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里晚上舍得點燈的人家不多,這天又沒有月亮,小巷子里曲曲折折一片漆黑,薛霽不時地拉寧瓔一把,「這里有個坑,小心,頭上樹枝子。」
兩人磕磕絆絆總算停下來的時候,薛霽一邊開門一邊不無擔憂地說道,「也不知道飯涼了沒,那可是我辛辛苦苦做的。」
寧瓔默默地一路跟在他身後,對他那麼生硬地把自己從沈怡身邊截走,心里也不是不起疑的,但是眼下情形真真假假雲山霧罩,倒讓她一時不好做出判斷。
薛霽當然是不可信的,但沈怡也未必不是心懷叵測,整個延州縣官吏對自己都是那樣態度的時候,沈怡的體貼親切便顯得十分突兀異常。
「別瞎想了,把馬拴上進屋,洗手準備吃飯。」薛霽頭也不回地吩咐著,屋子里亮著一盞油燈,昏黃光亮透窗而出,照著這個小小的庭院。
院子里靠門口的地方有棵樹,寧瓔听話把馬拴在了樹上,然後跟進了屋。屋子里暖氣撲面而來,雖然簡陋卻十分整潔,一點也不像是單身漢住的地方。
薛霽先跑去廚房看了看他做的飯,然後又跑出來給寧瓔打了盆水,「不太熱,將就一下吧,吃完飯再好好泡個腳。」
寧瓔也不客氣,月兌了外袍挽起袖子,把雙手浸在熱乎乎的水里真是舒服的不想拿出來,這一路風塵僕僕她是真的想好好洗洗了。
見她不僅洗手還湊合著把臉也洗了,薛霽轉身又遞了條手巾過來,雖然不柔軟,但是聞著味道清新,看著也挺干淨,擦完臉寧瓔有趣地看著薛霽,看他是不是連護膚的香脂也能拿得出來。
薛霽看她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攤了攤手,說道,「那個吧,沒有。」
寧瓔忍不住一笑,這一路進屋,他兩人一個像個老媽子似的伺候周到,一個跟個大爺似的坦然接受,竟是自然而然誰也不覺得別扭,好像天生就該如此一般,真是有趣之極。
剛剛洗了臉的寧瓔肌膚明淨,額邊沾濕的濡黑秀發更顯得眉目秀美,暖色燈光下薛霽見她這一笑清而不妖,艷色逼人,心里頓時一陣亂七八糟的不對勁,連忙定了定神,呵斥道,「笑個屁,快吃飯!」
「老子的疙瘩湯都糊涂住了!」
寧瓔又是一陣大笑,覺得這位薛大人簡直妙極了。
糊涂住的疙瘩湯在鍋里凝成了一坨,舀是舀不起來的,薛霽只好拿鏟子給每人鏟了一塊放在碗里,兩人相對捧著碗吃飯。一邊吃薛霽給她介紹著一些本縣官吏的性情習慣以及之間的人際關系,只是不知怎麼說話間的神氣總是有些惡狠狠的,好像在生誰的氣似的。
「知縣張大人是個糊涂蟲,人送外號張稀泥,這人你不用理他,他輕易也不會管你們糧倉的事,其實基本上他是什麼事都不管的,延州縣主要說了算的還是縣丞李紹籍,主簿王安是李紹籍的親戚,他們倆是穿一條褲子的,這王安還是你的頂頭上司,你知道的吧。」
「這兩個人是有點真本事的,你不要瞧不起這些小地方的官兒,他們之間那些彎彎繞繞不比朝堂上少,要是不小心,說不定陰溝里就會翻船。這兩天今年的糧就要到了,到時候少不得他們也是要找你的。」
說到這兒薛霽突然樂了下,促狹地沖她咋了眨眼,「今天在衙門里他們待你怎麼樣呀?」
「這個麼……」寧瓔將手里碗筷放下,想了想才道,「還行吧,起碼房頂我看過了,不下大雪的話輕易掉不下來,就是頭上那根椽子有點不大可靠。」
「哈哈哈哈,」薛霽樂不可支,「該!」
寧瓔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頓了頓筷子,慢條斯理道,「薛大人是不是也覺得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蒼天有眼,大快人心?」
咳咳咳,薛霽立刻大聲咳嗽起來,一本正經道,「不不不,我是覺得這些人真是太不像話了,當初把我安排到馬廄去也就罷了,怎麼能連你也這麼擠兌呢,真是太壞了,太壞了。」
將同僚們好一通痛斥之後,薛霽繼續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道,「剩下就是縣尉沈怡了,如果說延州縣這幾個官兒里面誰最可疑,那我覺得就是她了。」
「因為她實在太正常了,延州縣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上上下下都在混吃等死磨日子,根本就沒人辦公。就只有她每天勤勉的不得了,按時點卯不說,只要有人來報案,不管多雞毛蒜皮的事都親力親為,力求調查清楚。」
「可是這種窮的好多人連把刀都買不起的地方能有什麼大案子,那些缺斤短兩丟鹽少醋的事情誰能調查清楚?可她不,她就要查,就要管,我都被她差點折磨死,所以我覺得她最可疑,她就是要用這種方法來把我擠走。」
「別人擠兌都是明著來的,她多高明啊,每天和和氣氣見了你還跟你笑,可干的那叫人事兒嗎?這一年多我光狗就爬山鑽溝的找過七八回,你給我說說,你見過有丟了狗也要到衙門報官的嗎?你見過有人為這種事來報官不但不打出去還去給人找狗的嗎?」
薛霽想起來就氣的臉色發白,「不光找狗,老子還找過牛找過羊,找過雞找過豬,找的連附近方圓十里誰家牲畜長什麼樣子都能記住了。」
要不是看他臉色實在太差,寧瓔真忍不住想要大笑一場了,這延州縣的妙人還真是層出不窮,各有性情。
「反正吧,」大概是說起了他那個克星一般的頂頭上司,薛霽一時有些提不大起精神,潦草地說道,「延州縣里能說得上話的也就這幾個人,下面的差人胥吏人數雖然不少,但都是些听話辦事的,至于他們都听誰的話辦誰的事,日子長了你慢慢也就看出來了,今天就說這麼多吧,這些日子辛苦,你早點休息吧。」
說著薛霽站了起來,指了指桌上碗筷,說道,「這個你洗。」
見他這就要走,寧瓔有些驚奇,原以為這是他自己住的房子,沒想到薛霽臨走前說道,「房東在隔壁,我就給你付了一個月的錢,要是有什麼你們女人的事不方便問我的,房東家有個大娘你可以去找她。」
「其他帳子被褥薪碳雜物什麼的,明天有空我再帶你去買,時間倉促,這城里也實在沒什麼好房子,你就將就一下吧。」
說完薛霽擺了擺手,「走了。」
寧瓔送他到大門處,看著他一搖三晃的背影漸漸沉進黑暗里,忽然揚聲道,「多謝。」
薛霽回頭,很溫柔地笑了笑,「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