書堆間。
這位陸老師確實有別于在場的其他人,學生的氣息已經完全消失,整潔的上裝,配一條時髦的淺色派力斯毛料褲子,褲腿上的褶痕特別顯眼。腳上方頭厚底的皮鞋,使他稍嫌短小的身材墊高了不少。最要命的是油光閃亮的頭發,見不到一絲凌亂,在場的越劇名角雅娟也不得不甘拜下風。
此時,猶如民樂隊里闖進來一名洋歌手,使氣氛突然顯得有點異樣。房間里沒有人再說話,大家都在打量著這位陌生人,自然地猜測他與伊敏的關系。
石泉的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心想︰抬伊敏到醫院的為什麼是他而不是我?應該是我啊!
見到他還想呆下去,伊敏臉上立即表現出驚惶不安的神色,搶先走上前去輕聲說︰「今天我們同學聚會,請陸老師改日再來,實在對不起。」並走到門口,示意讓他出去。
陸老師踫到這樣不軟不硬的逐客令,只得向大家揮了揮手怏怏地退出門去。
等到伊敏回到石泉身邊,大慧說︰「石泉繼續向我們介紹農村的情況,得抓緊,只有中午這點時間。」
「農村有什麼可談呢!只有兩個字——‘窮’和‘苦’。一年干到頭,見不到錢是啥模樣?真的!不知道錢是圓的還是方的?」石泉坦率地說。
「不要說錢!我們要听有趣的。」大慧說。
石泉想了想說︰「農村里哭笑不得的故事多得很,男女老少,差不多每個人都可以寫成短篇小說,小小一個山村,抵得上《契柯夫全集》。」
大家沒有驚訝,都知道學生時代的石泉就經常有短詩發表在報刊上。
石泉的話盒子被打開了,像重新回到師範學校,無拘無束地把山村里的故事介紹給城里的同學︰「前幾天,村里死了個人,名叫惠元,家有三間大瓦房。他有個女兒叫蘭芬,人長得漂亮,小學畢業,能寫會算,生產大隊里讓她當了會計。有個貧農家的兒子當兵回來,兩人就好上了。惠元不知從哪里得知了這個消息,便立即找女兒算賬。早晨,見到女兒正要出去,便想攔住她問個究竟。年輕人哪能攔得住。惠元見女兒不听他的,便撲通一聲跪在石板路上,雙手托地,蓬!蓬!蓬!在石板上磕起響頭,嘴上念念有詞︰「你瓦房不願住,要去住草房,我的老臉往哪里擱?」等到女兒和鄉親們發現,趕緊把他拖起來,已經來不及了,額頭磕破,滿臉是血,搬到床上不多時便斷了氣。
「這次,惠元不敢打女兒,已經算是解放了思想,進步了不少。他有個大兒子,蘭芬的哥哥叫承虎。前幾年去鎮上剃了個小分頭,剛回到家,父親二話沒說,操起竹杠就打,打得兒子躲到山洞里幾天不敢出來,結果還是去剃了光頭。
「山村里的怪事情差不多每天都在發生。可能你們城里人都會把它們當成短篇小說。
「其實,說怪也不怪,口袋里的錢少得可憐,每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光頭頭發長得慢,可以叫村里的剃頭嫂刮,每年家家戶戶反正都要給她點稻谷作為補貼。剪小分頭要跑到鎮上,額外花錢不說,還要多花功夫呢!村里的老人說︰做人、做人,就是叫你做、叫你干活!不干活,做什麼人?你們想想,每天燒的柴需要砍、需要曬、需要收;每天吃的米和菜都要去耕耘、澆灌、施肥;還要忙穿的,種棉花、紡紗、織布,做成衣還要洗、要補,手腳不停地忙都忙不完。白天要去生產隊干活,大多數人天不亮就起來,模黑干半天私活;傍晚,恨不得拿根扁擔把太陽撐在西山口,在自留地里干到分不清白菜、羅卜才回家。不過有一點好處,我的肚子算是撐飽了,不像學校里那樣實在餓得慌。歡迎你們有空親自去心石嶴,到那里,每看見一個人,我就可以給你們講一個真實、有趣的故事。」
石泉沒有這種場面的思想準備,只得隨心所欲地胡扯。
「還得說說你什麼時候改造草房子吧?」大慧是在替伊敏提出問題。
「填飽肚皮已經是萬事大吉,吃了上頓沒下頓,每天為第二天的柴米油鹽犯愁,要蓋房,想都不敢想。心里只是做過夢,造一幢城里人住的那種小洋樓。石頭牆,蓋上瓦片,門上裝司必靈鎖,還得有紗窗、玻璃,把農村中最惱人的蚊蠅、老鼠都拒之門外。這只能算是我的五年計劃吧。」
「不要說,石泉是我們中間第一個擁有自己房子的人,不過,五年時間太長了吧!」文通一語雙關地笑著說。
正在此時,令大家沒有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病床承受不了這麼多人的重量,突然扭動起來。伊敏尖叫一聲,本能地舉起手抓住旁邊的石泉。「轟」地一聲,中間的床板滑下床架,掉在地板上。坐在床上的伊敏和石泉都仰天翻入床內,四條腿掛在床沿上,一雙草鞋,一雙皮鞋在空中亂晃。手上的隻果早已飛走。靠在床邊上的雅娟和大慧幸免于難,逃到旁邊不斷地拍打自己的胸脯。
伊敏的左手被石泉壓著,兩個人的頭靠在一起。石泉聞到了伊敏頭發的清香,頸部觸到她柔軟的臂膀。他們從來沒有這樣親近過,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注意,只有他們雙方才能感覺得到,似乎有股電流貫穿他們的肌體。
伊敏羞得滿臉緋紅,石泉覺得渾身不自在,幸虧面對的是舊日的同學,否則兩人真會把這幸福當成是一場災難。
驚嘆之余,發現都沒有大礙,大家樂不可支,笑得前俯後仰。德閩看著仰躺在床上的石泉和伊敏沒有立馬把他們拉起來,伸開雙手也不讓別人拉他們,還打趣地說︰「忘記帶相機了,我得立即回去拿,不能錯過這樣的好鏡頭!」
聞聲趕來的護士,聲音先進了門︰「怎麼啦?什麼東西倒下來了?」
大家趕緊笑著把伊敏和石泉拉起,兩人都想掩蓋自己此時的緊張,各自低著頭使勁地拍打衣褲,其實,身上沒有一絲塵土。折騰中,石泉的布腰帶散了開來,藏在衣服隔層的那只大信封掉在地上。德閩眼尖,立即拾起那只信封藏在身後,石泉想去搶回已經來不及了。
此時,護士走進來問︰「傷著人沒有?」檢查了塌下的病床後說︰「沒傷著人就好!對不起,我們立即叫人來換。」
德閩見護士出去便抽出信封內的照片,對著石泉和伊敏作難︰「你們倆得先說清楚這照片的由來!伊敏的照片怎麼會跑到石泉衣兜里去?」
大伙也跟著起哄,搶過來搶過去地欣賞,都認為這的確是一張好照片。
伊敏站在一旁,上牙微微的咬著下嘴唇,急得無言以對、不知所措。
石泉承認是自己向伊敏要來的,這才讓氣氛緩和下來。
文通說︰「只要你承認就行,不必再說下去,我們都明白。」
德閩也接上話頭︰「你們倆千萬別背後瞞著我們!你看,天亮了吧?哈哈!本來,今天這張也是千載難逢的好照片,可惜沒有帶相機,不過好鏡頭已經送到每個人的記憶里了,永遠也不會磨滅。」
「今天怎麼啦?德閩也做詩了。」大家都表示十分驚奇。德閩把照片裝回信封,見石泉已經扎緊了布腰帶,便笑嘻嘻地用右手把信封藏進石泉的懷里,左手輕輕抱住石泉的肩膀,搖了搖,表示對他們的祝賀。石泉趁機為自己解圍說︰「床鋪也催我們散會了,下次邀請大家到心石嶴去。」
「希望這一天早點到來。」文通說。
伊敏看著校長道︰「謝謝大家來看我。我還有一個要求,請大家關心一下,哪個學校需要代課教師,請通知石泉,我想他的能力大家是十分清楚的。」
校長說︰「石泉,你听听,伊敏處處向著你呢!」
伊敏趕緊反擊︰「石泉也是你的朋友,難道你不願向著他?」
「你們還不是個個都向著我嗎!這有什麼大驚小怪!世界總是同情弱者。目前,是我最困難,干一天才兩角錢,干一年只能得到你們一個月的工資。如果你們都不向著我,我得去跳崖自殺,對不對?」石泉也反駁他,臉上的紅暈還沒有退去,照舊笑著。
大慧說︰「就托校長的福吧!還不是小事一樁。如果作不了主,校長就別當啦!真沒有道理,有能力教書的人卻不能當教師。」
校長到底是校長,說出話來一套接著一套︰「社會總是不講道理,也沒有道理可講。什麼事情都講道理,社會就消失了。你們看,今天三個人圍攻我一個,有什麼道理?你們說,我哪能吃得消!矛頭不要對準我好不好?今天的主角是伊敏和石泉,請大家說話不要離題太遠。下一個節目是——」他把聲音故意拉得很長,「為伊敏早日康復,余姚縣越劇團名旦趙雅娟為大家清唱越劇!」
雅娟也不推辭︰「做校長的就是不一樣,有權威,也有號召力。既然他要我唱,我就唱一段。以前我只為戲里的才子佳人唱,今天我要為眼前這對真心實意的朋友唱!為伊敏早日康復,也為石泉和伊敏的友誼唱!」
大家鼓掌歡迎,于是,雅娟委婉動人的歌喉成了這次聚會的押台戲。
相見時難別亦難,
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干。
……
此時,病房門口已經站滿了看熱鬧的護士和病號。
伊敏從床頭櫃的小包中取出一張紙,對大慧說︰「你們玩一會兒,我把記賬單交給醫院,現在就出院,和你們一起走。」
出院手續很快就辦完了。伊敏回到病房,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把陸老師的玫瑰給了旁邊的病員,提起自己的物品,看著月兌落的床板說︰「晚上再讓我睡在這張床上,說不定整夜都會睡不著。」
大慧不放過開玩笑的機會︰「要是我,今天晚上就睡在這張床上,睡不著有什麼關系,想想剛才的鏡頭,睡不著也幸福。」大伙再一次跟著哈哈大笑起來。昔日靜悄悄的住院部今天被這批年輕人鬧得天翻地覆,醫生和護士都沒有過來阻止他們。
伊敏舉起左手去打大慧,佯裝生氣的樣子。
大慧乘機奪過伊敏手里的東西塞給石泉說︰「還不送人家回家,今天就拉你當公差使。」
石泉只是點頭,其實他心里也這麼想。他知道,伊敏急著出院是希望他能陪她回家去。走到病房門口,他把欄桿上的那雙新草鞋換上,把舊草鞋丟到垃圾堆里。見到這樣的情景,大伙又笑得前俯後仰。「這有什麼好笑,今天大概都有毛病!」石泉企圖阻止他們,可是哪里止得住,一路上,這幾個人還是嘰嘰喳喳,說笑有加。
其他同學各自分頭上班去了,石泉提著伊敏的東西和她肩並肩地走在大街上,有說有笑,還沉浸在剛才的幸福之中。街道上的旁人總以為她和送行李的農夫談得熱火呢,誰能想到他們的真實關系?
「你們來看我,我的病也好得快一點,今天明顯透氣多了。」
「嘻嘻哈哈,能治百病嘛!」
「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聚在一起,沒有這麼樂過。在學校里的時候希望早點畢業,走上工作崗位,真正工作了,又想念學生時代那種無憂無慮的生活。」
「你們還可以經常見見面,我就更難得了,今天是托你生病的福羅!」
「不生病就不可以來看我?」
「到你學校里來?叫人家笑話!同學之間無所謂,如果是你的同事,今天肯定受不了!」
「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來也是個膽小鬼,比我還膽小。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古話說得好︰一個銅錢逼死英雄漢!」石泉無奈也回答。
「去年,有個代課教師的機會,就想到了你,可是我剛到學校,不好意思向校方提出來。下次有機會,一定來叫你!」
「能到你們學校里去教書,我想都不敢想。」
「不敢想!什麼意思?先表態,到底願意不願意?」
「不但願意,而且高興!我的意思是不太可能。」
「可能不可能你不要管。」
「那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伊敏沉默了一會又提出新的問題,她好像有很多話要和他說︰「剛才你說打算造房子,真的嗎?」
「只是說說,哪有錢呢!」
「我父親留給我一些錢,媽媽讓我存著,你造房需要可以來拿。」
伊敏的話像突然一拳頭擊中了石泉的軟肋,讓他半天透不過氣來,胸腔內突然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澀攪和在一起,漬透了他的心。淚水在眼框里轉,他偏過頭去,不讓伊敏發覺,舉起沒提行李的手把草帽帽沿拉低,可是不爭氣的眼楮和鼻孔還是讓心頭的甜水、酸水、苦水流出來。
錢在人們的眼里比命還珍貴︰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錢在人們的生活中比什麼都重要︰冷,冷在風里;窮,窮在銅(錢)里。
錢讓人們的心變得殘酷無情,只有今天的伊敏說到錢,才知道她完全不是掉進錢眼里的那種人。她聲音不大,口氣隨和,可是那麼實實在在,又結結實實撞擊石泉的心。
她決不是信口開河和石泉開玩笑,而是十二分的認真和誠懇。听得出她是特地挑選了這個沒有同學也沒有母親的時間和地方跟他說這句話的。她要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幫石泉造房子。她明明知道,眼前的石泉是窮光蛋,將來的石泉也不可能富得冒油。
石泉夢寐以求的也就是錢,有了錢,填飽了肚子,才有可能再做其他事情。所以他要找個工作,有了工作,每月就有錢了。
以前為了弄到錢,什麼苦都吃過了,什麼腦筋都動過了。今天只要答應一聲,就能立馬得到錢,而且不是一筆小數目。听到這樣的話,石泉哪能不激動呢?甜和苦、愛和恨同樣對人是種折磨。听到這樣的話,他十分清楚的頭腦會立馬亂了套,兩條腿像踏進了雲霧,嘴上再也吐不出一句話。
「我怎麼可以拿你的錢造房子?」此時石泉卻立馬拒絕了,他心中只有感激,卻拒絕胡思亂想。
「這有什麼不可以?我放著也沒有什麼大用處。算我借你好了。」
「再說吧!當務之急得先找個工作。」
過了桐江橋,石泉認得出,路南靠河邊的第一幢房子就是伊敏的家。
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房間也還是原來的房間。一年前他曾經來過,那是個神秘的夜晚,也是人生中最幸福的夜晚。記得那天他的心跳得特別厲害,整夜都沒有做夢,因為任何夢境也不比那種現實更令人陶醉。黑暗中,他一直睜著眼楮,希望真真切切地看著那停留在自己身邊的幸福,睜著雙眼去幻想。
去年春天的一個下午,石泉正在生產隊里干活,突然山口走來一個姑娘,社員們都停下手中的活,用詢問的目光打量這個姑娘。
石泉一看,便知道向這里走來的就是伊敏。他不知如何是好,心興奮得快要從喉嚨口跳出來。
在山村里,她太顯眼了。江南春天,早晚還有點寒意,而她已經穿上了圓領白襯衫,把外套挽在胳膊上,一條淡灰色的褲子非常貼身,腳上穿一雙白色的輕便運動鞋,頭上的那對短辮子,還是原先的模樣。
田里的小伙們故意大聲叫喚著石泉,姑娘們睜大了驚訝的眼楮,打量著這位來自城市的同性。
伊敏環視四周,對那些投過來的目光微笑著,看見了石泉,就仔細地看著他。
石泉的臉燒得像把火,趕緊向生產隊長請了假,走到溪邊洗手洗腳,然後捧起水抹了一把臉,陪伊敏回到他的茅草房。
草房門口是個菜園子,竹籬笆上纏滿了豌豆。青青的豌豆差不多都鼓脹著肚子,只等主人采摘。園子里的青菜所剩不多,開花的還在開花,結籽的已經結籽。
陽光照在草房上發出金黃的暖色調。草房角上,成對的麻雀在嘰嘰喳喳地歡唱、跳躍。望著草房子,似乎看見一股熱流和光焰從屋內傾瀉出來。直覺告訴這個城里人這里滿含溫情。
「讀書怎麼讀到這兒來了?」石泉問。
「怎麼不可以?難道你不歡迎?你是石頭我是河,水往低處流唄!」
石泉听到這句話,心里格登一下,趕緊說︰「太歡迎了!太高興了!還以為我在做夢呢!」
他們並排穿過園子向草屋走去。伊敏挨近石泉,在石泉手背上擰了一下︰「疼嗎?如果疼就不是夢。」
「疼!太疼了!」
「今天是星期天!做農夫做得忘記了日月,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石泉只得笑笑︰「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哪里還有時間去記皇歷?」
她掏出兩張電影票放在桌上︰「我是昨天回家的。余姚城里第一次放映《紅珊瑚》,弄到兩張今天晚上的票,就給你送來了,還不感謝我!」
「真的?謝謝!」石泉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抿著嘴笑了。石泉拿來熱水瓶和茶杯,一邊倒水一邊說︰「你先坐下來歇歇,喝口水,還可以去拿本書看。我去洗澡,換件衣服,總不能赤腳跟你走吧!」說完端起個搪瓷臉盆,把毛巾、肥皂往臉盆里一丟,急急忙忙地跑向門前的大溪。
嘩嘩的溪水聲,又輕又急,春天的水面霧蒙蒙、白茫茫一片,陽光落在水面上,像撒下昨晚天上的星斗,在雲里、霧里活蹦亂跳。石泉在這樣的雲霧、星斗間游動。
其實,電影票只是一種契機,半年多不見,伊敏經常記掛著石泉。心石嶴的山水,還原了他胸膛的肌肉;牟山湖的魚蝦,補充了他血管里的血漿。學校里最後一年中枯萎了的生命細胞,重新充足了電,恢復了青春的活力。
近處、遠處的桃花、梨花開了,沿溪兩岸的映山紅也開了,大紅、粉紅、雪白,點綴在這充滿生機的山野,好像它們是為迎接春天開放的。
紫丁香、野百合、山茶花、紫藤,山野里各種知名、不知名的樹和草都開了花。
溪水兩旁的山上,綠色的松竹之間,岩石矗立,巨筍似的威嚴峻秀、粗獷樸實。伊敏遠望著想,山石有稜有角,黑乎乎的多像男子漢。男人就應該生在山上,長在山上。山村里,春天就是春天,冬天就是冬天,不像城里,春天見不到成片的鮮花,冬天模不到潔白的冰雪,一年四季灰不溜秋,擁擠的大街小巷除了人還是人,有時候弄得都分不清是男人還是女人。這里的溪水淌得歡,山上吹來的風直,誰想攔都攔不住,總讓人覺得痛快,水面上那層輕紗似的薄霧就醉得人眼難收。門口可是真山活水,開闊的天空、新鮮的空氣,這里的一丁點草尖、小花兒,就會讓人感嘆不已。
伊敏盡情地望著門前的溪、屋後的山,溪和山之間,那一層層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梯田。朝北望去,出山口,白茫茫一片水色,那便是這一帶有名的牟山湖。
伊敏想起白居易的詩;「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不過她覺得詩的意境太籠統,只有親臨其景才會有真情實感。
她回過頭來,再一次仔細地觀察石泉生活的小天地。上次采竹米路過時,同學多,只是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這次只她一個人,盡可以慢慢地看。草房舊了,蓋房時房梁上的那塊紅布還掛在上面,已經變成了紫醬紅,草屋的毛竹支架也一樣,被炊煙燻成了相同的紫醬紅。石泉說過,紅布可以避邪、防火。這房子最怕的是火。
草房坐西向東,三合土地面,分成三間,中間高,四周斜面向下。從外面看像只倒扣著的稻桶,走到屋內才發現南北兩間不比中間的客堂小,北面那間是廚房,南面那間是臥室,房頂低一點反而覺得緊湊、溫暖。上次石泉說,草房的最大優點是冬暖夏涼,這句不經意的話,卻深深地刻進了伊敏的心里,因為她冬天怕冷,夏天又怕熱。
這是石匠的天地,屋內屋外全是青山石的石雕。
草屋客堂里,靠後牆根立著一排雕花的石板,看得出已經有了年份,大概是老石匠早年雕鑿的,大小共十扇,八扇大窗,兩扇小窗。這是老人家為蓋新瓦房準備的窗花,花紋有鳥獸、如意、雙龍戲珠、松、竹、梅、蘭,每塊都雕得奕奕神采,看得出瓦房是他們幾代石匠的夢。從這里伊敏似乎找到了石泉繪畫功底的源頭。
門外靠牆堆著幾付新雕的小手磨。石磨雕琢得玲瓏剔透、十分可愛,磨邊上還有鴿子的浮雕或者玫瑰之類的小裝飾,想必石泉空余時間在幫別人加工石雕。
推開廚房的木板門,里面有點暗,中間放著一張小桌,隔牆上掛著鋤頭、釘耙。頂上的毛竹稻草都被煙燻黑了,草根上還倒掛著串串灰塵。西北角立著一個白色的小灶,煙囪伸出房頂去。灶上安著小水缸,小小的毛竹管從窗口伸進來,清澈的泉水就順著毛竹管叮叮咚咚地流進這只小缸里,水面上滾動著晶亮的水珠。水不斷地溢出,順著灶面的出水孔又流到屋外的菜園子。伊敏想︰這才是真正的自來自去的泉水,城里的自來水是受人壓迫才流進水龍頭的,哪里還有泉水鮮活的個性和滋味?
南面的臥室又是書房,一張竹床、書桌和書架,書架上擺著一些書、字帖、畫冊。牆上掛著一張石泉自己寫的書法︰三間茅草房,一箱閑雜書。泥牆上涂了一層薄薄的白石灰,使房間里明亮了許多。竹床擺在最靠里面的牆根,蚊帳上一層厚厚的灰塵。床邊的書桌,大概是石泉自己找木板釘成的。桌邊放著一只橢圓形的新石鼓,是他讀書的坐椅,一定也是他自己的作品。桌上放盞油燈,三根擱在邊沿上的燈芯草,燈後牆邊還立著一塊香煙錫箔紙帖面的巨大反光板,這種油燈在城里早已絕跡了。另一邊是個自制的書架,里面雜亂無章地堆放著不少書,其中有《吶喊》、《老人與海》、海涅和雪萊的詩集,還有高爾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書。書架上方立著那支伊敏熟悉的嗩吶和那本精裝筆記本。伊敏清楚地記得這個筆記本是離開學校時班主任杜老師送石泉的,扉頁上貼著她從畫報上剪下來的一束鮮花,下面寫著︰
把一束含苞欲放的鮮花送給自覺分擔國家困難,走向農村、走向音樂、走向詩一樣生活的石泉同學!
杜珠珍
1962年7月
伊敏記得她在上面也寫過贈別詩,現在它成了石泉的詩集。詩集打開著,房間里很暗,伊敏把它輕輕地合上,捧著走出去。她順手在客堂上提了一把快要散架的竹椅子。到了門口,沖著溪水的方向喊了一聲石泉。石泉抬起頭來,看見伊敏舉著筆記本沖他搖搖。
石泉很吃驚又覺得很幸福,以前在學校里,她也是他的詩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