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王二十四年,六月十七,盛夏。
夜已深,慘白月光泠泠照在米黃氈席上,有樹的剪影映在木制窗楞上,我在被衾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
我側過頭看著月光透過窗楞投在地席上的剪影發愣,連身側有人都沒有發覺。
「阿凝…」
一聲嘆息響在這靜謐的夜里。
我扯出一絲笑,道︰「二哥,熬夜可不是好習慣呢。」
沒等他說話,我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問︰「二哥,能告訴小妹,為什麼嗎?」
「為什麼恨著蒼平?」
「是啊,既然小妹卷入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里,至少該知道緣由吧。」
剛開始不知道蒼平和高麗暗流洶涌這麼多年因為什麼,可想了這麼多天,即使是無縫的雞蛋也該磕出個坑來了。
咱們的王後當年嫁過來的時候可險些被那蒼平王搶走呢!
晴瑛無意間說出的話,讓我對這件撲朔迷離的往事略略發現了一些端倪。
他苦笑一聲,緩緩說道︰「你不知道是正常的,我和大哥根本就沒想告訴你和毅兒,本來想瞞你們一輩子的,因為這些東西我們不想叫你們背負。」
「恨著他們是因為有不得不恨的理由,因為他們殺了我們的母親。」
王後?!我的母親?!
這句話如驚雷般響在我的耳邊,坊間傳聞蒼平王當年喜歡我的母親已經到了搶親的地步,如何下得去手殺她?
許是覺察出我的狐疑,他語氣倏然冷了下來,恨恨道︰「得不到的便毀了,黃泉路上還想著定要勝父親一籌,當真是歹毒!」
听到這里,不禁唏噓,這人的愛當真是霸道的蠻不講理。難怪當年王後沒選那個蒼平王,這麼霸道的愛是會讓人窒息的。
「有生之年,我定要叫蒼平滅國謝罪。」他恨聲道。
我知道他從來不是池中魚,或者說這冷家也沒有簡單之人,但即便如此還是震驚于他的豪言。
既然姓了這冷佳氏就得對得起這個姓氏,這是冷家人的信仰。
「二哥,阿凝省得了。幾日後的事情,不知哥哥們計劃的如何了?」
「如今高麗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去對付蒼平,所以現在要先委屈你一陣子。」他語氣頓了頓,接著道︰「大哥的意思是渾水模魚,在西唯的地界上我們的人假充蒼平人擄走你,然後暗中送你去寧國。這樣一折騰,關外三國誰都說不清了。」
我暗自咂舌,真是狡猾的計策,不禁萬分同情和我大哥為敵的赫哲。
「只是如此一來,得委屈你在寧國耽上一段時日了。」
我笑著搖搖頭,道︰「無妨,就當是遠游去了。」
話是說的漂亮,可我卻深深知道,這段在寧國的日子不會平靜了。
因為這計策若是有效,前提是我不能被蒼平找到,可赫哲的眼楮著實不好瞞。
忽而頸上一絲冰涼,我低頭一看,卻是一塊溫潤玉墜,迎著蒼白月光透出絲縷紫色。
我不明所以,看向他。此時他正低頭為我系好,眸光里盡是認真神色,衣袖間有寒梅冷香淡淡環繞。
「阿凝,這塊紫玉你定要好好收著,必要時可救命。」深邃眸子里的神色凝重的快叫人溺斃。
我點點頭,撫著沁涼紫玉,道︰「二哥放心。」事已至此,我也不必推月兌,索性收了紫玉。可事在人為,我亦不能全指著這紫玉。
「此行,我們會差人保護好你,你不用擔心。」
此時月光從雲中透出,照在他的臉上。我看見他臉上的笑意,清雅而不容褻瀆。
點頭稱諾,心里滿是暖意。
不論此行結果如何,赫哲…還是希望你我後會無期…
……
六月十八,良辰吉日,宜嫁娶。
高麗王宮外,青草綠油油,青磚道路被昨日的雨沖刷的格外干淨。
我雍容華服,莊重妝容,額間花鈿艷麗逼人,衣袂翻飛中有茉莉清香,沁人心脾。
「阿凝,此去西唯,莫要任性,哥哥們不在身邊,千萬照顧好自己。」藏青深衣的大哥臉上掛著不舍神情,細細囑咐著。
雖然我們都知道這是演戲,可他臉上的神情還是叫我感動。
我吩咐身邊一個侍女將我的琴拿來,向著我相處三四年的親人們真誠道︰「父王,大哥,二哥,毅兒,此次…嫁去西唯,若再相逢怕是難了,阿凝給你們彈一曲罷。」
和冷景黎學了三年的琴,如今能拿出手的曲子著實沒幾首。揮手一曲高麗祝酒歌,歡樂的曲調悠揚響起,彈過第一段後竟有士兵小聲跟著哼唱起來,到了後來毅兒抱著冷景黎,將臉埋在他身後。
這個孩子大抵是哭了罷。
我抱著琴,鼻子有些發酸,勉強笑道︰「二哥,跟著你學了三四年的琴,不想只這祝酒歌能拿得出手。」我端過侍女遞過來的一碗水酒,唱道︰「遠方的漢子喝了咱的酒,請你留下來,嗨,請你留下來。」
古樸的高麗話,質樸的曲調,這些在中原人听來不過是覺得很有異域風情的歌,可在我們這些高麗人身上卻有著不可言說的意義。
我將酒端直唇邊,一仰頭,利落地一飲而盡。看著毅兒紅紅的眼眶,我對著他們盈盈一拜,道︰「最後喝一碗咱們高麗的酒,我永遠是咱們高麗的女兒,哥哥們保重,父王,阿凝去了。」
我回身欲走,卻不料被人拉住衣袖,本以為是毅兒,等到跌進一個寒梅冷香的胸膛里才知道是誰。
仍舊是涼涼的溫吞嗓音,只是染了不知名的情緒而略顯顫抖,我听見他在我耳邊道︰「阿凝…把紫玉還給我,可好?」
我心底微顫,把紫玉還給他?如今局面,我若是不嫁去西唯,高麗和蒼平一戰將在所難免,我豈能陷高麗于水火。
思及此,我伸手拍拍他,假裝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二哥,那紫玉我喜歡的緊,況且即是送了小妹的東西,哪里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他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大哥拉住。他看著我,冷峻臉上有些動容,道︰「阿凝,大哥以你為榮。」
我點點頭,不再多說,轉身利落地上了迎親的軿車。
西唯高麗相距不近,所以濟揚不能親自迎娶,而我高麗的風俗卻是,若要娶高麗的女子,新郎是一定要登門受新娘父兄的敬酒。
罷了,總歸是演戲,現在還不知能不能瞞得過赫哲的眼楮。
軿車內只有我和二哥親自帶來的陪嫁丫頭,侍鳳和執簫,看著她倆一絲不苟的端正坐姿,心里一凜。這兩個人武藝在身,短劍放在身側,眸光里沒什麼特殊神色,只有我進來時她們打了聲招呼,道了句請小姐安。
軿車緩緩上路,想來還沒出城,行駛的有些緩慢。
那個名喚侍鳳的女子悄悄掀開簾子一角,向外瞄到,然後不知看見了什麼撇了撇嘴,道︰「本以為你是個紅顏禍水,卻不料竟有人念著你的好。」
這車里就三個人,我不會傻到以為她在對另外一個陪嫁說這樣的話。
我看她一眼,沒說話。
另外一個紫衣女子偷偷覷我一眼,拉了拉侍鳳的衣袖,低聲輕斥道︰「怎麼對主子這樣說話。」
誰知侍鳳挑了眉,不樂意地說︰「我侍鳳只認主子一個人,今次不過是奉主子之命,保護她罷了,若叫我認她做主子是萬萬不可能的。」
紅顏禍水?這帽子倒是扣得大了。赫哲藏得是什麼心思,我都清楚。他不過是想打高麗少了借口罷了。這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因為我是高麗唯一的女公子。
今次假意嫁給濟揚,遠走他鄉,畢竟高麗是我的家,我倒不在乎誰念著我的好,但也不希望被人如此指責。
我冷冷一笑,斜睨著她,說道︰「怎麼,二哥關照你的話都忘了?瞧你這個樣子,倒是想翻身做主子不成?」
侍鳳臉色一白,沒說話。執簫見狀,開口勸道︰「主子,侍鳳無禮自是該罰,可現下在路上,若是罰了,遇見歹人時著實不好處理。等到了地方,您想怎樣罰都成,如何?」
瞧瞧這伶俐的丫頭,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年紀,話已經說得這麼滴水不漏。連我都不禁在心里贊一聲。
但我知道若是今天不給她們顏色看看,以後有我的不如意。
我伸手將脖頸上戴著的紫玉扯下,摔在侍鳳的腳邊,看著她已經慘白的臉色,冷道︰「執簫,侍鳳,你二人現在就拿著紫玉去找你們的主子,告訴他,這份大禮小妹可無福消受!」
現在連執簫的臉色都變了樣子,低頭盯著紫玉,一掀衣擺跪下,半句話也說不出。
看著她們的樣子,心里微微松了口氣,側頭掀開簾子一角向外望去,發現多數人出來送行時右手都系著白絲帶。
我疑惑一下,隨即恍然大悟。高麗尚白,每次將士出征時都會由家里最親近的人給他系上白絲帶,寓意祈求平安。若是出嫁時,則由親人在右腕處系上白絲帶,寓意祈求新娘幸福美滿。
我放下簾子,勾起嘴角,欣慰的笑笑。
大家,保重!你們的阿凝會平安回來的。
再見,高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