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的病雖比蕙羅初見時略好一些,但始終未痊愈。他精神萎靡,在福寧殿中,躺著的時候比坐著時多,情緒也不見佳,除了偶爾跟小霓和蕙羅說幾句話,便常常保持沉默,獨自眺望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蕙羅猜他或許在思念皇後。他甘冒天下大不韙,不顧所有人反對立妃妾劉清菁為後,必然十分鐘愛她,但如今偏偏與皇後分處兩殿,已許久未曾見面。
皇後雖曾因產後染疾和失子之痛纏綿病榻,但遷延至今,應該好了許多,不至于連走進福寧殿見官家都做不到。蕙羅一直以為她未能前來是因為太後與太妃阻撓,後來再次見到劉翹翹,才知還另有原因。
蕙羅升任典飾的制詞公布次日,劉翹翹便到福寧殿蕙羅居處來向她表示祝賀。兩人寒暄一番後,蕙羅便提起皇後之事,說官家頗思念皇後,皇後何不婉言請求太後允許她過來探望官家。翹翹听了道︰「且不說太後會不會答應這事,皇後自己先就不願意來。」
蕙羅詫異道︰「這卻是為何?」
翹翹說︰「皇後病雖好了大半,但現在臉上卻長了許多疙瘩和黃褐色的斑點。皇後每天用很多妝粉去掩飾,但還是能看出來。所以她說,現在無論如何不能見官家,不能讓他看見她如此丑陋的模樣。」
「就為這個便不來?」蕙羅不太明白,「他們已是多年的夫妻,又不是第一次見面,皇後為何因面上這點瑕疵就狠心不見夫君?」
翹翹笑道︰「姐,你不懂。官家當初那麼喜歡皇後,就是因為她生得美。如果有一天發現她不美了,官家可能就會去喜歡別的美人。所以皇後十分在意自己的容貌,不願讓官家看見她不美的樣子。」
「官家也不是只在意女子容貌的罷。」蕙羅想起了自己的經歷,「如果他萬事只看容貌,就不會留下我了。」
「因為他留下你不是要你做他的房院。」翹翹迅速回應,這話說得快如閃電,也帶有閃電般的銳利,「世上沒有不愛美女的男人。如果瑤華宮長得像現在的皇後這樣美,當初也不會被廢了。」
瑤華宮是指如今貶居瑤華宮做女道士的廢後孟氏,而房院則是郡君、才人以上皇帝嬪御的代稱。
蕙羅有些尷尬,沒再反駁。而翹翹大概也覺出此前言語的不妥,立即拉起蕙羅的手轉移話題︰「姐,我這次來也是想請你幫幫忙。皇後為了治臉上的斑點,也不知喝了多少湯藥,用了尚服局送來的多少面藥,卻總不見好。而且,她很懷疑藥里有人做了手腳,所以非但不見效,斑點和疙瘩還有增多的趨勢。現在她都不肯再用藥了,只用妝粉遮蓋。我就向她夸你,說你是我好姐妹,跟我是一心的,絕對不會害她,建議她讓你親手為她調制面藥。她答應了,說如果你的藥有效,一定會重重賞你,將來在官家面前也會說你的好話,請他再升你的官。」
蕙羅立即推辭,說皇後之事非同小可,自己學藝不精,不敢擅作主張為皇後制藥。但翹翹不住央求,對她又摟又抱,以情義相勸,軟硬兼施,蕙羅無奈,只得說︰「那我試試罷。」
翹翹大喜,連聲道謝。蕙羅苦笑道︰「先別謝我,還不知是否有效……面部斑點,多半是因氣血不暢,風邪客于皮膚所致。尚服局的面藥應該是對癥的,不過皇後習慣每日化妝,或許是面藥與妝粉相克,才不見效。皇後久病初愈,也不宜用太多香料,我就用益母草灰和蜜調一種面藥,皇後每晚臨睡前先用漿水洗面,然後把這藥涂在臉上,第二天早晨洗去,堅持數日面部應該就能光潔不少。不過這期間皇後最好別用妝粉了,若一定要用,也只能用純米粉制成的,千萬別用含鉛粉的。」
翹翹不住點頭,道︰「那你盡快制好這面藥給皇後用。我來這里不是很方便,好在你現在是典飾了,大可支使幾個小黃門或小內人送到坤寧殿。」
蕙羅這才想起上次翹翹說皇後往來福寧殿受太後限制,所以翹翹自己也不便前來。蕙羅遂問她︰「那你今日怎麼來了?莫非是小霓姐讓你進來的?」
翹翹撇撇嘴︰「別提崔小霓了。上次我請你送給她的禮物,她第二天就讓人送還給我了,原封未動,只怕她連看都沒看過。」
蕙羅訝然想︰「那為何我送去時她會收下?」但旋即自己猜到了答案︰那時她房中彌漫著龍涎香,顯然是趙佶在其中,她急著關門,擔心不收禮物蕙羅會反復相勸,所以暫且收下,次日便讓人退了回去。
憶及趙佶,心里又覺澀澀的。無論是崔小霓房中的龍涎香,抑或鄭瀅的目光、王湲的鶯聲燕語,都是帶有鋒利邊緣的記憶碎片,每次嘗試去觸模,都有被劃出傷痕的危險。
「姐,你在想什麼?」翹翹伸出五指在蕙羅面前晃了晃,「你有沒有听見剛才我說的話?」
「哦,」蕙羅定了定神,倉促地對她笑了笑,「你剛才說了什麼?」
「我說,崔小霓是冷面夜叉,絕不會放我進來。今天我是先跟福寧殿守門的小黃門說了會兒話,聊著聊著他就讓我進來了。」翹翹道,忽又悠悠笑開,眼波流轉,笑顏如灼灼桃花,「皇後以前曾跟我說︰‘翹翹,我們都是屬狐狸精的,所以永遠別把希望寄托在女人身上,能幫到我們的只有男人。’現在想來這話還挺有道理……雖然黃門只是半個男人。」
後苑一隅建有座觀稼殿,是皇帝舉行親耕籍田儀式之所,而觀稼殿後不遠處還有個小院落,是尚服局的養蜂場。♀
合香經常要用到蜂蜜,無論是用于涂抹的面藥還是焚香所用的香丸香餅,通常都需要調以少許蜂蜜,凝結香料,保持濕潤,而且蜂蜜本身也有藥引的作用,對香料藥性的發揮有所助益。尚服局所用的蜂蜜一般采選自宮外,但部分香藥對蜂蜜質量有嚴格要求,因此宮中也自設了個小型蜂場,釀造制藥所需的蜂蜜。
蕙羅要為皇後配的面藥制法不難,是用醋和益母草灰,做成團狀,再以炭火煆燒烘干,入乳缽中研細,加蜂蜜和勻,即可盛入盒中備用。用料挺少,但對每種配料的要求也就更高,質量優劣直接影響到藥效,因此蕙羅不打算用庫存的蜂蜜。如今天寒,冬蜜純度高,她便準備用蜂場新割的蜜來制藥。
這日午間,趙煦在寢閣內午睡,又還沒到去聖瑞宮的時辰,蕙羅便信步走至蜂場,想先查看一下蜂場情況。
這日格外寒冷,蜂場內竟無一人,想必養蜂的內人趁著午休時間跑到別處取暖去了。蕙羅在尚服局也學過養蜂技法,便靠近置于陽畦處的蜂箱,側耳細听,但聞里面發出一些微弱的「吱吱」聲,便知蜜蜂受寒,且有缺食現象。
蕙羅取來室內所留的帷帽和手套戴上,先縮小蜂箱巢門及通氣孔,又找來蜂場中保存的花粉,用糖水調和壓制成一塊塊小小的糖餅,再打開一點巢門,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把糖餅攤放在蜂箱的框梁上。
為了避免過于驚動里面抱團的蜜蜂,這事她屏息靜氣地做了許久,全神貫注,心無旁騖,直到听見身後有人咳嗽了一聲。
蕙羅回首,見來者竟是趙似,正冷冷地注視著她,也不知觀察了她多久。
蕙羅忙闔上巢門,摘下帷帽,向趙似施禮。趙似也無回應,只是以一貫的冷硬語氣問︰「你鬼鬼祟祟地在這里做什麼?」
「我在養蜂呀,」蕙羅答道,「這也是我的工作。」
趙似一時不語。蕙羅想起他適才所說「鬼鬼祟祟」一詞,不免有些不快,心想,你還道我在做什麼壞事麼?這樣監視我。遂反問他一句︰「那麼大王呢?大王蒞臨此地,又是在做什麼?」
這話一出口,蕙羅便有些後悔,覺得終究太過無禮。而趙似倒不慍不怒不以為忤,竟果真回答了︰「在無聊。」
他說這幾個字時沒有嘆息,沒有悵惘,沒有其他人說起類似感覺時通常會帶有的任何表情,更不像開玩笑,只是那樣鎮定、平靜地說出來,听起來頗認真,但給人感覺很奇怪。
蕙羅忍俊不禁,引袖遮口笑了笑。趙似蹙眉︰「你笑什麼?」
「沒什麼。」蕙羅含笑低眉,猜他是因手臂上的傷無法練劍御射,才覺無聊,因此在宮中閑逛,于是建議道,「玩樂的法子這樣多,大王何不下下棋,投投壺,或者吹笛听曲,都是好的。」
趙似道︰「那些事,玩多了也覺無趣。」
蕙羅想想又道︰「大王愛讀書,如今天寒地凍的,不如留在書齋多看幾本書罷。」
趙似擺首︰「書讀得再多,卻無用處,也是枉然。」
蕙羅先是一愣,後來想起他親王身份才有所領悟。大宋皇帝對宗室一向防範甚嚴,平時待其優渥,厚賜名爵俸祿,但所授官職全為虛餃,宗室無一點實權,讀了書也不能向普通士子那樣考取功名,入朝為官,指點江山。趙煦對他這位弟弟的要求,恐怕也僅僅是做個忠君愛國、安享富貴的太平親王而已,故此趙似有讀書無用之感。
趙似走過來,拾起蕙羅適才擱下的盛糖餅的陶缽看了看,問她︰「蜜蜂都需要喂食麼?」
「不是的,」蕙羅回答,「平時工蜂出去采集花粉、哺育幼蟲和蜂王,蜂王負責繁衍後代和引導蜂群,勞作和生活都井井有條,就像一個國家一樣,一般可以自給自足,只是越冬之際外界花粉不足,才需要人用飼料來喂養。」
「蜂王?」趙似對這個詞有些興趣,「蜜蜂也有王麼?」
蕙羅頷首︰「是的,每個蜂群都有自己的蜂王。」
「那蜂王也是上一代蜂王生下的麼?」趙似問。
蕙羅說︰「蜂群里的每只蜜蜂都是由蜂王產的卵孵化出的,不過蜂箱中會有一個房形較大、房壁較厚的巢房,被稱為‘王台’,普通的工蜂幼蟲只能吃三四天的蜂王漿,但被送入王台的蜂蛹孵化出的幼蟲就可終生食用蜂王漿,成長為蜂王。」
趙似又問︰「每次只有一個蜂蛹被送入王台?」
「一次有好幾個,」蕙羅也想了想,再耐心解釋,「總有十個八個的罷……但能成為蜂王的只有一個。」
「那剩下那些呢?」趙似嘴角上揚,似淡淡笑了笑,「是不是也做了蜜蜂宗室,一生安居于王台,不必做任何事?」
「它們哪有大王那麼命好,」蕙羅嘆道,「王台中最先破蛹而出的那只會刺破其余的蜂蛹,讓那些幼蟲死在蛹中。」
趙似笑意隱去,凝視著蜂箱出了會兒神,又再問道︰「如果兩只王台蜜蜂同時破蛹而出呢?」
蕙羅道︰「那它們會進行一場決戰,直到其中一只殺死另一只。」
趙似沉默,無意識地攪動著陶缽中剩余的尚未成形的花粉團,良久不發一言。蕙羅見狀便接過陶缽,挑出一點花粉,壓制成餅狀。趙似看了也依樣壓了一個,但形狀並不規範。蕙羅遂向他講解壓制之法,他也認真地听,似頗有興致,又接連做了幾個。
蕙羅留意到他用的是右手,雖然動作稍顯笨拙,但還算行動自如,便問他︰「大王的傷大好了?」
「嗯,」趙似道,「快結痂了。」
「是用降真香麼?」
「唔。」
「要記得換藥。」
「好。」
「換藥前要注意清理干淨傷口。降真香一定要用磁瓦來刮,粉末要細。」
「知道。」
「這幾日也要小心飲食,忌食腥辣之物,別飲酒,雞肉和牛羊肉最好也別吃了……」
「真煩人,」趙似忍無可忍地嘀咕了一聲,「你的話比我娘還多。」
蕙羅抿嘴笑笑,沒再說下去,仍舊與他相對做糖餅,其間幾次抬目看他,但見他干活之時神情專注,眉峰微聚,嘴也略略嘟著,頗帶幾分孩子氣,看得她心中和暖,覺得這人倒也不像以前認為的那樣難相處。
糖餅做完後,蕙羅又戴上帷帽,請趙似避開幾步,再把這些糖餅送進蜂箱。做完這些工作後,她舒了口氣,摘下戴了許久的手套,習慣性地甩甩衣袖拍拍手,以撢去沾在衣袖上的花粉和灰塵,但這一甩手,袖中卻有一物墜了出來。
那是趙佶送給她的摺疊扇。翹翹來找她時,她正在房中把玩這扇子,听見翹翹敲門,便合攏扇子退入袖中,適才出門也忘了取出來。
蕙羅匆忙拾起扇子,不想趙似卻走過來,把扇子從她手里抽了去。
他展開看,還輕吟上面的題字︰「長因蕙草憶羅裙……」
蕙羅蓮臉暈紅,當即打斷他道︰「請大王把扇子還給我罷。」
他卻不立刻歸還,但問她︰「這畫出自何人手筆?」
蕙羅自不敢說是趙佶,思忖須臾,輕聲道︰「是楊先生畫的。」
趙似想想,問︰「楊日言?」
蕙羅頷首,心下忐忑,低垂眼簾不敢看他。
「不錯,上面的人也畫得好。」趙似端詳著畫中美人,再打量一下蕙羅,轉瞬之間又說出一句不中听的話,「畫得比你美。」
蕙羅欲哭無淚,心想才覺得他有兩分可愛,他立即又潑了她一頭冷水,看來這人哪天不給別人添添堵還真是會不自在呢。
趙似把扇子還給蕙羅,抬頭看看天色,說了聲「我回去了」,便掉頭朝外走。蕙羅兀自想著他剛才那句話,仍覺惱火︰我就算丑如無鹽,你也不必天天提醒我罷?
忿忿之下又取帷帽手套來迅速把自己裹個嚴嚴實實,再打開巢門,拈起一根筷子攪動里面抱團的蜜蜂,一邊引導它們飛出,一邊目示趙似背影低聲道︰「蜇他,蜇他……」
蜜蜂受驚之下接連飛離蜂箱。趙似適才做糖餅時手上身上皆沾到些花粉糖汁,果然有蜜蜂循跡追去。蕙羅原本笑吟吟地看著,但見飛去的蜜蜂越來越多,趙似開始左拂右檔地躲避,不由也著了慌,手忙腳亂地把巢門關上,又連連對飛出去的蜜蜂招手,壓低聲音喚道︰」回來,回來……兩三只就可以了,不必去這麼多……」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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