ぇ彭賽賽回到北京的那天下午,正趕上一場特大的沙塵暴,滿天塵土飛揚,能見度低到三五米之外就什麼都看不清了。
天地一片灰蒙蒙,行色匆匆的人群影影綽綽,就連幾天前那個月明風清的江南夢也在一片塵埃之中變得混混沌沌。
彭賽賽從里到外空空的,心不知何時離開了胸腔,躍到了手上,滾燙地亂蹦,不知該往哪兒安放。心這個東西,沒有它不行,可有時候,反而是沒有它才能活得更輕快。
短短的木瀆之行,讓彭賽賽對愛情兩個字多了一層恍惑,也多了一層敬畏。重逢不是綿綿情愛的延長,竟是活生生的撕扯和斷裂。
重逢對于秦羽來說,意味著追憶和重溫一段舊情,是對現實生活的一點補充。而彭賽賽卻是以全身心的愛,去對抗殘缺暗淡的現實,狂熱讓她變得苛求。
當她置身在小橋流水的畫圖中,傾心唱著《天長地久》的瞬間,水中的倒影和飛翔的心讓她誤以為自己是良辰美景中的惟一。但她錯了。
月兌離了土地做依托的種子,縱然掙扎著發了芽,也注定結不了果。
彭賽賽心事忡忡地橫穿過人行線,走上對面馬路的便道,一個滿臉髒兮兮的外地小伙子,肩上扛了一個同樣髒兮兮的破編織袋,大大咧咧地和她擦肩而過。彭賽賽清清楚楚地听那小伙子一邊走,一邊用濃郁的陝西腔唱著一首花兒「……想你想得腦漿子疼呀,我的妹妹……」彭賽賽禁不住一笑,隨即卻又變得茫然若失,她不知道是否也有人能在顛沛的旅途中,這麼忘情地為自己唱一支歌。
え回家之前,彭賽賽去了一趟醫院。
那兩箱方登月沒有取走的新奇士已經開始腐爛,金澄澄的果皮上生出了許多暗綠色的霉點,大大小小,斑斑駁駁。
機器貓見了彭賽賽,朝她擺擺手,嗨了一聲,又大驚小怪地說︰「你怎麼一下子瘦了這麼多?不過,瘦了好像更漂亮。」
正說著,幾個男男女女走進護士辦公室,劉護士長把她們領到個人專用的儲物櫃前,取走了吳紅芳的私人物品。
彭賽賽納悶地問機器貓︰「他們這是干嘛?吳紅芳是不是調走了?」
機器貓皺緊眉頭,擺擺手,低聲說︰「不是調走了,是走了。」
「走了,去哪兒了?」
「永遠的走了,前天她上夜班的時候,往自己的靜脈里注射了一支氯化鉀,就死在咱們的休息室里。這幾天,上夜班的人誰也不敢在那屋睡覺,恐怖呀!」機器貓低聲說著,露出一臉的痛苦狀。
機器貓對事情的前因後果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吳紅芳的男人下崗後總是酗酒打人,還包了一個在農貿市場里賣拖鞋的女人。後來,那男人把吳紅芳姑媽送給孩子做教育經費的五千塊錢偷走給了,再後來又不知道為什麼和那個女人翻了臉,相互廝打的時候,失手用水管打中那女人的頭,當場斃命。此後,那男人進了監獄。
彭賽賽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全科的人里,最和彭賽賽較勁的就是吳紅芳,但也只有她,和彭賽賽有過一段情同手足的美好歲月。
ぉ彭賽賽和吳紅芳一個科里工作,兩人曾是最要好的朋友,好到了吃喝不分、形影不離的地步。可那些上了歲數的同事卻說,別看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可兩個女孩兒不是一類人。一個聰明,一個精明;一個好強,一個拔尖;一個見人就笑笑得沒心沒肺,一個見人就笑笑得深不可測。
吳紅芳的父母都是去延安插隊的知青,分配到漢中的兵工廠之後結的婚。吳紅芳生在漢中,知青大批回城的時候,才隨父母一起回到北京。
剛回北京的那些年,吳紅芳父母的工作沒著落又沒有固定住房,著實艱苦了好一陣子。吳紅芳從小學習不錯,可初中畢業後,家里沒能力供她考高中、上大學,才上了護校。
看著那些要車有車,要房有房,出入豪華飯店的人,吳紅芳總是忍不住心里委屈,怨恨父母把自己生在了大西北的山溝溝里,不然,哪至于混得連外地打工族都不如?于是不知不覺地總把一句話掛在嘴邊上——「憑什麼呀?」
彭賽賽來醫院的第二年,科里有個外出進修集訓的機會,地點是在風景宜人的北戴河,為期兩周。護士長把這個機會給了彭賽賽。
彭賽賽高興得手舞足蹈,拉著吳紅芳一塊去商場買游泳衣,兩人走在街上,吳紅芳問︰「賽賽,你去過北戴河嗎?」
「當然,去過好幾次了,北戴河實在太好玩了,在海水里游泳,在沙灘上曬太陽,還能吃到碗口大的海螃蟹,揀到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貝殼。」
吳紅芳咬著嘴唇不說話了。
「你怎麼了?」彭賽賽驚問。
「我真替你高興。你真幸運,不像我。回北京這麼多年了,連頤和園都沒去過。我媽說,那種地方的門票貴得嚇人,一張門票夠我們家一個星期的菜錢。」
「這次要是有兩個名額就好了。」
「哼,這種話誰都會說。」
「你生氣了?」
「是,生我自己的氣,我真恨自己怎麼生在這麼一個倒霉的家里,樣樣不如人。」說著流下淚來。
彭賽賽不知所措,吳紅芳忽然抬起淚眼,拉著彭賽賽的手懇求說︰「賽賽,你要真是我的好朋友,就把這機會讓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