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嶴 伊敏情書(9)

作者 ︰ 施松岳

石泉︰

暑假里沒有找到你,可是我尋你的心沒有因此停跳,只是這次要在記憶中尋找了,我發現這樣要成功得多,每一個日子、每一處場景、每一句話都會牽出幾年前的記憶,像電影拷貝一樣反反復復地回放。

今天是9月1日,新學期開學了!

看著新生到校,想起了我們的邂逅,也是在9月1日。怎麼也想不到,那一天會遇見你,而遇到的你會成為我今生不舍不棄的牽掛。

時針轉到1960年9月1日那天時突然變得十分沉重,無論國家還是個人,日子過得實在太難、太慢,連公路上的汽車都喘著粗氣跑不動了!

東方還沒有太陽的跡象,余姚汽車站北面的停車場上就炸開了鍋,穿著灰土色工作服的師傅們影影綽綽地在一片汽車前後奔忙。

每輛客車上都掛著一只巨大的煤氣發生爐。很早的時候,司機就要起來先把爐里面前一天燒淨的冷煤灰清空,然後從爐子的頂口放進去蘸過柴油的回絲,再添木柴和大小適中的塊煤,點火生爐子。

幾十輛汽車,幾十只爐子,幾十台手搖風扇,攪得整個停車場烏煙瘴氣、混沌一片。

黃褐色的煙霧一團接著一團地從爐頂口涌出,順著風,彌漫開來。整個汽車站充滿了煤氣和焦油的味兒,嗆鼻,不少人都在咳嗽。

最吃緊的是手搖風扇,幾十台風扇搖起來,齒輪的軋咬聲吵得停車場上只听得見它們。這是師傅們每天早晨必做的功課,他們不緊不慢地搖著風扇手柄。

我到車站的時候,候車室里擠滿了人,好多都是師範新生,售票窗口還沒有打開,窗外排著長隊,一直排到車站大門外。

等到窗口打開,售票開始,隊伍向前慢慢移動,沒有賣出幾張票子,窗口就掛出「當天車票售罄」的告示。

人們覺得無助又無奈,學生們只好背起行李準備沿公路向學校走,頓時,車站內外一片混亂。

大家擁向車站外面那家國營食店,打算買幾個大餅在路上吃。

突然,有個黑影從我身旁閃過,奪走我手上的大餅,我嚇得蹲了下去,大聲尖叫。那時你就在我身邊,丟下行李,幫我去追。我站起來一把拉住你︰「不用追!奪的是大餅,只是把我嚇了一跳!」

「有人搶你的大餅?」你轉過臉來問我。從你的驚訝中看得出,城里當時司空見慣的現象,你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們轉過頭去,看見那個跑遠的男人正回頭看我們,嘴上拼命地啃著大餅、鼓起腮幫子嚼著,還對著我們憨憨地笑!

大慧聞聲趕了過來,見我拉著你以為你在欺侮我,怒目圓睜,質問你︰「怎麼啦?」

你被問得不知所措。

我趕緊松開手,指著遠處的那個餓漢向她解釋︰「是那個人搶了我的大餅,他過來幫我。」

「哦,對不起!你也是去師範讀書的新生?」

「是的。」

「買到票了嗎?」

「從鄉下連夜趕來,遲了,沒有買到車票。」

「正巧!有個同學要明天再去學校,車票還沒來得及退掉,就給你用吧。」

你接過車票,按票價給了大慧五毛錢。那時,不知道為什麼,我心里莫名地流過一絲甜意。

天剛蒙蒙亮,周邊的樹叢中傳來鳥兒的叫聲,整個世界立即變得鮮活起來。汽車站里更是忙亂一片,站長揮舞著手中的綠旗,嘴上使勁吹著哨子,滿滿的汽車一輛接著一輛開出車站,我們的車也跟著出發了。

夏天多陣雨,石子公路上坑坑窪窪的,汽車搖搖晃晃地爬行著,車門、車窗上的玻璃乒乓作響,人們的身子前後左右的搖擺。沒有人說話,說了也听不清,各人都在想各人的心事,整車年輕人死寂一片。你就坐在我們旁邊,卻不敢轉過頭來看我們,我們倆也沒把你當會事兒,好像剛打過的交道已經兩清了似的。

車到高地嶺,上坡前忽然停了下來,前面的公路、山川一下子成了掛在汽車前窗上的一幅畫。

司機轉過頭來說︰「汽車燒煤氣,爬不動坡,大家全部下車!到陡坡還要勞駕大家幫忙推一把。」

車上大部分是師範新生,第一次親歷汽車爬坡,听到這里便大笑起來。大家都覺得挺新鮮,怎麼也沒料到,讓人坐的汽車卻要人推上山去!

人們下了車,司機從車上搬下一塊三角木,他往人群看了一眼,走到你跟前說︰「小兄弟身體結實,肯幫個忙嗎?」

你不推辭,只是問︰「怎麼幫法?」

「你走在汽車後面,如果汽車實在剎不住車,就把三角木放在後輪下面。」

「能行嗎?」

「能行!上陡坡才會這樣,我還有剎車呢,只是以防萬一。」

「哦!這太危險了吧?」站在旁邊的我和大慧突然為你擔心起來。

「不危險,都這樣干!我開著窗戶,實在剎不住車,大聲叫你們放,你們就放!」

他把咱們三人扯到一塊兒去了。

「行!沒問題!」你扛起木頭說。

他謝了聲,就鑽到車里,接著車子就大聲喘著粗氣向高地嶺爬去。我們三個成了三角小組,大慧走在前頭,我在中間做傳遞,你扛著木頭緊跟著汽車。

登高地嶺,真正進了四明山,毛竹林突然稠密起來,空氣中明顯帶著淡淡的清香。汽車遲緩的爬行,人們散漫地走著,坡徒處聚上來推一段。

從山上向下望,大山的夾縫間有條搖頭擺尾的溪水,溪中累累卵石好像灰色的水牛群,一群跟著一群,層層疊疊,逆水奔馳而上。溪水順著這樣的階梯層層跌落下來,沖撞出大大小小的水潭,水潭上面漫布著一層霧靄。

到嶺脊,車停在一段平路上,司機去檢查車胎。我們一群人跑到西面最高處,踮起腳尖遠望學校。酷熱的天氣剛過,這兒還听不到秋天的腳步聲,滿山的綠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校舍就沉浸在這綠色的波浪之谷。

司機圍著汽車轉一圈,用手擊打每條汽車輪胎,再模模它們的溫度,做完例行的檢查,又看了一下車上掛著的煤氣爐,就轉身朝咱們大聲喊著,該上車了。

公路是沿著山勢開鑿出來的,山怎麼彎,路就怎麼彎。下山,車子快得不得了,發動機的聲音非常小,剎車的聲音卻很大。汽車像頭發了瘋的野豬,我們成了一群騎在野豬背上的獵手,只有司機一個人抓著它的兩只耳朵,駕馭著這頭瘋豬在樹林和竹林中亂躥。每次急彎,車里都會響起全體獵手的驚叫!

正像霍桑夫人用戒指鑽石刻下的那樣︰人間的一切意外,都是上天的有意安排。

報到之後,我們被一同分到634班,我和你被分在同一個學習小組。今天,我又回憶起這些發生時自以為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的每一個細節,我以為早就把它們遺忘在火一樣燃燒掉的歲月里了,然而記憶也是有人情味的,當我細心追尋時,它們又都如我遺落的孩子一樣欣喜地重新擁回到我的身邊。

在中國,每年的今天都會有無數不相識的年輕人相聚在一起,開始新生活。對于大多數青年學生來說,這一天甚至是命運的轉折點,許多波瀾壯闊的人生畫卷,許多委婉動人的愛情故事從此開始了。

9月1日就是我們兩人的節日。要是我是女王,一定把今天定為戀人的節日。

1964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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