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嶴 (12)兩件棉衣

作者 ︰ 施松岳

伊敏︰

天氣漸漸轉冷,又是逢十,大家都比平時醒得早些,可未到起床時間,個個都在床板上碾轉不安了,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說來也巧,天剛亮,離地三米多高的小窗口飛來兩只麻雀,站在鐵欄桿外談情說愛。唧唧啾啾,唧唧啾啾,給牢房里帶來一絲外界的生氣。這些牢外從不注意鳥聲的人們,仔細听著,都不願驚動它們。

早飯後,大多數人便在牢門邊轉悠。特別是那個新進來的阿寶,算定今天肯定有人給他送東西來,一早他就佔著牢門觀察窗上的那條細縫不放,半邊臉緊貼著牢門向外張望,還義務地把外面的每個細小動靜及時傳達給大家。

「第一個送的東西是棉被,大紅被面,白里子,非常厚實,是8牢的。觀察窗打開,簽字,牢嘴打開,棉被卷成了長麻花正往牢里塞。」

阿寶是個幾進宮的慣偷,這里的常客。前幾天進來時鼻青眼腫,嘴里卻哼著小曲,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直到中午飯前,18號牢的觀察窗和牢嘴才第一次被打開,幾乎所有人都一齊涌到這兩個小洞旁,希望洞外能宣讀自己的姓名。

觀察窗里遞進來一張物品登記表,上面寫著‘毛竹根’三個字,大伙的頭一齊轉向坐在角落里、早飯後沒有挪動過位置的六腳趾。听說家里有東西送來,木訥的臉上立即現出驚喜,眼楮也睜大了許多。他站起來走到門口,取過從觀察窗遞進來的那根圓珠筆芯,沒細看,便在表格下方畫上了自己的名字,歪扭得真像幾支剛從地底下挖出來、連泥帶須的毛竹根。

六腳趾雙腳都長六趾,家住山村,全家妻兒老小七口。因為日子過得太緊,想方設法為家里增加點油水,就動起歪腦筋。一天晚上,他偷了地質隊帳篷廚房里的一大桶食用油。油桶太大,他背不動,只得把它弄倒在地上滾。第二天早晨,地質隊員沿著油桶滾過的痕跡和桶口滴出的油跡找上門來,不費周折就找到那桶油,把他一並帶到看守所。前幾天,他被押解到山村參加公判大會,判了七年。

判刑那天,毛竹根回到牢里終于說了幾句話,見到了老婆,三個小伢子拉著她的衣服,躲在她身後。兩老沒有露臉,我弄得他們的老臉也沒處放了!真作孽!

表格和筆芯從觀察窗遞出去,一件嶄新的棉衣從牢嘴硬塞進來。棉衣大得像條小被子,白天可以穿,晚上可以蓋,看得出是全新的,做工粗糙。大伙七嘴八舌地對六腳趾表示祝賀,夸他老婆心疼老公。只見他先是一愣,不敢接這件棉衣,轉而立即拉長了臉。等到棉衣落到懷里,他就像捧住了一顆炸彈,驚恐萬分。然後,三步並作二步走到自己的床位,狠狠地把它摔在牢板上,雙膝跪下,捏緊拳頭,槌打棉衣。

全牢犯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疑惑不解、不敢吱聲,剛才那種節日的歡樂氣氛一掃而光。

平時沉默寡言的六腳趾意猶未盡,站起來對著小窗高聲大罵,驚飛了早晨起一直在窗口戲鬧的那對麻雀,「該死的傻婆娘!又去借了錢!我出來家里就沒錢,要你瞎起勁做啥?你不知道呀,勞改隊里沒有棉衣的人就有棉衣發!有棉衣就不發了呀……」

觀察窗突然被門外的獄警打開,大吼一聲︰「吵什麼?吵!」

頓時,全牢鴉雀無聲。六腳趾像只泄氣的皮球,一倒在牢板上,腦袋低垂,用雙手捧著,緊閉著的眼縫間涌出兩串淚珠,滴滴答答地敲打著牢板。淚水在牢板上畫出兩只圓形的眼楮,慢慢地睜開來,看著六腳趾,也看著這奇怪的地方。

直到傍晚,才第二次有人送東西來。這次也是一件棉衣,是牢門口等了整整一天的那個阿寶的。他得意地捧起棉衣親吻一下,聲明︰「我知道會送來的,夠兄弟。這是同行的規矩。」然後像魔術師般從棉衣的夾層間不斷掏出各式各樣的東西,煙葉末、幾支火柴,火柴盒的紙皮,卷煙紙和水果糖。全牢每人各分得一顆水果糖。

當晚,夜深人靜時,牢房內彌漫著香煙的薄霧。阿寶的被窩口成了煙囪,往外不斷地噴著煙。那一夜,牢里的幾個煙鬼突然聞到飄過來的煙霧,伸長脖子大口大口地吸著,也過了一把煙癮。

沒有等到下次‘逢十’來到,六腳趾已經押往勞改農場。而阿寶沒有等到穿上那件棉衣便被放了出去,原因是偷的錢不夠數,他打死也只承認逮住那天的款項。

石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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