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四十二年。
蒼漠大陸極北之地的醫谷。
疏落的陽光照亮小小的院落,喚醒院中枯竹、竹下石井、井旁殘雪,為荒蕪的小院增添了一點少得可憐的生機。
滿目枯敗的顏色里,只有一點火紅頗為明媚。
那是一只通身火紅的狐狸,正蜷著身子趴在石井旁閉目酣眠。
微風拂過,朦朧間飄過一縷陌生的味道。
忽的。
紅狐狸睜開眼,濕漉漉的眸子並無半分疏懶,犀利沉凝,幽冷寒凜。它猛地弓起身子,毛發欲豎,謹慎的環視四周,沒發現有何異樣。然而它並未放松警惕,接著微一合眼,感應著什麼,而後似是舒了口氣的嘆了一聲,放松了警惕的姿態,雙眸半睜,浮過無奈冷嘲恨恨的數種復雜感情,最終咧著嘴打著哈欠跳上了院中某一間房的窗台,蜷著身子又趴在了窗沿上。
唉,這大清早的,怎麼就有人這麼不開眼來找麻煩呢?找麻煩就找麻煩吧,偏偏還注定了一無所獲,平白的擾人清夢。唉唉,覺都不讓人,哦不,是狐狸,好好睡,這醫谷的日子,可是越來越難過啦。
想著,眼皮越來越沉,不一會兒,微咧的嘴角流出一灘口水。
幾乎是同時,那屋頂上響起瓦片顫動的輕微脆響。
一抹陽光順著瓦片間的空隙落下來,正投在下面的衣櫃頂上。房頂暗伏的那人謹慎的靜了半晌,待確定屋內沒有動靜後,才又用線吊著一個小紙包,手腳極輕的把東西放下來,又剪斷了線,收走,把瓦片放歸原處,這才放心的離去。
而房間里。
又窄又硬的木板床上,女子懶懶抬了抬眼皮,看了看衣櫃,然後把被子拉過頭頂,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又睡了一個回籠覺,初九才打著哈欠拖著一把大掃帚,走出小院,開始她每天的工作。
清掃了半天積雪,眼看著任務就要完成了,初九加快速度,爭取能早點回去。雖說這輩子一出生就待在了這冷的滲人的鬼地方,但是這麼多年了,還是無法習慣,真是無比懷念二十一世紀的日子啊。
想著想著,初九嘆了口氣,再次機械的拖動掃帚,卻發現拔都拔不動。
又加上把勁兒,還是沒拽動。
一個滿含嘲諷鄙薄的聲音輕笑著響起,「喲,這不是我們的初九大小姐嗎?怎麼在這里做這些下人的活計?」
「哦,對了,我忘了,」聲音愈加尖刻,笑聲淡淡卻更寒于這谷內的天氣,「那老女人雖說保住了你們倆能在這里生活的機會,卻沒法子保證你們衣食有著,只得做工來養活自個兒,說是什麼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哼,看這日子過的,還真是……辛苦啊。」
初九順著聲音微微抬起頭,手上一緊,生生把掃帚從身前姿態囂張的女子腳下拽出來,淡淡道︰「你妨礙到我了,麻煩讓開,好狗不擋道。」
黎雪賦氣息一滯,輕蔑鄙夷又暗暗嫉妒的眼神瞬而染上陰狠,精致的臉蛋微微扭曲,卻生生克制住,想到什麼,薄唇微勾,染上詭秘的笑意,上上下下打量了初九一遍,竟然就這麼走了開去。
初九斂睫,垂眸,卻並未錯過黎雪賦臉上志得意滿的笑容,面上雖無甚變化,但淡漠的眸底悄悄涌起波瀾。
本來還不知道今天早上是誰偷偷往她房里放了些她根本不可能接觸到的名貴藥材,意圖嫁禍,畢竟這谷里除了師兄和師父,個個都看她不順眼,誰都有可能。現在,一向沖動無腦的黎雪賦竟然一反常態的忍下了自己的挑釁,可見此事與她月兌不了干系。
把雪都清理干淨了,初九把掃帚把夾在腋下,也不管這姿勢多麼不雅,倒出兩只已經凍紅的手,用力的搓動,又對著掌心哈了口氣,才感覺暖和了點,一邊暖和手,一邊去廚房領回今天的飯菜。
雖說只有饅頭和青菜,但好歹也是頓飯不是?
又有好幾天沒開葷了,恩,這兩天得讓阿狸出去再找點雪兔之類的來,不然,這沒有葷腥的日子不好熬啊
端著從廚房領來的硬的和石頭有一拼的饅頭以及一盤冒著熱氣的清炒油菜,初九急匆匆的踏進了自己所居院落最里面的那間房。
模了模盛油菜的盤子還算溫熱,初九滿意的笑了笑,雖然為此和廚房的莫大娘爭執了半天,但能讓姑姑吃上熱菜還是值得的。
對著被床幃遮得密不透風的床的方向喊道︰「姑姑,可以吃飯了。」
話落後屋內靜了靜,伴著一陣咳嗽聲,床幃被一只枯黃的手掀開。
慢慢露出一張蒼白如雪的容顏。
初九一抬眼,目光便落在女子中衣外隨意披著的棉披風上,漫著淡淡秋光的眸底微微一凝。
她急急地走過去,拿起女子床頭閑置的另一件白如冬雪不染縴塵的披風,細心為女子披上,系好帶子,不滿道︰「跟您說了多少遍了,這棉披風早就不頂用了,床頭明明有件雪狐皮的新披風,您為什麼不穿?」
女子表情靜而漠然,望著初九的眼神卻有種暖暖的慈愛,「無礙,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沒事的。倒是這谷里不知有多少人想著要趕咱們出去,這一件雪狐披風若是被人發現,還不知要惹出多少事來。」
初九面色微滯,她自然明白,但姑姑的身體一向虛弱,她這一輩子用了十幾年學醫直到現在,也算學有小成,卻連姑姑到底得了什麼病都看不出,只能勉強用藥物調理她的身體,延續生命,可說白了,也不過杯水車薪。
也幸虧這里是醫谷,貯藏著數不勝數的名貴藥材,供她利用,否則,姑姑只怕也撐不到現在。
見初九眼神里沒有掩藏的自責,紅袖心里驀地嘆了口氣,拉過她,默默坐下來,咬了口饅頭,又吃了口菜,盡管飯菜簡劣如斯,面上也無挑剔之色。
「初九,最近你的武功可有進境?」
初九笑吟吟道︰「九玄功的修習已經進入最後一層,我想,再需半年左右就能練成。」
「其他的功課呢?」
「都按照您的要求在做。」
「好,好。這樣下去,我們很快就能離開這里了。」紅袖說著,眼中浮出欣慰的笑意,這孩子將來,注定要擔起沉如磐石的責任,是以她這麼多年來一直悉心教導,武藝兵法、政史商理從不松懈。不僅是為了她以後能在這蒼漠大陸里擁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更重要的,是要讓她成為像她的娘親一樣的女子--才華橫溢、風華絕艷。這樣,他日她去了那邊,才有顏面去見娘娘。
初九听了,自然明白她話中深意。離開醫谷,她就要走上姑姑一早為她指明的那條路,自此後,肩負起她的責任,為了命運盡頭那或慘烈或圓滿的結局,耗盡不知多久的歲月,穿風浪、斬荊棘、鋪坦途、抵終點。
然而,上一世她已經在別人的安排下走完了倉促的一生,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空白的生活仿佛是一張單薄生宣,她還沒來得及畫下第一筆色彩,便莫名其妙的來到了另一個世界,換了個身體,開始第二次生命。如今,豈能就這樣重蹈覆轍?
這一世,她要為自己而活!
初九用力咬了口饅頭,牙齒被咯了下,卻堅持著多嚼幾遍咽了下去。那些事說到底都和她這個西貝貨無關,而她並不想為無關的事浪費大好韶華。這個世界里,她唯欠姑姑良多,所以,除了報答姑姑,她不會為難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
還有半年時間,她現在要做的,就是抓緊時間為姑姑治好頑疾。
是夜。
星淡月隱,夜冷風靜。
醫谷藥庫門口兩個青衣弟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聊著聊著忽然軟著身子倒了下去。
初九蹲在暗處,見藥效已起,扶著已經酸軟的膝蓋站了起來,拍拍手,大搖大擺的從兩人面前走過。
藥庫里一點光亮都沒有,初九也不敢點燈,憑借著近幾年來屢屢造訪所記下的藥材分布,迅速穿梭在排列緊密的藥架間,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東抓抓,西模模,不一會兒,初九就裝了滿滿一包裹的藥材,小心的把包裹背好,死死地在胸前打了個結。
輕輕呼出口氣,這些藥,足夠姑姑一個月的藥量了。
初九手腳極輕,來到藥庫門口,伸出手去正要推門,動作卻忽然一滯。
緩緩回頭,一抹月華透過一線細細的窗縫落在藥庫邊角,鋒利的形狀像一把閃著寒光的劍,撕裂幕布一樣密致的黑暗。
而她明明記得,剛才她進來時,藥庫明明門窗緊閉,一片漆黑!
初九立時心下一緊,袖中手一動,一把匕首赫然在手。
背靠著庫門,初九凝神留意藥庫里的動靜,一只手貼在門上,用力一推。
然後轉身便欲往外跑。
管他鬧鬼還是怎麼,只要離開藥庫,她就能接著回去睡個好覺,天塌了也跟她毫不相干。
就在她轉身的一瞬間,黑暗里忽而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凝白如玉,細如蔥白,月光下越顯白潤,讓人想起晶瑩的玉樹,耿耿的星光。
美好的像是老天爺精心雕琢的手在初九邁出第一步的同時及其精準的一捏,微微用力,可憐的初九同志就被人提著後衣領拽了回去,掙扎著往外的腳尖消失在門內的下一秒,庫門自行合攏。
空氣里飄散著淡淡的梅枝冷香,初九在聞到這味道的時候心中已經明白過來,很是識時務的垂下了頭。
翌日。
一早起來熬好了藥,看著姑姑喝完,初九實在憋不住,還是偷偷帶了阿狸出去獵食。
而此刻,醫谷之外的雪原里來了很多經年難見的客人。
茫茫雪原,一片皚皚無垠的白。
世界被涂抹以純粹的原色,不染縴塵。在空茫之中行走了七天七夜,饒是經歷過嚴酷訓練的青衣暗衛們,也早已精疲力竭,雙眼被白耀耀的雪刺得發脹,堅定的心志隱隱動蕩掙扎。茫然,恐懼,不安,敬畏,濃縮成刮面而過的陣陣朔風,凌厲的痛感映襯胸膛里急躁喧囂的心跳,最終沉入眼底黝黑的瞳色。
卻唯有一人是不同的。
一身黑袍勾勒出卓爾不群的身姿,風劃過衣角,蹁躚不已,自有一股倜儻瀟灑。黑袍下擺略顯凌亂,被行走間趟過的雪打濕,卻絲毫不顯狼狽。日光映雪,渲染出一張驚世容顏,眉如利劍,眸如星子,睫如剔羽,薄唇鋒利似刀,墨發高束,發尾憑風飄散,舞出一曲驚艷長歌,微微蒼白的臉上冷漠沉寂,然而那眸底悄悄暗涌著波瀾,轉瞬湮沒在晶瑩的瞳仁中。
萬里雪原中只有他一人墨色如夜,在蒼茫天地間點下一顆曖昧的痕跡,似淚如殤。
又行了半個時辰,一眾人在黑袍男子的指示下尋了處地方暫時休憩,以便再次上路。
二十個暗衛自行修整,不躁不亂,紀律嚴明,即便是坐地調息,選擇的位置、姿態以至于武器的擺放都頗有講究,進可攻,退可守,確保可以第一時間對隨時可能出現的敵襲做出嚴慎應對。
原本以為在這片地域,自然才是最大的敵人,卻不想,還有更詭秘無常的對手隱在揚揚大雪之下,無聲無息的奪走了十幾個兄弟的命。
每每想到這一點,段言燁都不由眉間溝壑深深,眼瞳像是被長天之外灑落的陽光刺痛,微微眯起,狹長的弧度彎出凜冽的鋒芒。
若不是力求萬無一失,若不是他不敢拿那個人的哪怕一根寒毛做賭,那麼,依他的性格……
段言燁唇角微翹,笑意滲寒,周圍的溫度驟然下降幾分。
想起那個人,他兀自在風雪中靜立了一會兒,眉目間染上回憶的溫軟,片刻後,不知想到什麼,溫軟崩塌,眼底驟沉,雙眉烏沉如雲,抿了抿唇,他轉目望向暗衛團團圍護中,那口玲瓏剔透的冰棺,心口一滯,有什麼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提步行至冰棺旁,望著棺蓋下那張蒼白若雪,了無生氣的容顏,段言燁眼眶一燙便欲落下淚來。
他置于棺蓋上的手指輕輕拂過棺內人的臉的輪廓,最終停留在那人緊閉的眼上,顫抖著一根根收緊,指骨泛白,有著克制的力度。
垂下眼睫,掩住風暴般的情緒,卻在下一刻,睜眸抬眼,望向遙遙北方,唇微抿,泄出一抹冷笑,輕喝道︰「敵襲!布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