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帝君,西陵夙,早在溫蓮山天災後便已駕崩,且不論這駕崩是否真起于一場謀弒,眼前,眾人皆看到的,是太後隱瞞了西陵夙的駕崩。
想必是要將這駕崩的消息封鎖到欽聖夫人誕下所謂的帝子才會公布,源于,有這樣一個把持朝政的機會,無論太後或者太傅,都定是不願將皇位再傳給先帝留下的帝子,那樣,無疑,太後的處境會更差,畢竟除了翔王、隆王之外,寶王和筱王的母妃尚在人世,而,翔王生死未卜,隆王看上去是太後最適合合作的對象,于是,才有了隆王的假意投誠,實際是要將西陵夙被謀害的真相宣告于諸人眼前。
費盡心機,冒著風險做出這些事,又豈會給他人做嫁衣裳呢?
不知是誰先干嚎了一聲,緊跟著,諸臣都開始干嚎起來,或許,不僅是為了他們的帝王,而是為了即將面臨又一次改朝換代時,對自個前途未明的擔憂。
殿上的嚎哭分外熱鬧,在這陣嚎哭中,司空諫言,國不可一日無君,不然如今嶺南戰況吃緊,無疑會使坤國處在不利的境地。
此言一出,立刻有拎得清的臣子附和,說新帝理該在先帝的子嗣中產生,而在剩余的諸近支王爺中,無論從軍功還是資歷,隆王都是出眾的。
接著,嚎哭中嘎然止住,越來越多的臣子附議,隆王堪當此任。
隆王沒有立刻應允,只稱平定了這場內亂後,還是會即刻趕赴嶺南,協同太尉作戰。但在這之前,命蘇侍中繼續昭告一件事,蘇侍中得令,即刻取出一道明黃的詔書,上面赫然加蓋了玉璽金印,足可見西陵夙在遇希前,已將玉璽金印密托給隆王︰
‘太傅謀逆,其罪當誅連九族,明日日執行,太後同罪,但念及為先帝遺孀,特賜白綾七尺,同日行刑。’
這一道詔下,縱然不算應允,卻也是間接默認了什麼。
畢竟,除去帝王外,誰有資格決斷一品大臣和太後的生死呢?
而,諸臣僅是順著這道旨意,並沒有任何人提出一點的異議。
此刻,乾曌宮的正殿內,大夫端著一碗新煎熬好的藥,慢慢走到蒹葭的榻旁,她的臉色十分蒼白,好不容易止了血,意識甚至還沒有恢復,可,隆王的命令若是違背,大夫也很清楚自個的下場會是怎樣。
這一碗藥,他盡量做了溫和的處理,只是,不知道是否有效,也不知道會不會再次導致血崩。
縱然,以他多年行醫的經驗,卻是明白,無論怎樣溫和的處理,這碗藥下去,或許就是一尸兩命。
可,如果不把藥喂下去,那麼,就是他的命立刻就會沒了。
至少,喂了下去,若這位夫人福大的話,該是能熬得過吧?
他命產婆扶起蒹葭,將藥丸湊到蒹葭的唇邊,就要將藥汁灌下。
蒹葭忽然低低申吟了一聲,眼眸睜了開來,這一睜,大夫手里的藥盞停了一停,耳畔恰好听到外面傳來肅穆的鐘聲。
這鐘聲,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記得初進宮的那日,也是听到這鐘聲,代表著先帝駕崩。
如今呢?
難道說——
「夫人,您節哀順變,太後協同太傅謀害了皇上,如今隆王已經控制了這場謀逆,稍晚點,就會將一干人等盡數處置,還請夫人為了自個的玉體,先把這藥喝下。」
她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動一般,只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用力推開扶著的產婆,下得榻去。
耳邊,是大夫和產婆驚呼的聲音,好像是勸阻她不能這樣,她的身子還沒有恢復等等,而她置若罔聞,只是,一步一步,走出殿去,走得很快,平素里,身子沒有大恙時,她走得都不會這麼快。
可,才走到殿門,一道紅若朝陽的身影阻去了她的路︰
「把藥先喝了,再出去。」
她的步子停了一下,抬起蒼白的小臉,本來傾世的眼眸中,黯淡無光︰
「不用喝了,我本來就沒有身孕。」
用甚是微弱的聲音說出這句話,今時今日,太後被隆王用這種法子處置,她瞞或不瞞都沒有意義了。
不過是一場謀權的爾虞我詐。
「什麼?」隆王的聲音做不到平靜,顯然是震驚的。
對于蒹葭的小產,他早想好對前朝的措辭,只說是欽聖夫人听聞元恆帝駕崩,悲傷過度,驚動了胎氣,導致帝嗣不保。
可,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沒有懷孕?
「我根本沒有懷孕,為了得到更多的聖恩,我才欺瞞了皇上。這所謂的脈相,不過是得到高人指點,用了改變脈相的藥物。」
這不啻是一半真,一般假的話,卻是事到如今不得不說的話。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她繼續道︰
「所以,現在,能讓我出去了麼?」
她不能再喝那碗所謂的藥,她剩下的時間或許已經不多,而她想再看一眼西陵夙,如果說,生命的盡頭,能為自己活一次,她想看他一眼。
縱然,她一直想報答那些恩情,可到頭來,翔王,不在了,太後,或許——
而這些,到了如今,都是以她之力沒有辦法轉圜的。
既然這樣,唯一的轉圜,或許就是——
「你想見西陵夙?」
「請隆王恩準。」她躬身,低眉斂眸沒有絲毫的異樣。
隆王不愧是隆王,只是剎那震驚後,眉尖一揚,目光射向那名大夫,大夫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終是對他頷首,默認了世上確實可能有草藥能改變脈相。但,這樣的草藥,需要醫術極其精湛的人,方能調配出來,本身,也是秘方的一種。而他,是不知的,所以,先前也不會往這上面去想。
「可以。但,眼下,諸位大臣都在壽極殿為元恆帝守靈,你只能在靈堂後拜祭。不過你大可放心,即便先帝崩了,本王都不會讓爾等無所出的嬪妃殉葬,這道陋習從本王這開始,將會被廢除。」
元恆帝,已經是元恆帝,過不了多久,就會被稱為先帝吧。
「謝隆王。」
她的聲音氣若游絲,身形看起來也孱弱無比,這樣的女子,其實很能吸引男人的保護欲和愛戀,然,對他是例外。
兩名嬤嬤扶著蒹葭來到了壽極殿,那里,有著梵音的哼唱,也有著最悲哀的氛圍。
漫天的縞素,僅隔了四個月,便再次出現在了壽極殿。
只是,如今送的,是繼位不過四個月的元恆帝西陵夙,連這年號都未及用上,便駕崩的西陵夙。
靈樞是擺在前殿的,前殿上,跪伏著朝中的諸臣,而近支王爺中的筱王、隆王卻稱病沒有出現,事實也是,自溫蓮山岩漿爆發後,這兩位王爺便借異口同聲借著生病,避朝不現。
而蒹葭是嬪妃,此時僅也能站在後殿,在這屬于嬪妃拜祭的後殿,去化那些錫箔元寶。
先帝駕崩,後宮那些有所出,不用殉葬的嬪妃才能夠拜祭。
如今,廢除了那道陋習,西陵夙的那些嬪妃也得以在這里拜祭,除了蘇貴姬不在,大多神色恍惚,仿似不相信這已成了事實,接下來的如花般的年華就要虛度在空蕪的深宮中。
蒹葭走進去的時候,只有安貴姬抬了眼,朝她略微福身。
言容華的臉上滿是淚水,卻不知道是在哭西陵夙,還是在哭著自個。
胥貴姬的手緊緊握著,指關節因著緊握都發了白,一如她蒼白的臉色,當然,這種蒼白並非蒹葭失血過多的慘白。
範容華的臉始終是低垂的,默默地燒著錫箔元寶,偶爾,有一滴清淚墜落在跟前的火盆里,發出些許輕微的 聲,卻覓不得痕跡。
而蒹葭只是步進去,從一旁宮女手中接過三支長香,一步一步走到垂掛著白色紗幔的靈樞前,按著規矩,卻再過不去。
畢竟,過了靈樞,和外臣守靈的地方,便僅隔了一道紗幔。
「娘娘,請上香。」蒹葭身旁跟著老嬤嬤見蒹葭拜了三拜,卻停在那處,並不再動,不由提點道。
「勞煩嬤嬤,讓本宮再瞧一眼皇上。」
「這——隆王殿下吩咐,為著娘娘的玉體著想,還請娘娘在這拜拜就算盡了心,也請娘娘不要為難奴婢。」
「就讓本宮瞧最後一眼,只瞧了這一眼,本宮就立刻回去。」蒹葭語音低柔,楚楚可憐。
「這——」老嬤嬤猶豫間,蒹葭已然手持著三根長香,步進紗幔後。
明黃的靈樞,用一整塊漢白玉雕成,里面,躺著一人,那人,縱是眼楮閉合,姿容都比天上的皓月更皎潔。
只是,這雙眼楮不會再睜開,少了鳳眸的瀲灩,也少了流轉間的魅惑蒼生。
是啊,魅惑蒼生,連她,也在這數月的相處中,在這數月看似演戲的配合中,將心也一並失落在了他眼眸的深處。
現在,她就這樣看著他,以最近,亦最遠的距離。
近,因為就在咫尺,伸手可及。
遠,因為生死相隔,碧落黃泉。
不過,很快,就不會再那麼遠了。
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