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嶴 (10)永別

作者 ︰ 施松岳

伊敏︰

相處時間一長,才知道世界上比我活得難的大有人在。這個小啞巴簡直就是一頭小小的黃鼠狼,不會說話,不會干活,以偷竊、乞討為生,垃圾堆是他食物的主要來源,能吃一口就吃一口,能挨過一天就算一天。挨罵算是運氣,反正耳朵聾,發現人家凶巴巴的臉色就趕緊縮身避開。挨打是常事,每次都是實實在在的皮肉之苦。

以前年紀小,還能討到食物,個子長高了,反而更加難活。他用手敲敲牢板然後用手勢表示︰還是牢里安定,每天能吃到東西,夜里能睡個安穩覺。要是還在外面,冬天下雨,躲在大橋底下出不去,受凍、挨餓;夏天,既瘦弱又饑餓的身體每天還得養活一群又一群的蚊子、跳蚤和蒼蠅。

他盼望早一點判,判下來,就可以到勞改隊。那里可以比看守所吃得多,四季有勞改服發,每天還可以曬到太陽。

一個沒有家的浮萍,怪不得父母和姐姐听到他進了監獄反而會覺得心安理得!

沒過多少時日,啞巴真的判下來了,判了三年。

我問他怎麼挨過這三年。

他的臉色非常輕松,用手勢回答我︰從逮捕那天算起,已經過去一年,還剩兩年。兩年就是兩個冬天,兩個夏天,不多,很快就會過去的。

「兩年之後呢?」我的手語雖然不確切,他領會得非常快。

他搖搖頭,眼色有點迷茫。

「出來仍舊走老路?」我擔心地問。一個健全人都活得那麼艱難,勞改釋放的啞巴能干什麼?那個社會能接納他?他的父母、姐姐會接納他?

他臉色變得嚴肅,認認真真地搖搖頭。然後,用雙指重重地敲打幾下牢板,像京劇老生模樣用右手捋一把光下巴上並不存在的長胡子,示意︰再走老路,就是三進宮的慣犯,這個牢永遠也出不去了,一直要坐到胡子拖地為止。

翻譯也最後一次被提審了。走出牢門時,他臉色慘白,似乎預感死刑的宣判就在當天。

他出去以後,所有人屏氣靜听,暗暗為他祝福。牢門外一直沒有聲響,更沒有釘腳鐐的叮當聲,約莫過了半小時,翻譯終于靜悄悄地回來了,整個臉通紅,滿是汗水,第一句顫顫抖抖的話是︰「判了死緩!」他在宣布一個事實,可他恍惚得好像不確定、不理解,等待我們來向他證明這是真的似的。

啞巴急忙遞上冷開水,他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嘴角漏出的開水和臉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牢板上。大家都松了一口氣,高興地熱鬧起來。翻譯立即坐下來寫了一張明信片,把消息告訴了父親和妹妹。不久,妹妹給他送來了一大袋子家鄉特有的土糖,不但甜,而且香!那一天18牢像過節一樣,每個犯人都分到了一大塊土糖。

我親眼見到又一個年輕生命與死亡擦肩而過!

啞巴和翻譯要去勞改隊的前一天,我手頭沒有什麼東西,就把一支沒有用過的牙膏送給了啞巴,因為他更需要得到人的善意。他向我鞠了一躬,順便看了一眼你的那件毛線背心。我不好說這是你送的,是我的寶貝,只裝作沒有領會他的眼神就搪塞過去了。事後我把它塞進枕芯。

第二天,天還沒有大亮,牢門打開,當著所長的面大家都不敢道別,他們倆就這樣默默地離開了18號牢。

啞巴走之後牢里氣氛明顯變得沉悶。本來,上午九點之前是他最活躍的時段,每天有‘講’不完的笑話和故事,有表演不完的啞劇和滑稽,天天撫慰著我們每顆悲痛和愁苦的心。直到九點,肚子餓得最凶的時候,他才安靜下來。

他在社會底層模爬滾打十幾年,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城里、鄉下、小鎮、集市、車站、碼頭,凡是人成堆的地方,他都會混在里面。雖然听不見,可是他總能弄明白人群中的許多故事。小光頭里裝滿了奇聞怪事,有城市的,也有農村的;有小媳婦的,也有大姑娘的。有時,啞劇演出其間突然砸出一個‘包袱’,樂得全牢人仰馬翻。

世界上的事總是有點奇怪,啞巴不能說話,他想說的話比能說話的人多得多,心里的話好像是個快要決堤的水庫,漲得難受,漲得渾身活蹦亂跳。我呢,一個山村的人偏偏要往城里鑽,往城里人死活不願去的工廠礦山鑽,比田地里更苦的工作也願意去冒險。說到底,我和啞巴都是一路貨,特別在牢里,更顯得一模一樣,簡直像對雙胞胎。

直到晚上,才發現你送給我的那件寶貝背心不見了。我明明記得把它塞進枕芯的,晚上我的頭一直擱在枕頭上。牢里每個人佔地一平方多米,一件背心不可能找不著。

我不敢聲張,也不敢想是小啞巴拿去穿了。如果真是那樣,就算我對他的回報吧,他講了這麼多故事,排解了我許多孤獨和煩惱,可是我從來沒有向他道聲謝。只是我怎麼舍得?以後有機會踫到你,我怎麼解釋?

也許你已經漸漸把我們淡忘了,把我和背心一起淡忘了,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面,也許你的生活已經發生了變化。如果沒有忘,我把啞巴的困難告訴你,你也一定會原諒。

永別了,啞巴!

永別了,背心!

永別了!

石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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