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時代 10第九章 忍死須臾(下)

作者 ︰ 青萍衣

蘭芽天資穎悟,林念慈也是個聰明的。請記住本站的網址︰n。但無奈此時一來心神不寧,二來打心坎兒里厭惡這等事,相對枯坐了一個下午,到海嬤嬤再來時,照葫蘆畫瓢,每人寫倒是寫出了十來個,張口念時一個也記不得了。

海嬤嬤更不發怒,將一本經書放在桌上道︰「已替你們準備好了的,這便是‘釋迦牟尼誦’,不抄完20遍,不許睡覺!」

說罷不再走開,坐在一旁監工。

蘭芽看著海嬤嬤高高翹起的二郎腿,不由思緒飛起,想起了當年在師傅文文山膝下寫字念書的情形。

師傅的夫人與自己外祖家同姓,也姓歐陽。這位師娘書畫雙絕,寫得一手極好的「飛白書」。

自己有回偶然瞥見師娘寫給師傅的家書,傾慕不已,便央求師傅要學「飛白體」。師傅因此特意回書,請師娘寫好了大字格寄來,供女弟子臨摹。

猶記初學之時,正當窈窕春日。窗前石榴一株,濃蔭覆窗,映得人面一綠。放翁所謂︰「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小樓春雨,深巷杏花,真是說不盡的悠閑雅趣。

偶爾季瑛受父親差遣,來拜見師傅,隔著窗子說話,末了必附一句︰「妹妹安好」……

有一次天氣炎熱,自己听出他語聲沙啞。臨走時他又問︰「蘭妹妹一向可好?」

自己忍不住笑著回了一句︰「妹妹一向可好,你卻一向好渴!」命丫頭送出一個冰碗給他。

師傅在旁,微笑而已。

她想得痴痴呆呆,一動不動,念慈推了她一下,向海嬤嬤那里努嘴。蘭芽看時,原來她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條極寬的戒尺。

蘭芽疾忙收心,海嬤嬤卻已看出她心不在焉,慢慢踱過來,將她一把青絲抓在手里,使勁一拉,迫她仰臉向天,右手用戒尺在她臉上拍了兩下。

蘭芽再忍不住,眼中出火,霍地立起身來。

海嬤嬤「咦」了一聲,嘿嘿冷笑︰「怎麼?不服氣?我打不得你?好啊,我就叫幾個打得的人來打!」揚聲向外招呼了一聲,門口立刻閃進兩名黑衣僕從,腰圓膀大,面上橫肉足有一尺。兩人笑嘻嘻進來,肆無忌憚地打量賀林二人。

蘭芽心中狠狠一跳,慢慢坐下,抹去眼淚,握筆一字字抄那「釋迦牟尼誦」。

海嬤嬤努了努嘴,兩名黑衣人退出。蘭芽一頭的冷汗,看念慈時,也是一臉驚恐,望著她拼命搖頭。

寫了半日,冬雪走來磨墨,蘭芽低聲問道︰「這位妹妹,指甲太長,寫字不便,可否借剪刀一用?」

冬雪答應一聲,立刻取來一柄小小的銀剪刀。

蘭芽持剪在手,毫不猶豫將左手無名指上一段蔥管也似的指甲齊根剪下。小指上的指甲已是斷了的,她用右手在指端輕輕摩挲了片刻。

冬雪小聲抽了一口涼氣,半響,見海嬤嬤看著窗外,並未注意這里動靜,便小聲央道︰「姑娘,這指甲,賞了我可好?」

蘭芽一怔,隨即苦笑一聲︰「給你罷。」

冬雪大喜,將指甲小心拾起,放入懷里。

這經文並不算長,但字字難畫,句句不解,二人從午後寫到掌燈,腿腳冰涼得不听使喚。午飯近乎未用,此時饑寒交迫,月復冷如冰,似乎從骨頭縫里都冒出涼氣來。

蘭芽本來月復痛,此刻已漸失知覺。捱到生不如死之際,一心只念︰不可就這樣死了,好歹要拉那「達魯花赤」同赴陰曹……

念慈見她不支,硬著頭皮問婆子︰「嬤嬤,坐久了冷得緊,不知可否拿兩個手爐來?」

海嬤嬤「哼」了一聲︰「若午飯多吃些,自然不冷!」

念慈氣得發抖,但適才已曉得厲害,不敢再如蘭芽般硬頂。蘭芽攥著她手輕聲安慰道︰「無妨,我還撐得住。別跟她一般見識。早料到是來受苦的,難道還等著有人伺候嗎?」

嘴上雖這麼說,但蘭芽實在快撐不下去了。念慈急得眼圈都紅了,只得盡力快寫,盼著能早點完了自己的,替蘭芽做些。

掌燈時分,小翠來請。

听見「用飯」二字,兩人如聞仙樂,忙擱筆起身。站起時都是一個踉蹌,若非彼此攙扶,定要倒地受傷。

不過短短一個下午,蘭芽再見到冒著熱氣的女乃茶,竟比幼時見了家里劉嬸子做的「核桃酪」還要歡喜。七夫人一聲「請罷」,她便迫不及待地端起茶來。

卻不就喝,只小心使雙手捧著,取那暖意。女乃茶的味道似乎也淡了一些,不再腥羶得嗆人喉嚨。

身邊念慈已經舉杯飲盡,飲畢長出了一口氣,覺得通體從里到外,如堅冰遇暖,絲絲破開,漸次消融。

只身上暖上來,心里卻愈發冷得結實。

小翠笑嘻嘻道︰「夫人,兩位姑娘才只過來了一天,就變了模樣。老爺回來,定然歡喜,不知要怎樣感謝夫人呢!」

七夫人「嗯」了一聲,並不說話。

晚飯多了一樣素菜——口蘑湯。想是油的緣故,仍透著極重的羶氣。蘭芽閉著氣,慢慢喝了兩杯女乃茶。蘑菇就飯,也竭力吃了一碗。覺得胃腸雖難過,月復中卻舒服了許多。

飯畢回到後房。海嬤嬤早已等在那里。賀林不待催促,便坐到桌前抄寫。

起更時分,海嬤嬤打了幾個呵欠,捂著嘴去了。二人還未來得及慶幸,外頭又走進一個婆子,手拿著那根戒尺,穩穩當當坐了方才海嬤嬤坐的椅上,仍是盯著她們。丫頭替她倒了碗女乃茶︰「文嬤嬤,請用茶。」

好容易熬到三更,念慈終于將二十遍經文抄完。蘭芽卻還剩五遍。念慈也不暇休息,幫她一道抄寫。

四十遍抄完,兩人拿了去給文嬤嬤看。文嬤嬤一頁一頁認真檢視,看罷說道︰「嗯,抄是抄了,可記住了?」她用手一指蘭芽︰「‘奴婢’,怎麼說?」

蘭芽一愣,咬著唇想了半日,想不出來。看念慈也是一臉茫然的樣子。

文嬤嬤將經文向地上一擲,冷笑道︰「原是今日這二十個詞不會讀寫,才罰你們抄經。為的是長個記性。如今經雖抄了,不會的仍舊不會。豈非白費!」

先時春、夏、秋、冬四個丫頭或伏桌案、或倚箱櫃,正各自打盹。給文嬤嬤這一喝,都揉揉眼楮坐起來。

文嬤嬤聲音愈發大起來︰「常听人說,南朝是詩書禮儀之鄉,便是三歲的孩童,也識文斷字。如今瞧去,都是胡說八道。一天連二十個字也認不下來。咱們草原上,就是一匹母馬,教上一天,也分得清牧草劣草!」

賀林都是大家閨秀,長這麼大,連家中奴僕罵街的髒話尚未听過,如今受老婆子如此嘲笑羞辱,一時竟都愣住了,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文嬤嬤「哼」了一聲,在地上走了兩步,漫不經心將才抄好的四十頁經文踩得骯髒狼藉,這才說道︰「去罷,將那二十個字念熟寫熟,再去睡覺!」

二人深吸一口氣,眼神中彼此警示——若不听命行事,苦頭勢必吃得更多!蘭芽便道︰「相煩嬤嬤,可否將字音再教一遍?」

文嬤嬤又冷嘲熱諷了幾句,問道︰「你們今日學的二十個字詞,都是些什麼?」

念慈回身將桌上海嬤嬤寫的那張紙拿了過來,文嬤嬤卻不肯接,只教︰「我不耐煩看,念了我听。」

念慈料她只會說不會寫,便照著上頭漢字依次往下念。文嬤嬤這才一個個教了。念慈將字音用漢字標出,綴在後面。

這一回從頭再來,再不敢不用心。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各自記牢。文嬤嬤細細檢查了,終于放二人去睡。

小丫頭還要來服侍洗漱、更衣,蘭芽模模糊糊說了句,不必,便倒在床上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蘭芽只覺腿上一痛,睜眼看時,是海嬤嬤手執戒尺意猶未盡——蘭芽忙喊道︰「都已記下了,為何打我?」

海嬤嬤大怒︰「瞧瞧你們睡覺的下作樣子!仰面朝天,歪歪扭扭,沖撞了長生天,降下禍災來,你承擔得起嗎?」

蘭芽與念慈的床鋪緊挨著,海嬤嬤邊說邊走向念慈那里,毫不偏袒也是重重地一下。

念慈一聲尖叫,忽地坐起,呆了半日,才捂著嘴哭出聲來。

海嬤嬤呵斥道︰「不會睡就別睡!再有這麼一遭兒,打斷你們的賤骨頭。」

說罷扔下戒尺,掉頭去了,嘴里還念︰「頭也不梳,臉也不洗,腌著就睡,畜生也比你們強些!老爺向來識人,這是吃錯了什麼藥,弄進這麼兩個貨色來!」

這里賀林伏枕痛哭,又不敢放聲,抽抽噎噎,直哭到五鼓時分,實在累得狠了,才迷迷糊糊又復睡去。

睡了不到一盞茶的光景,文嬤嬤又來。不由分說又是一人一頓打——

「睡覺托腮,一副哭相,想是要死了!還不給我躺好了呢!」

最後二人再不敢睡,一片黑暗中大睜著眼楮苦熬。

天快亮時,下起雨來。庭中原種著幾樹芭蕉,這葉葉心心,點滴霖霪,若放在往常不知要怎樣挑逗詩思;可如今,兩人只覺雨打芭蕉,聲聲催眠。听得久了,再怎樣畏懼,亦是睡了過去——側臥弓身,只這一個姿勢一動不動地睡到天明。

小丫頭來叫起時,渾身酸疼難忍,下地時雙腿發抖,連鞋也穿不上。

到了午間,蘭芽到底發起熱來。小翠來瞧了,回稟七夫人。七夫人倒通人情,立刻遣郎中來瞧了。又特許蘭芽放假三日。但假雖準了,海嬤嬤道功課不可耽誤。一日二十,三日六十個詞語,病愈後須盡速補上。

蘭芽此刻只撐一日算一日,哪還有余力計較三日以後!

午飯是端了來用的。蘭芽昏昏沉沉吃了一小碗羊肉面條,喝了湯藥,便沉睡過去。

不知昏睡了多長時間,忽覺有人推她。她嚇了一跳,只道又是嬤嬤來打。睜開眼卻見念慈一臉擔憂瞧著自己。

她放下一顆心,卻听念慈道︰「你可好些了?」

蘭芽勉強道︰「似乎好些,你怎麼來了?快別為了瞧我,耽誤了你自己。」

念慈滴淚道︰「你道她們為何這般千方百計折磨我二人?」

蘭芽忙掙扎著坐起問道︰「為何?」

念慈左右瞧瞧無人,壓低了嗓音道︰「我午間無意中听見小翠與一個丫頭說話兒,原來那‘達魯花赤’臨走時,曾去咱們住的小院看過,回去後對大夫人說剩下四人都是好的,打算將靈虛和梨花納作九夫人、十夫人;將我二人納作六夫人、七夫人——原來他們習俗,妾室大小,不問進門先後——如此一來,七夫人顏面大喪,若不給我二人幾分顏色瞧瞧,便在家里頭,也抬不起頭來。」

蘭芽道︰「既如此,何不打死了便罷!」想想又問︰「今日海嬤嬤可又尋你的不是了?」

念慈道︰「今日我早早寫好念好了,她一時想必還想不出新的法子。你不必擔心,我已替你寫完了在那里,病好了,你只會念就成了。」

蘭芽拉她的手哽咽道︰「好姐姐,你的恩情,我今生想必是沒機會報答了,若有來世……」

念慈忙捂她的嘴道︰「快別說這樣的話,你我同在難中,再不相互扶持,只怕一天也挨不下去!這幾日若不是有你相陪,我早尋了死了……」

念慈不敢多做停留,說了幾句話,起身離開。蘭芽一人昏昏沉沉躺了許久,想口水喝,喊了幾聲,始終不見人來。想自己下床去倒碗水,但雙腳一沾地,便覺頭重腳輕。沒奈何,只得依舊躺倒。

不知過了多少時刻,才得朦朧過去。夢中只覺喉嚨干痛難忍,好容易有了碗水,卻給一頭大鷹蹬翻了。眼睜睜看著水瀉沙地,一急又急醒了。

便在此時,帳外有人悄悄走近,低聲道︰「姑娘,起來喝口水罷。」卻是冬雪端著茶杯立在床前。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有話︰漢字標讀音——當年都誰是這麼學英語的,給本宮從實招來!罰抄李雷與韓梅梅的故事二十遍!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傾國時代最新章節 | 傾國時代全文閱讀 | 傾國時代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