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沒有說話,說西陵夙城府心計深,她是相信的。
但,西陵夙再怎樣,難道會對太後下手。
倘若要下手,又何必遲遲懸而未決押到了現在呢?
心思甫轉,驟然清明——
太後所說的西陵夙以為,若反過來看,不啻正是太後曾經的以為,並曾經試圖去做的。
如此,這個孩子留下,太後和太傅的那些心思就一直會生著,才迫使西陵夙不得不做出這個決定。
「皇上是一個得不到的東西,寧願毀滅的人……」太後仿似覺察到什麼,悠悠說出這句話,「昨晚,借著哀家被隆王所囚,身子一直違和,鄧公公就端給哀家一碗補藥,若不是喜碧在其後竭力救治,恐怕,哀家的孩子現在就沒了,只是,即便現在這孩子還在哀家的月復中,又能撐過幾時呢?」
蒹葭的攫緊著,她的手顫了一下,眼角撇到旁邊有用過的茶,她伸出手去,蘸著茶水,在案上寫道︰
「太後,無論怎樣,奴婢不會讓您喝下這碗藥。」
太後的身子一震,她坐起身子,回轉,凝向蒹葭︰
「哀家本不願讓她們去找你,畢竟,哀家知道,皇上的心思不是任何人能駁得的,縱然在靈堂前,你那一舉,或許觸動了皇上,可說到底,他首先是個帝王,其次,才是男子,才是你的夫君啊。是哀家害了你,早知道,當初救你之後,讓你做些雜事,也就不會讓你受這麼多的苦,而哀家,竟是連你的父母都沒能保住……」
這最後一句話,讓蒹葭本緊攫的心驟然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父母?
她的阿爹阿娘又怎麼了?
「哀家是派人去接你父母,可到了那,卻見不到一個人,你鄰里住的婆婆說,早幾日便突然不知所蹤。哀家怕你擔心,所以沒告訴你,暗中再托了父親尋找你父母的下落……」太後刻意說出這一句。
此時此刻,她怕蒹葭藉此提出一些要求,譬如,要先見一見她的父母作為交換條件,那樣的話,對她之前所費心做的事來說,卻是弄巧成拙了。
而蒹葭只是臉上浮過一絲的失落,旋即蘸了水,在案上一筆一劃寫道︰
「太後且放寬心,奴婢自會想法求得周全。」
自古,原本忠孝難以兩全,她稱不上忠,于孝道,一直也是有虧欠的,只是,人活這一輩子,總歸有些自己的堅持罷。雖然太後一時找不到她父母,可她卻不能用這個為理由,不去盡這一份忠。
太後的心底抒出一口氣,眼底,卻僅是不忍,然這份不忍,自是會更堅定蒹葭的信念。
而,殿外,鄧公公恰好奉旨前來,見蒹葭在殿內,略一遲疑,仍是在行了禮後,皮笑肉不笑地道︰
「太後身子太過虛弱,為了太後的鳳體安康,還得再多服一碗藥。」
昨日深夜,好不容易讓太後喝下了那碗藥,卻不料,整整耗了一夜都沒見有所動靜,可這種事,顯然是張揚不得的,皇上下了這個命令給他,他唯有仔仔細細,戰戰兢兢地辦好,于是,在今日皇上起身上朝時,他請示了皇上,有了這第二碗藥。
這一碗下去,但願這孩子能下來,太後就不必遭罪了,自然,殿外候著急救的太醫,可這太醫的命,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留不得,這種事,得了吩咐,他自知,自個的命都懸在了一線,但,卻是違不得的,唯有盡心辦好,讓主子滿意,或許,還能念著他口緊忠心,留下一條命來。
說罷,親手奉上一碗濃黑的藥來。
這種藥,蒹葭並不陌生,曾經,隆王以為她有了身孕,就是用這類似的藥,讓她疼痛得不己,血崩不止,短時間內,太後若再服下一碗,後果怎樣,是可想而知的。
她雖然不能說話,但,有時候不用說話,動作更加直接,只伸手接過鄧公公手里的藥碗,鄧公公一愣,可,蒹葭的身份在那,他並不能使力不給,手一松,蒹葭把碗里的藥悉數傾倒在一旁的瓷盂內,神色淡然地凝著鄧公公。
「娘娘,您這麼做,讓奴才怎麼回皇上的話呀?」
蒹葭蘸了水,在鄧公公目可及範圍內,只寫了簡單一句︰
「本宮會回皇上。」
「娘娘,那眼見著皇上就快下朝了,估計得問起這事,還請娘娘隨奴才走一趟吧。」
蒹葭小心地將太後扶到榻上,起身,卻是覺得頭有些暈眩,許是做了這麼久的緣故,也許是她本來身子還未大好,鄧公公眼尖,忙用手搭了蒹葭一把,躬身扶著蒹葭出得殿去。
殿外的陽光曬得很是厲害,縱然肩輦有華蓋遮著,到了乾曌宮,都讓她更是暈眩。
甫下輦,瞧見御書房前,早有臣子恭候著,想是早朝的事還在繼續,鄧公公扶她暫往偏殿稍坐,待皇上得了閑,再去通稟,期間,千湄送來湯藥,她喝下,頭暈才稍稍好轉,千湄擔心地替她擦著額上的汗︰
「娘娘,您自個身子還沒有大安,這日頭正盛,還趕來趕去,萬一中暑了,就是奴婢伺候不周,娘娘也不心疼下奴婢……」
蒹葭知道,千湄的意思並不是如此,話里這麼說,其實不過是希望她不去求皇上。
千湄畢竟曾經伺候過西陵夙,對他的脾性,總歸知道一二。
可,她卻是不得不去的。
去了,或許,不僅沒有任何效果,反會牽連她。
然,不去,她的心難以放下,並將一直惴惴不安,甚至愧疚。
終于,西陵夙傳她過去陪膳,海公公親自傳來這道口諭時,已是午時。
起身時,才覺得確是餓了,可這一次,恰是第一次,她正式陪他用膳。
以往,再怎樣演繹恩愛,總歸用膳時,他和她是分開的,因為,用膳的時刻,是無需對外人有所交代,自然不用演繹。
步進膳廳,鋪著明黃色錦緞的長桌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佳肴,他已換了淡藍的便袍坐在上首,她按規坐到下首,隔著長長的桌子,比起家宴來,說句話恐怕都是困難的。
一旁有太監伺候著,她知道,在這樣的場合,是不適宜談其他的,況且,離那麼遠,若要蘸了水寫字,也是不能的。
默默地用著膳,她大多是低垂著螓首,直到,前面的瓷碟,菜式越堆越多,她才覺到有些不對勁,她手中的筷子一滯,听他輕笑出聲︰
「看不出,朕的愛妃,用起膳來,倒是不忌口。」
臉頰有些燙,確實,她根本心思不在這上面,但凡太監夾來試過的菜,便立刻用了,卻不曾想,太監夾的菜越來越多,如今,听他這般笑,頓時明白過來,恰是他‘指使’的。
這麼想時,不禁嗆了一下,禁不住拿絲帕捂住唇,輕輕咳起來,她不過輕微的咳嗽,早有太醫進得殿來,正是傅院正。
傅院正自然是遵著某人的眼神,匆忙進殿,所幸,娘娘不過是嗆咳了一下,並無大礙。
但,似乎有大礙的另有其人,可,作為資深的院正,他懂得在什麼時候,做什麼事,譬如,現在,他只躬身朝那‘有礙’的人道︰
「皇上,娘娘只略微嗆咳,對喉口的傷勢並無影響,但,娘娘的喉口剛恢復,還是以細軟的飲食為好。」
哪怕說出這句話的代價,或許是被這‘有礙’的皇上斥責,總好比,皇上再這麼塞下去,讓娘娘傷口再裂開要好。
畢竟,到了那時,皇上不會承認自個‘有礙’,第一個開刀的絕對是他們這些首當其中的下人。
「是麼?小鄧子,你是怎麼布菜的?」西陵夙慵懶笑著,睨向鄧公公,這一語發落讓鄧公公噗通一聲跪在地,支吾了半天,只一句︰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總不能說,是看著皇上眼神示意,布的這菜罷?如果說出這話,那估計就真的該死了,他還是口頭說該死比較好。
「好了,都撤了罷,沒一個會伺候的,也沒一個省心的。」前半句話,听起來象是對那些宮人說的,這後半句,蒹葭卻是听得明白,該是對她而言。
她想要起身,他卻已走到她跟前,看似在笑,言辭里的意思,卻分明是沒有一絲笑意的︰
「愛妃,可用好了?」
她頷首,他一手已握住她的手,帶她起身,不是第一次被他牽著手,可,這是唯一一次稱得上‘牽’,不大不小的力度,他的大手把她的小手包籠在掌心,也把她的冰冷一並溫暖。
「愛妃,今日之事,朕不希望再有第二次,朕要處置任何事、任何人,你若求,也是白求,除了搭上自個,沒有任何轉圜的余地。」
她不用說,她今日做的事,他已知道。
是啊,這宮里,哪一處,不是他眼線所及的範圍呢?
頓了一頓,他收緊她微顫的指尖,又道︰
「你的父母,朕已命人安置在帝都的一處院落中,等到你身子好些,朕準你出宮探望。」
她的父母,竟然是被西陵夙接走,如今,他是用她父母的周全,來讓她噤口麼?
他竟是一早洞悉了一切,也算到了每一步,並將每一步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
忠義、孝道,終是難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