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看了一眼桌上的「冰糖皂角米」,只見空空如也地放在真金面前,登時驚叫起來︰「哎呀,這麼老大一碗,全叫你一個人吃啦?你這人——」
說著話,連連跺腳,用手往窗外一指︰「茅房就在下頭,快些我扶你去!」一邊扶著真金往外走,一邊莫名其妙地看了蘭芽三人一眼。請記住本站的網址︰n。
這時便听樓梯給人踏得咯吱吱響,十來個穿著青衣白褲的丫頭並僕婦涌將上來,後頭一個體態窈窕、面容美麗的少婦嗔目攘臂喝道︰「把珠簾秀這賤婢給我拿下了!」
「珠簾秀」三字一出口,蘭芽登時想起︰這歌女正是當日大鬧鄭府、害得季瑛跟幾個好友挨了一頓痛打的珠簾秀啊!
這時方才失聲而呼的那名青年公子已鎮定下來,迎上前去冷冷向這少婦道︰「你又來胡鬧什麼?我不過和幾位朋友在這里喝酒,叫了個人來唱曲兒,你……」
話沒說完,只听「啪」地一聲,那少婦揚手打了他的滿臉花,口中恨恨罵道︰「你成日護著這賤婢,今日我豁出顏面不要,要來替你做個了斷!你瞧明白了,今日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他這邊夫婦打鬧,那邊少婦帶來的十來個僕婦丫頭早已一擁而上,向著站在角落里的珠簾秀撲去︰扯頭發的扯頭發、拽衣服的拽衣服——有一個身材壯實的丫頭有備而來,手里拿著一把掃帚,前一下後一下只揮得塵土飛揚,眼看掃帚便要揮到珠簾秀臉上,那公子大怒,撇下妻子奪路沖過來,一把搶過掃帚,從開著的窗戶「嗖」地一下便扔了出去。底下立時傳上來數聲叫罵。
此時樓上幾桌客人也早已紛紛站起躲避,有的勸那少婦︰這位女乃女乃,你們有事,回家去說,在這里吵吵鬧鬧,不成體統;有的反勸那公子︰男子漢大丈夫,莫與婦道人家一般見識;有愛瞧熱鬧的幸災樂禍;有好清靜的大聲抱怨吃頓飯也不得安生……樓上樓下,一時間亂作一團。
那公子夫妻爭吵時,蘭芽便已認出他不是別人,正是當日挨打的盧處道。心下暗忖︰他二人兩情相悅,果然糾纏數年。這位夫人自是盧處道的正室夫人了,想是氣得狠了,竟不顧臉面鬧到了這大庭廣眾之下。
這時與盧處道一桌的一位老者捻著胡須站了起來,可混亂中不及開口便被一個丫頭冒冒失失一頭撞在腰上,登時「哎呦」連聲坐了回去。
蘭芽目視珠簾秀,這片刻的工夫,她已是發髻散亂、衣衫不整,臉上給指甲縱橫劃了三道血痕,一只繡花鞋也不知飛到了哪里。盧處道急著要過去相護,但十來個丫頭隔在當中,一時間哪里過得去,只急得不住跺腳亂罵。珠簾秀在眾人推搡中掙扎著抬頭看向他,眼中淚水滾來滾去,只強忍著不肯落下。
想當初蘭芽在季瑛祖母的壽筵上初次見到珠簾秀——那時手捻花枝,含笑而立,是何等的驕矜自傲,如今卻當著心上人的面給人如此作踐……
蘭芽眼下已無一個親人,乍然見到她本就生了幾分親近之意,此刻見她有了麻煩,更是有心相助。但一來珠簾秀委實理虧,二來眼下混亂至此,也實在不知是如何助法,她彷徨四顧,一時失了計較。
忽一抬眼,見真金捂著肚子搖搖晃晃從下頭上來,她眼前一亮,忙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擠過去,一把拉住他,將識得珠簾秀與盧處道的事大略說了兩句,隨後急急詢問︰「你可有法子止住那夫人不再吵鬧?」
她與真金同行已久,不管願與不願,總是一路仰他照料,因此不知不覺中早生了依賴之心;再想起在荊門時給當鋪誣賴,多虧他用計,才洗月兌冤屈,因此當此無計可施之際,自然而然便來向他求助。
真金適才賭氣,喝了一大碗滑滑溜溜的皂角米,月復中劇痛,在茅房蹲了半日才覺稍好些,眼下頭重腳輕,走路還拖拖拉拉,听蘭芽劈頭便出了這麼個難題,想了想,冷著臉說道︰「我險些給你那丫頭害死,你便問也不問一聲?」
蘭芽一愣,小聲道︰「我……我……」低頭捻著衣角說不下去。
真金看了她片刻,忽然一笑︰「罷了,我也不與你們一般見識——法子我有,但你卻如何謝我?」
蘭芽見他胸有成竹,又驚又喜,忙道︰「我好生謝你,我……」
她想來想去,急切間想不起該如何相謝。真金轉轉眼珠,彎腰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我救了這對鴛鴦,你不拘哪里,給我親一下,如何?」
「你……」蘭芽漲紅了臉。
真金微嘆一聲,低聲道︰「小氣的丫頭!」說完,手一抬,拔下了她頭上一根頂端垂著兩粒珍珠的銀釵子。
蘭芽捂著腦袋詫異地瞧他。真金微微一笑,左手在她腮邊輕輕一踫,右手倏地揚起——
蘭芽只覺眼前一花,便听那盧夫人一聲尖叫,本來喧鬧無比的樓上瞬間靜了下來!
她定楮一看,見盧夫人臉色煞白,搖搖欲倒,頭頂發髻上端端正正插著她的釵子,兩粒黃豆大小的珍珠映著日光來回搖晃……
蘭芽呆了半響,慢慢轉頭去看真金,卻听他輕嘆一聲,說道︰「插得偏了,不好看!但須怪不得我,要怪你那小丫頭害得我體虛無力!」
彼時樓上總有數十人在場,人人都給他這一手驚得說不出話,他這一開口,數十道目光登時聚到他的身上。
真金趁著這片刻的寂靜,大聲說道︰「這位夫人,珠簾秀姑娘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如此這般羞辱于她,是要跟我過不去麼?」
這話一出口,眾人登時竊竊私語起來。
盧處道原本怒他無狀,听了這話,立刻明白此人乃是要助他。又一眼瞧見蘭芽立在他旁邊,他稍一回憶,已想起她是摯友鄭季瑛的未婚妻子,心中更是篤定。當即向珠簾秀使了個眼色,搶在夫人開口之前說道︰
「這位仁兄,對不住得很,賤內脾氣不好,又不知听了什麼人挑唆,鬧出這樣莫名其妙的事來,實在對不住!不過仁兄也有不是處,這根釵子如此尖利,若稍微失了準頭,豈不傷了賤內?她平素最是膽小不過,你須得替她陪個不是才好。」說著,走上兩步,在妻子肩上輕輕拍了兩下,以示安慰。
真金笑道︰「我甄公子是何許人也,百步穿楊,箭無虛發,又怎會傷了尊夫人?況且,我不這麼著,她們還不知要胡鬧到幾時。珠簾秀姑娘這委屈,卻要受到什麼時候?」
他二人一來一往,一般都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但圍觀的客人不知,只道是實情,原本都指摘珠簾秀的不是,此刻卻倒了旗槍,紛紛數說那少婦不問青紅皂白,胡亂打人。
盧夫人又是後怕,又是委屈,又是憤怒,又是狐疑,思來想去,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抽抽噎噎道︰「你們……你們……」先時的威風氣派轉眼間消失無蹤。
盧處道忙取出手帕替她拭淚,口中不斷輕聲安撫。
盧夫人這一哭,她帶來的丫頭也都手足無措起來,丟下珠簾秀,一個個走到她身邊。
盧處道趁此時機,忙拉了夫人的手,連哄帶勸,拉了她下樓。二人走到樓梯口,盧夫人轉過頭來,指著真金向丈夫道︰「這人……好生無禮,你須替我出氣!」
盧處道一疊聲道︰「替你出氣,替你出氣,咱們先回家,我定然替你出氣!」
百忙之中回頭向真金拱了拱手,又深深看了珠簾秀一眼,領著眾丫頭下樓去了。
圍觀的眾人都松了口氣。此時樓上桌椅倒亂,杯盤狼藉,飯自是吃不成了。于是各自會賬,邊議論邊結伴走開。
真金卻不就走,慢吞吞走回適才席上,彎腰扶起一把椅子,朝著九歌一笑,揚了揚杯中殘酒道︰「多謝姑娘手下留情,給我留下一條小命!」說著舉起杯來,一飲而盡。
九歌見他揚手,下意識地就要去模頭頂,舉到半途,又慢慢放下,看看冬雪,又看看蘭芽,末了目視真金,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