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坐到辦公室的工位上，已經八點半了。周文淵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車流發呆，想起了司馬遷那句陰冷的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毛主席在世的時候，卯足了勁兒改造自私的社會和自私的人。斗私批修，狠斗靈魂深處私字一閃念，多少起點約束作用。他老人家死後，一切又回到了起點。周文淵無端地感慨，思緒遲遲回不到網站。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台歷︰2010年1月7日。忽然想起，1月7日在中國歷史上可是個大日子。1933年1月7日，中共臨時中央在上海混不下去，投奔瑞金中央蘇區，很快改變了毛澤東和中央蘇區的命運，最後被迫長征；而1937年1月7日，毛澤東率中共中央進駐延安。12年後，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真正改變了中國的命運。
他登陸江洋日報、江洋早報和江陽省市兩級電視台的網站，瀏覽著本地當天的新聞，把要發布的新聞鏈接轉給編輯。剛要處理郵件，電話座機響了，毛一丁打來的︰「小周，你來一下。」
放下電話，一秒鐘都沒耽擱，周文淵走進毛一丁辦公室。毛一丁皺著眉頭，指著電腦屏幕說︰「你看，張勤勤怎麼能發這樣的稿子？」
周文淵湊到屏幕前一瞧，嚇了一跳。是江陽在線原創稿件，標題聳人听聞︰《華冠集團瀕臨破產，總裁華淵不知去向》。他搖搖頭說︰「這篇稿子我沒看到，回去查一下。」
「說過多少次了？轉載負面稿件要經過中心總監批準，發布原創負面要主管副總裁批準，重要的原創負面要總裁批準，閆總、程總知道這事麼？張勤勤膽子也太大了。」
「不清楚。」周文淵馬上說︰「先刪稿，再查吧。」這種事可大可小，事鬧大了上到媒體總裁、下到責任編輯統統滾蛋，毛一丁、周文淵也都跑不掉。
「好吧。」毛一丁點頭說︰「你找張勤勤談，到底怎麼回事？不想干滾蛋。新聞中心要處理吃里扒外的編輯，你那科技頻道陳沛、汽車頻道徐錚都是害群之馬，臭名遠揚，早晚害死大家。」
周文淵回到工位，把稿件網頁截圖保存後立馬刪掉。邊刪邊想，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最信任的人如今最靠不住。
幾分鐘後，周文淵在會議室里約談張勤勤。張勤勤是兩年前周文淵從鄰省一家網站挖來的。那家網站工資低，編輯入職才1800塊，而江陽在線編輯入職2300塊，提為責編、副主編後，至少4000塊，資深責編、副主編能到4600塊。不過周文淵見她時，她說自己來自北方一個濱海小鎮，消費水平不高，1800塊一個月就能生活得很好，言外之意她不是為了錢才跳槽，而是為了發展。剛來時干得不錯，提了副主編，很多事周文淵也放心交給她干。但最近，他感到張勤勤有變化。還是那句話，萬變不離其宗，都是錢鬧的。
張勤勤自知理虧，都不敢直視周文淵。當年周文淵把她挖到網站時，她還是一個清純的女學生模樣，如今結了婚，已有些發胖。她剛入職時，周文淵請她吃飯。談到江陽在線的未來，他侃侃而談，興奮之時兩眼放光，而她則眼神清澈，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如今再看她的眼神，閃閃爍爍，已有些渾濁了。
「剛才毛總找我。華冠的稿子怎麼回事？」周文淵單刀直入，冷冷地問。其實，不問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昨天下午發給您了。」張勤勤故作驚訝。
「我沒看到。為什麼發這篇稿子？」周文淵追問。
「我記得您回復同意了，才發的。」張勤勤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硬著頭皮說。
「你確認我回復同意啦？」周文淵看她說瞎話不臉紅，有些急。昨天中午和程天宇吃完飯回家，一直到剛才，他就沒打開過郵箱，不可能回復任何郵件。
「這個……這個，也許郵件太多，我看串行了？」張勤勤頑固到底。
周文淵提醒她︰「你應該知道，華冠這種原創負面我說了都不算，必須閆總甚至程總批準才能發。」
「這個……怪我，我當時沒覺得它是負面新聞。」張勤勤狡辯。
周文淵有些惱怒︰「就算你不知道它是負面新聞，也得我回復批準後才能發。」
「人家可能郵箱里看串行了嘛？」張勤勤小聲嘟囔。車 轆話，又繞回來了。
周文淵心里明鏡似地，這是華冠集團競爭對手的公關伎倆，大爆對手的負面，讓銀行和債主催債，起碼不再貸款。一旦銀行不再「輸血」，外憂內患的華冠就離倒閉不遠了。
網絡新聞媒體有個潛規則，有發稿權限的編輯都會和公關公司合作發布公關稿。有時公關公司勾引編輯下水，有時編輯主動上門尋租。公關公司付稿酬，每篇幾十到幾百不等，視媒體的地位和稿件的價值而定。最初編輯公關稿很少，都是產品正面宣傳，周文淵都批準了。後來編輯公關稿越來越多，周文淵就控制，不允許一天發太多。但編輯還是偷偷地發，有時深夜發，有時凌晨發，雖然都能檢查到，但時間成本高昂，周文淵事多，不可能天天在技術後台檢查編輯偷發的公關稿。後來把這個任務給了張勤勤，現在她本人監守自盜，只能換人。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編輯對付檢查的手段越來越高明。有的公關公司和編輯勾結只要網頁鏈接，不要出口。發的稿件，你在後台都找不到，就算在百度上搜到了（實際上很難，你都不知道標題，怎麼搜？除非公關公司內訌），你也找不到網頁的發布者。于是，他就可以大批量地發布，雖然每篇價格低廉，但集腋成裘，快速致富。在江陽在線，你能看到每月兩三千工資的編輯出有車，食有魚，日子過得舒心。
張勤勤發的這種公關稿，影響更壞。它像炸彈，會隨時把程天宇、毛一丁、閆守玉、周文淵炸上天。商業競爭中，商家願意出大價錢發對手的負面。報紙雜志審查嚴格，就鑽網絡新聞媒體的空子。有一家商業大鱷，養著一個一千多人的公關部，每天撰寫發布上萬篇稿件，發布在全球十幾萬家媒體上，而這上萬篇稿件里，你竟看不到一個商業大鱷的名字。過去這種行為是為他人做嫁衣，如今則變異成為他人做壽衣。給你做了就得穿，想不穿都不行。
周文淵最後問︰「你為何要發這種稿子，不談制度、規則，你的動機是什麼？」他其實是想听到「為了錢」這種坦誠的回答。一個人，只要誠實，就還有救。
不料張勤勤卻說︰「一個朋友求我，沒辦法。」
周文淵不甘心，又問︰「沒有金錢交易？」
張勤勤信誓旦旦︰「沒有，我沒有收他一分錢。」
周文淵又打量一下她。暗想︰你沒救了。
他一陣心痛，一個曾經純真的年輕人倒在了金錢之下。手機同步閱讀請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