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車是在第三天到達延州縣城的,浩浩蕩蕩一支車隊拉進來,從城門到糧倉的一路上到處都是人喊驢叫,塵土飛揚。
城里大人孩子早就見慣了這樣的景象,知道是賑糧來了,大人們都回家準備裝糧的口袋木桶,孩子們則興奮地跟著車隊跑前跑後。
滿城喧鬧使得平時看起來沒什麼生氣的小小縣城頓時活了起來,街道上擠滿了人,人人都在討論著,高興著,期待著。
就在這個人人都高興的時刻,寧瓔卻正在遭遇她上任以來的第一個難題。昨天知道糧食今天會進城時,寧瓔就曾問過薛霽往年糧食到了都是怎麼接收的,薛霽說還能怎麼接收,就那麼收唄。衙門里有事的沒事的全都到場幫忙盯著秩序以防混亂,各個鄉里村里抽調的民壯管卸車上稱再搬到糧倉里,你就在一旁對賬不要弄差了數目就行。
說完薛霽還安慰她,這些糧食對他們來說比你重要,他們不會在糧食的事情上難為你的,放心吧。
放心?
寧瓔冷笑,偌大的場院里空蕩蕩的,除了她就只有那一個個糧倉高高地立著,無比冷清。不說其他那些來幫忙的,就連主簿王安都沒出現,更不要說民壯了。看來延州縣的幾位大人們,這是打定了主意不給她臉啊。
運糧的車隊是從西北道神策軍大營過來的,因為延州年年都要賑濟,單獨運糧不方便也不實惠,所以每年都是和軍糧一起送到西北,然後再單獨派遣車隊運到延州。
車隊運輸自然有征用的民夫負責,但護衛工作還是要神策軍派人,擔任這一次運糧護衛的,正是神策軍龍武衛下駐守花文的一個驍騎都尉名叫霍真。
霍都尉這一趟出來路上真是十分地不順利,先是在兩狼山遇上一場雪災耽擱了七八天,後來走到蔚縣時又遇了伙山賊,以龍武衛之精銳區區山賊當然不是什麼麻煩,最耽誤事的還是在居延關,竟然踫上了流民。
這些流民來自關外,每逢冬季邊關都不安寧,那些胡人不管是少吃短穿還是遇了白災,一冬怎麼都要騷擾幾回的。人人都以為關外是胡人的地方沒有漢人,其實不然,胡人游牧行蹤不定,並不是天天都來找麻煩的,他們也是要放牧生產過日子的,甚至很多時候他們也需要將自己的牛羊和漢人交易成鐵鍋布匹等物。
所以在靠近邊界的一些地方,還是生活著大量的漢人,雖然都知道關外危險,但畢竟世代居住故土難離,年年胡人犯邊時逃走,來年開春胡人游牧去了,再攜家帶口回到自己的村莊。這些人生活之艱辛不易,更困苦過年年遭災的延州百姓。
只是不知為何今年流民數量特別多,可居延關守將派探子出去卻也沒有發現胡人有大舉異動,于是只好將這些流民先放進關來。畢竟怎麼都是一脈相承德同胞,這些守將也不忍心看他們在關外凍餓而死。
霍真護著兩隊途徑居延關的時候,便正是踫上了這一股流民。流民可憐,扶老攜幼一個個面黃肌瘦,身上背著扛著些破舊的被褥鐵鍋獸皮,還有那年幼的孩童,看著他們宿營時煮的米粥饞的直舌忝嘴唇。霍都尉心情真是十分地不好,為了不和流民爭道,糧隊便又在居延關停留了幾天。這幾天對他來說簡直就是煎熬,明明護衛著大批的糧食,可是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老人孩子挨餓,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深深地刺痛著這個年輕的軍人。
所以車隊到達延州時,面對滿城歡笑霍都尉絲毫沒有動容,延州的貧窮自然不是假的,但這里的百姓起碼還有朝廷賑濟,起碼還有兵馬護衛。他們也許吃的不太飽,穿的也不太暖,但是至少不必擔心時刻都要面對胡人的彎刀。
天下承平百年,這些邊關的百姓們大概早就忘了,百多年前這里並不是邊關,而那些被拋棄的關外流民,他們也和這些百姓一樣,也曾是這個帝國的一員,他們世代居住的土地,也曾刻畫在大秦的版圖之上。
深深地嘆了口氣,霍真回過神來,接著不禁有些奇怪地皺起眉,怎麼這延州縣竟然只派了一個人來接收賑糧麼?
空蕩蕩的庭院和巨大糧倉襯托下,寧瓔縴瘦的身材顯得格外羸弱,見她孤零零一人站在那里,霍真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賑糧如此重大的事情,延州縣竟然這麼疏忽以待,這些蠹吏玩忽職守簡直令人發指,立時一股無名之火升騰而起,霍真是真的怒了!
窮而不思變,在其位而不謀其政,為官一地而不能造福一方,就是這些國之蠹蟲將這個巨大的帝國敗壞到連自己的百姓都保護不了,無能無恥到治下百姓吃不飽飯,卻連朝廷賑糧都懶怠接收的地步,霍真忍不住冷笑,這延州縣,還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那個年輕將領眼中的怒火是如此明顯,寧瓔不禁為延州縣那幾位大人的器量輕輕一嘆,想整治我盡管來就好了,又何必招惹不相干的人。這些軍士民夫長途跋涉,翻越群山歷經嚴寒,所為何來?不過是為了延州百姓能吃飽肚子,身為一地父母官,為了難為個新來的同僚就這麼不顧大體,真是讓人不知說什麼好。
輕輕和護衛在糧隊前方的軍士說了幾句,寧瓔穿過糧車人叢來到霍真面前,抱拳道,「霍都尉,一路辛苦,可否借一步說話?」
霍真一怔,方才怒火上涌並未看清她容貌,此時見這身著皂衣的司倉女官竟是如此姿容殊麗,說話卻又鎮定冷靜,頭腦也頓時清醒過來,于是下馬與寧瓔來到一旁樹下。寧瓔有些歉意地說道,「霍都尉不辭辛苦遠道而來,本應好好招待以盡地主之誼,只是眼下出了一點狀況,不得不怠慢了。」
這種客套話霍真出身軍營,很是不耐煩听,只是問道,「是什麼事?」
寧瓔繼續鎮定說道,「接收賑糧的一應準備主簿大人都是做好了的,民壯也應就在附近,只是他們現在還不到時候出來。」
「嗯?」見她說辭詭異,霍真眼露疑惑,「什麼叫還不到時候出來,難道他們瞎了看不到糧隊已經擠到大門口就差把牆也擠倒了嗎?」
寧瓔淡淡道,「這些他們自然是看得到的,但他們還想多看點別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霍真也不是第一天出來做官,自然听出了些意思,再一聯想方才見到的情形,立時便知道了延州縣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們唱的是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