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不出話,只下意識地縮了下臉,他卻用力把她的身子一提,提到和他平肩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睨著她︰
「一會朕去上朝,你乖乖待在這,任何人求見,你都別見,晚上,有一場宴席,若你身子撐得住,就隨朕一起去。」
她沒有說話,因為,她知道,即便能出聲,都是沙啞難听的,他卻是執起她的手,把她的手指放到他的手心︰
「不能說話就別說,朕也不喜歡你那嘶啞的嗓子,會寫字麼?」
她的指尖微微動了一動,是啊,她會寫字,雖然出生茶農家,可,她竟是識得字的,可是,這不是在紙上就著筆墨寫字,他能知道,她寫的是什嗎?
雖這般想,她的指尖還是仔仔細細地在他的手心寫下簡單的四個字︰
「臣妾明白。」
中規中矩的四個字,她每一筆都寫得很慢,每一個字之間也刻意用停頓區別開來,直到費力寫完,他的手卻是一收,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薄唇輕啟︰
「臣妾——不去?」
果然還是不清楚的,她何時寫過不去?但,心里一急,思緒卻驟然清明,‘不去’和‘明白’雖然都是兩個字,可筆畫確是相差甚遠,分明是西陵夙故意說的。
如此,她的手只是安然地蜷在他的掌心,唇角揚起一抹微笑,待到他松開手時,她只在他掌心復寫道︰
「臣妾不打擾皇上雅興。」
這次足足有九個字,筆畫也繁復得多,可他依舊是明白的,畢竟,那看似繁復的一筆一劃,他都在自己的心里復寫了一遍。
他有意再逗她一逗︰
「臣妾在宮里等皇上回……」
這句話甫說完,他只抓著她的手,再不松開,微俯下臉,湊近她的鼻端︰
「想不到,愛妃是這個心思……」
這一語,帶了幾分曖昧,更帶了幾分挑逗,只纏綿地將那些不久前關于生離死別的疏冷都化去,她的耳根子發燙般的紅,分不清,現在,究竟是演戲,還是真的。
只是,殿內就她和他二人,連守帳的女官都被摒退,又哪有演戲的必要呢?
不知何時,她竟是抬起了眸子,而他柔軟的目光正望進她的眼底,從來沒有過這般的對視,忘記了身份,忘記了場合,更忘記了時間,直到他輕輕點了一下她的瓊鼻︰
「若不去,就在宮里等著朕……」
說罷,殿外已然傳來海公公不算識趣的稟告聲︰
「皇上,時辰到了。」
每日的卯時,都是上朝的時辰,除了每十日一次的免朝,以及除夕的封筆六日,這一年四季,即便是在行宮,帝王都是需在卯時起身,沒有一日例外,除非是昏庸的帝王,才會眷戀床第之間。
西陵夙當然並非昏庸的帝王,甚至于在臨幸嬪妃一事上,他都算是清心寡欲的一位,只是今日,在海公公稟報時,他並沒有立刻起身,只是俯望著她,而她卻是將被他握于手心的指尖,一點一點地想要抽離。
他陡然再次緊握,將她方才抽離出去的指尖悉數都握于掌心,她一驚,小臉又紅了幾分,偏是說不出話來,只瞧著層層紗幔外,海公公躬著的身子,窘迫起來。
他只俯低身子,薄唇幾近貼著她的耳墜︰
「朕今日覺得很累,你替朕擔上媚主的名號,朕免朝一日如何?」
她本染上紅暈的臉微微有些泛白,是她多想了,他本就還是要借她去演戲,她是怎麼了?竟然忘記了本分,偏是羞澀起來了呢?
竭力讓方才被他的舉止撓到**的心緒平靜,她不再將手抽出來,只是順從地依進他的懷里一動不動。
她的動作,讓他不由有些啞然失笑,不論要她做什麼,她似乎永不會拒絕,也是這樣一種習慣,其實在這宮里卻是要不得的。
以往,他可以讓她坐實媚主的名號,替他去阻擋前朝乃至後宮的紛爭,可每每臨到頭,他發現,是他不忍。
源于,對一個其實沒有任何心計城府,只一味愚忠的女子來說,他始終無法做到心狠。
是啊,經過這麼多,他才真正確認了,她沒有半點心計城府,若說有,也僅是保住她想要保住的人,甚至,連對自個的安危,有時候,都沒有顧全。
手輕輕攬了她一下,再怎樣,他終是要起身了,太尉凱旋,前朝不安的勢力逐一翦除,看上去,呈現出一片久違的祥和,只是,他知道,越是平靜的表面,越是要留心,否則,一不小心,便會被隱在暗處的噬骨暗濤吞沒。
隆王此刻,想必已和觴國的帝君結成了盟約,而觴國帝君素來只安于漠北,如今願收留沒剩多少兵力的隆王,怕正是對漠北以南開始虎視眈眈。
而聖華公主那一役敗得確太過容易和簡單,他本以為,哪怕太尉使了調虎離山之計,總歸還需經過連場血戰方能剿滅聖華公主的孽軍,或許背後還隱含了些許什麼。
念及此,他的眸光一緊,手松開她的︰
「你再歇會,朕上朝了。」
旋即掀開絲毯,蓋到她的身上,下得榻去。
有宮女進殿伺候他洗漱,因在蘭陵宮,除了眉嫵近身伺候帝君外,蒹葭的近身宮女千湄和玲瓏也一並在旁伺候著,只是玲瓏不知怎地,好端端地替西陵夙豎好的發髻綰上玉簪子時,卻不慎將那簪子刺進了西陵夙的頭部,西陵夙眉心一蹙,眉嫵已然斥道︰
「沒用的東西,竟傷了皇上!」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皇上饒命!」玲瓏忙將玉簪子拽在手心,那簪尖上,赫然見了些許的血漬。
「算了,下去罷。」西陵夙余光已然瞧到紗幔內,蒹葭听到玲瓏求饒,欲待起身的樣子。
而他這一語,讓蒹葭再沒有理由沒有下榻,哪怕,她下榻,不僅為了替玲瓏求情,亦是為了,能親自送他出殿。
因為,隨著他起身,莫名的,絲毯內一陣清冷,她的手下意識地撫過他睡過的那處,那些余溫,在她的手心熨帖著,可,再怎樣,當他由宮女伺候梳洗完畢,步出殿內時,她手心的溫度也全然轉冷,剩下的,唯有象牙席的冰涼。
他離開了,她突然不想起身,只把臉埋在絲毯下,直到旭日的光芒代替燭火拂了進來,千湄在帳幔外躬身候著,她才緩緩掀開帳幔坐了起來。
千湄、玲瓏伺候她洗漱,玲瓏的眼眶紅紅的,想是受了方才的驚嚇,蒹葭心下不忍,讓千湄出去傳膳,待到殿里只剩玲瓏時,她用手蘸了洗漱的水,寫道︰
「這宮里,以後你就只伺候著本宮,方才的斥責,別往心里去,沒事的。」
「謝謝娘娘……」玲瓏是識字的,她伸手抹了下又掉落的眼淚。
蒹葭又寬慰了她幾句,千湄已傳了早膳進來,甫用到一半,卻听得外面的庭院里傳來些許聲音,她不用說話,只拿眼神示意千湄,千湄會意走到外頭,卻見是喜碧。
自那日宮變,喜碧便回了關雎宮,眼下,喜碧見了千湄,只不顧宮女的相阻,走到殿門外︰
「我要求見欽聖夫人!」
「夫人才剛起來,姑姑有什麼事,若能由我轉述,我自會替姑姑傳達。」
「我有事要面見欽聖夫人。」喜碧復添了一句,聲音卻是加大了些許。
蒹葭雖坐在殿里,卻也听得清喜碧的說話,猶記起,西陵夙今日說的話,讓她不要見任何人,這句話當時听來有些怪怪的,此刻,聯系起喜碧在外的喚聲,卻是讓她有一絲的清明。
只是,即便听得清明,她真能清明地去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