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路衙便是原來的襄陽府衙,看樣子元人霸佔後並未大動格局,仍是漢家樣式。本書最新免費章節請訪問。只一路曲折向後,石子路上、籬笆牆下、房門左近……隨處可見不滿一歲的小馬駒或臥或立,空氣中也漂浮著酸腐的馬糞氣味。
繞過一帶粉垣,前面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院落。里頭正房台階上已立著一名身穿胡服、插金戴銀的女子。
蘭芽跟念慈跟在那丫頭後面剛剛走進院門,一陣疾風「倏」地掠過,蘭芽只覺眼前黑影一閃,跟著腮上一痛,便听念慈「哎呦」了一聲。
一只黑色的大鳥「撲啦啦」揮動翅膀,飛回台階上,徐徐落地。爪間一樣物事映著陽光,閃閃發亮。
蘭芽捂著臉去看念慈,只見她早嚇傻在當地,右側耳垂撕裂了一個小口子,正一滴滴滲血,上頭的金耳環已自不見。
蘭芽忙用袖子替她按著傷處,胡服女子步下台階,說道︰「怎麼還是這樣調皮?還不趕緊帶到後頭去!」
旁邊一個中年僕役立刻躬身上來,那大鳥飛起停到他的肩膀上,一人一鳥退了下去。
胡服女子微笑著站在賀林五步之外,念慈忍著疼痛,與蘭芽一同施了禮,口稱︰「七夫人!」
女子掩口而笑︰「可莫要折死了我,不敢受二位的禮。來人哪,拿些藥棉來,替這位姑娘裹傷——真是對不住之至——」漢話說得極為流利。
立刻便有下人依言行事。
女子又笑道︰「這只獵鷹尚未馴熟,這會兒姑娘的耳環怕還哄不下來。不過請放心,橫豎這些日子二位就在這院里住,早晚物歸原主就是!」
這女子聲音清亮,滿面春風,並不是賀林原先所想,一副冷冰冰、惡狠狠的模樣。然則到了這里,即便是遇見一座冰山,也要出口相求的。
蘭芽用力拉了一下念慈的袖子,兩人一同跪下,齊聲說道︰「求求夫人,放我們家去罷。」
念慈淚眼模糊抬起頭來,又道︰「我們都是有丈夫的人,又粗手笨腳,不配侍奉老爺夫人,求求夫人您行行好,放了我們家去罷。我們全家到死都念著您的好兒,替您立長生牌位,日日焚香祈禱……」
女子輕輕擺手︰「到了這里,怎麼還盡想著回去呢?只要你們伺候得老爺滿意,與家人盡有見面的日子。漫說咱們府里,便是皇宮,也沒有拘人家一輩子的道理啊!」
念慈還要再求,卻見房門大開,一名漢裝女子慢慢從里面走出。眼前的胡服女子忙轉身迎上去,口中說了一句什麼,卻是蒙語。
漢裝女子點了點頭,也嘰里咕嚕說了幾句,雖听不懂說的什麼,但聲音細軟好听。
賀林都有些詫異,不解為何穿胡服的說漢話,穿漢裝的卻說胡語。
這兩人又對答了幾句,胡服女子始終態度恭敬。賀林這才醒悟︰胡服女子多半只是個有頭臉的丫頭,這漢裝的怕才是七夫人。
果然,不一刻,胡服女子向她們招手道︰「還不過來拜見七夫人!」
二人不敢怠慢,立刻走過來,重新施禮,將適才的話又說了一遍,說完眼巴巴望著胡服女子,盼她轉述。
胡服女子卻道︰「我勸你們,這些話往後切不可再提——夫人請你們過來,原是奉了大夫人的命,□你們些規矩,老爺回來好學著伺候。適才夫人說了,到了咱們蒙古人家,最不濟,該會說咱們的話。就從學說話開始罷!這些日子,你們就住在這里,有什麼缺的少的,只管找我小翠。」
賀林愕然抬頭,只見那七夫人正仔細打量她們的面貌,忙又將頭垂下。
半響,听見門響,再抬頭時七夫人已進屋去了。
小翠說了聲︰「請隨我來。」說罷當先向後院走去。賀林遲疑了片刻,萬般無奈,只得跟去。
後房卻極為寬敞,桐油漆的窗紙厚實發亮,瞧去十分干淨。小翠把房門打開,說道︰「二位就住這里,且先熟悉熟悉,待會兒我來請吃飯。七夫人說了,只怕下人們不懂事,伺候不周,因此要與兩位一同用飯。」
說罷笑了一笑,轉身向前院去了。
只見門簾挑起,四個丫頭魚貫而出,一溜兒站齊了,俯去同聲道︰「姑娘好!」原來這里已有人在等候。
賀林只覺眼前一亮——這四個丫頭年齡相仿,衣著亦是一般︰都是上身松花色衣衫,下頭雪白羅裙,裙底微露出桃紅色繡花鞋來。長相並不十分出色,但神態謙恭從容,落落大方,頗有大家風範。與小翠身上那股輕狂氣迥然有別。
這四人名□雨、夏雲、秋月、冬雪,各自報了名字,便兩兩一道,上來替賀林更衣。
賀林從早起到現在,事事听人擺布,時時恍若夢中,已然失了主意。現下只好听之任之,憑人換上了一身蒙袍,重梳了發髻。
小丫頭十分殷勤,向桌上取了鏡子來,在穿衣鏡前高高舉起,讓二人打量後頭衣服、頭發。
衣裳換好,已是正午。便有兩個婆子來請吃飯。
蘭芽跟著小丫頭往前院走,忽然心中一動,悄聲向念慈道︰「她們不敢放咱們走,可咱們若是自己偷偷逃了,或許未必有人肯追!」
念慈听了,眼楮一亮,低聲說了句︰「事不宜遲!」
二人更不猶豫,堂而皇之在一眾丫頭婆子面前快步疾走,向院門而去。
不知是給她們料中底細,還是眾人一時驚訝,竟然當真無人喝止。蘭芽心中大喜,一邊拉著念慈飛跑起來,一邊暗想︰難怪這七夫人要把我們接到這里,那邊小院守衛甚多,顯見的不好行事。如今從這里逃出,又換了衣裳,必然容易。
不料想剛跑兩步,一個念頭沒轉完,就見小翠從側門出來,笑吟吟擋在了二人身前︰「兩位要去哪里?」
一瞥之間,蘭芽與念慈都看見側門外頭有一名元兵拿著長矛正向里看,登時就涼了心。
小翠只做不覺,依舊笑著說道︰「你們走錯路了,跟我來。」
賀林無計可施,只得跟著小翠,一步步挨到了正房。
七夫人已坐在桌旁等候,見她們進來,吩咐一句,二人的小丫頭便過來攙扶二人入席。
還沒坐下,蘭芽便聞見一股令人反胃的味道,定楮看時,桌上菜式不多,只得四樣︰
一大盆清水煮的不知是牛肉還是羊肉、一排鐵簽串著油亮的烤肉,亦不知是牛是馬,另兩樣瞧去也是葷腥,卻全看不出模樣。
蘭芽自幼不喜食牛羊肉之類,父親偶爾想吃一回涮羊肉,從火鍋到碗筷,都另有一套,從不踫日常之物。且總是揀女兒不在家時才吃。
蘭芽適才在過來的路上聞到馬糞氣味,已是有些惡心,此刻一大桌子腥羶擺在面前,任她極力壓制,終是壓不下去,轉身干嘔了起來。
念慈忙離座道︰「夫人恕罪,她想是一時不太習慣……」
蘭芽嘔了幾聲,漸漸止住,轉過身來,看也不敢再看桌上,只抬起了頭,看著夫人告罪。
夫人皺了皺眉,說了一句話。小翠譯道︰「這飲食的習慣,也該慢慢改正才是。」
賀林對視一眼,心中齊齊叫苦。不得已,慢慢舉起筷子,逡巡幾遭,實不知從何處下口。
一個小丫頭低聲道︰「上茶!」
二人聞言都是一喜,便見有人拿托盤托了一只極大的銅壺過來,先替夫人倒了一杯。
茶色白膩,又咸又羶,熱氣騰騰,卻是女乃茶!
那人替蘭芽和念慈也倒滿了。兩人萬般無奈,端起杯來,微微啜了一小口。念慈還好,蘭芽一個忍不住,盡數吐到了地上。
夫人臉色立刻有些難看起來,小丫頭忙收拾了。
夫人不再理睬賀林,自己喝了幾口茶,各樣菜式都搛了幾筷,吃得甚是香甜。末了有人送上米飯,拿烤肉的油脂拌了,又混上些葡萄干、瓜子仁之類,夫人吃了兩碗。飯畢一語未發,起身自去了里間。
小翠跟了過去,片刻轉出來,傳話道︰「夫人說了,我蒙古草原沒有糟踐東西的傳統,這些飯菜,請兩位姑娘務須用盡了。」
賀林此刻俱已明白——這七夫人正是要以這種法子,折辱她們。這法子精妙已極,便是那「達魯花赤」回來,怕也說不出什麼。
蘭芽早存死志,苟活至今,只為復仇一念。此刻這般活受罪,不由竟有些盼望「達魯花赤」早些回來!
這一頓飯,小翠在旁看著,蘭芽只吃了小半碗米飯,一口菜未用。念慈好些,也只吃了三分飽。
小翠倒也沒說什麼,只吩咐將殘菜端去給小丫頭們吃。
有人上來撤了桌子,四個丫頭服侍賀林回後房。略略歇息片刻,一顆心尚未松下,已有一個婆子拿著筆墨上門來教蒙古話。眾丫頭喚她︰「海嬤嬤」。
彼時蒙古文字才由忽必烈敕封國師「八思巴」創制,許多蒙古貴族男子尚不熟悉,也不知七夫人從哪里找到這麼個會寫會說、又通漢話的老婆子。
海嬤嬤生就一副凶相,擲下紙筆,冷冷道︰「先學說話,再學寫字。夫人體恤你們,說了,一日只學二十個詞。只是我老婆子一向不耐煩教導蠢材。听著,一個詞我念三遍,念完了你們自己溫習,照著這上頭的寫會了。晚間我來檢查,錯一個,罰抄「釋迦牟尼誦」一遍。
說罷將桌上白紙鋪開,推到賀林面前。
蘭芽看時,上頭果然只有二十個詞語——長生天、草原、大元朝、老爺、夫人、奴婢等等。每個詞語後頭注著一個曲曲彎彎、細長古怪的畫符,想來便是蒙古文字了。
到此境地,賀林只得听命行事。只盼混過這一關,那七夫人莫再生出別的花樣來。
海嬤嬤說話算話,果然一個詞只念三遍,六十遍念完,開門揚長而去,未再向兩人瞧上一眼。
四名丫環將海嬤嬤送出去,回來端茶遞水,磨墨洗硯,倒是周到。一人跟前兩個茶碗,茶仍是女乃茶,水卻是清水。蘭芽如逢甘霖般一氣兒灌了三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