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為蜜蜂所擾,趙似卻只是揮了幾下袖子,並未停步,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蕙羅的視線。
蕙羅不知他是否曾被蜜蜂蜇傷,一直記掛著此事。像她這樣養過蜜蜂的人,如今就算被蜇兩下也算不上什麼大事,甚至腫都不會腫,但若被蜇的人很少接觸蜜蜂,處理不善,就有可能會出現較為嚴重的後果。蕙羅越想越擔心,暗暗責怪自己一時興起,考慮不周,下午在聖瑞宮授課時也有些心不在焉。待授課結束,她便問了宮中內人,找到趙似乳保陸氏的居處,向陸氏打听趙似的傷勢。自然不便提蜜蜂一節,她先問的是趙似右臂傷口是否愈合。
陸氏道︰「我正準備去找你道謝呢。用降真香包扎後,大王的傷口果然好了許多,眼看就要結痂了,右手也能動了……只是今日他說悶得慌,去後苑閑逛,沒想到額頭上居然被蜜蜂蟄了兩個大包……你說也怪,這大冬天的,怎麼還有那麼多亂飛的蜜蜂?」
蕙羅訕訕地,避開這問題,但問陸氏︰「蜜蜂的毒刺j□j了麼?」
「我給他j□j了。」陸氏道。
蕙羅又問︰「可曾上藥?」
陸氏嘆道︰「他還不許我去藥房取藥,說這麼點小事,犯不著小題大作。」
「不行的。」蕙羅立即向她解釋,「蜜蜂蟄了會殘留些毒素,若從傷口蔓延入體內,對以前沒被蜇過的人來說,要一下清除也是挺麻煩的事,所以一定要及時用藥。」
陸氏也有些緊張,忙問︰「那用什麼藥好?」
蕙羅道︰「最好用菊花葉、蒲公英、紫花地丁、七葉一枝花、半邊蓮之類的花葉搗碎,涂抹在傷口上,有解毒、止痛、消腫之功效。」
陸氏喃喃重復了一遍這些野花名,又是一聲嘆息︰「我的姑娘,這天寒地凍的,上哪里找這些鮮花?」
蕙羅想了想,道︰「那用玉露散。這藥是芙蓉葉研成細末,用銀花露同蜜調成的,專治瘡癰之毒,尚服局常備著,就為防治蜜蜂蜇傷……你等等,我這就去尚服局取來。」
語罷,也不待陸氏回應便急匆匆地朝尚服局快步走去,不消多時便取回了玉露散。陸氏接過藥,看她走得氣喘吁吁的,便用手巾為她拭汗,憐惜地道︰「你都是典飾了,取藥這等小事何必自己去做?只管差遣個小黃門或小內人便是。」
蕙羅淺笑著擺擺手,催促她說︰「快把藥給大王送去罷。」
陸氏請她坐下歇息片刻,自己帶玉露散去見趙似。不久後回來,遞給蕙羅一頁信箋︰「這是大王寫給你的。」
蕙羅接過看,見上面寫著二字︰「多謝。」
這次的字體雖仍是帶傷寫來,略顯滯澀,但筆勢開放俊明,已比上次那行歪歪斜斜的字瀟灑流麗許多。
蕙羅微笑道︰「這于我只是舉手之勞,大王何須客氣。」
陸氏道︰「我跟他說了你跑回尚服局取藥的事,他雖沒說什麼,卻親自提筆寫字給你道謝……他不是個會說話的人,但別人對他友善,他也不會感覺不到,會默默記在心里的。」
蕙羅低首,含笑不語,其實頗覺汗顏——跑得那樣快,更多的是愧疚罷,若蜜蜂不是自己放的,也許就會慢慢走了。
蕙羅向陸氏告辭,臨出門時又再三囑咐她︰「請跟十二大王說,還是要讓御藥院開些清熱解毒的湯藥,今日內務必要服下。大王有傷在身,體質不比平日,此時被蜇,應當格外小心。」
蕙羅才回到福寧殿,便有聖瑞宮小黃門來找她,帶來的又是趙似的一頁回復︰「甚好。」
蕙羅立即想起趙煦在曾布絮絮叨叨勸其「節慎」之後也是這樣回答。趙似那不耐煩的孩子氣表情透過這二字呼之欲出,看得她不禁笑了起來。
但說是不耐煩,他卻又有耐性再次提筆認真回復。♀蕙羅念及他的傷勢,不免有所觸動——他雖為人孤傲,但與人交往,倒也不失君子之風。
「請轉告大王,寫字費力勞神,就不必特意寫來回復了。若有話說,請人代為傳達即可。」蕙羅對小黃門說。
小黃門很機靈,點頭說知道了,一溜煙地奔回聖瑞宮,少頃卻又再過來,仍然帶來了趙似的信箋。
這回,信箋上沒字,只畫有一個圓圈。
蕙羅不解,問小黃門︰「十二大王這是何意?」
「我也問大王了,大王說,這是……」小黃門嘴唇聚成圓形,發出了一個音︰「哦。」
自皇子薨後,後宮無人再有夢熊之兆。趙煦听說泰州天慶觀有位名為許守真的道人善于推算休咎,人稱「徐神翁」,便派內侍何欣前去問卜祈嗣。徐神翁得知其來意後,沉吟須臾,緩緩道︰「上天已降嗣矣。」何欣忙詢問嗣君為誰,徐神翁先不肯答,後來在何欣再三追問之下,才提筆大書「吉人」二字,讓何欣帶回宮去。
趙煦听了何欣的敘述,目光徘徊于那「吉人」之上,良久無言。殿中侍者也屏息靜氣,不敢出聲插話,最後打破這片沉默的是崔小霓︰「官家,徐神翁寫這二字,一定是說皇帝吉人天相,聖體不日必將康和,也會迎來上天所降之神嗣。」
「崔姑娘所言有理,臣也是這樣想的。」郝隨立即附和。他這一開口,其余宦者也紛紛隨他附和,且在他引導下齊齊下拜,山呼萬歲,聲勢浩大地表示對皇帝的臣服與祝福。
這二字後來被趙煦拿到朝堂上讓大臣們討論,有些人說法與崔小霓類似,而有些則說自己缺乏慧根,看不出奧秘端倪,而連蕙羅都明白他們只是裝傻,若避開趙煦,這「吉人」二字便大多不是這樣解的了。
皇帝重疾在身,且又無子,在這樣的情況下,異日有變,新的君主就會在如今的幾位親王中選。很顯然,「吉人」二字會立即令人聯想起端王趙佶的名諱,這也是引起福寧殿中那陣沉默的原因。
而就在這微妙之時,隨著「吉人」預言的出現,一個個關于趙佶祥瑞之兆的流言開始在皇宮內外流傳。
先是有人私下議論趙煦此前新取的宮室名——迎端。趙煦原是取「迎事端而治之」之意,但在傳言之中,這成了端王趙佶將為儲君的一則讖語。隨後宮外又傳來消息︰端王府邸降下兩只仙鶴,而端王寢閣的梁上長出了一朵靈芝。這都是百年難逢的祥瑞之兆。
「這些天,朝中許多大臣都去向十大王道賀,說鶴降于庭,梁生丹芝,是大吉之兆,宅主不久後必有大喜。」梁從政在趙煦榻前輕聲稟道。
趙煦依舊躺著,呈睡眠狀,但眼皮微微跳了跳。這細微的驛動盡入蕙羅眼簾,心好似被誰捏了一把,驟然縮緊,與此同時,她也替處于流言中心的趙佶感覺到了危險的味道。
擔憂之下她也在暗自猜度,這位年輕的親王面對這些祥瑞之兆,是喜還是憂。
這日趙佶入省趙煦時,帶來了一個炖盅。禮畢落座之後,趙佶含笑向趙煦解釋︰「臣愛食菌菇。天台有一種菌類名為‘桐蕈’,味道極鮮美,只是從天台到東京路途遙遠,若要運送,必要先漬以麻油,如此,桐蕈色味未免頓減。說來也巧,前日臣寢閣梁上長出一叢褐色菌菇,服侍我的一位老內侍是天台人,看了便說那是桐蕈。臣不信,命人摘下品嘗,不想味道果然與桐蕈一樣。如此奇珍,臣不敢獨享,故命人精擇菌朵,以高湯炖了,如今送來獻與官家,請官家同品這難得的新鮮桐蕈。」
有內人接過炖盅,揭開蓋子呈與趙煦看。趙煦垂目一瞥,朝趙佶淡淡笑道︰「東京的屋梁上長出天台的桐蕈,也是異事。我還道生于梁上的都是靈芝。」
趙佶欠身道︰「梁生丹芝這類異事豈是誰都可遇到的?臣此生只在神考陵殿內見過。以臣之庸碌,梁上能生出桐蕈,令臣一飽口福,臣已深覺慶幸。」
趙煦聞言淺笑,但也不品嘗菌湯,只命人收下。端詳趙佶須臾,又道︰「十哥這幾日在忙什麼?怎麼眼周青黑,目有紅絲,像是沒睡好。」
趙佶輕輕一嘆,道︰「近日有兩只鸛鳥飛到臣府邸之中,夜晚宿于臣寢閣邊的高樹之上,通宵啼鳴不已,那聲音就像古稀老人咳嗽干笑,十分刺耳,深夜听來,又覺驚心,臣無法安眠,所以眼周青黑,精神萎靡。」
「無妨,找幾個人把那兩只鸛鳥射落便是。」趙煦道,再看趙佶,語意又為之一轉,「不過,射殺之前須看仔細,那鳥究竟是鸛是鶴。這兩種鳥兒外形有相似之處,仙鶴是瑞鳥,若遭誤殺倒不好了。」
趙佶擺首︰「不是仙鶴,是鸛鳥。臣經常寫生繪花鳥,這兩種鳥兒是分得清的。」
這兩日趙佶到福寧殿中時態度異常恭謹,一早便來,在趙煦未起身前只是默默立于外間等候,甚至不再與眾侍女多說話,看見蕙羅也不過是頷首而已,唇邊常常餃有的含情脈脈的微笑也不再呈出,嚴肅得像一個面對師長的國子監學生。
但有一次,當蕙羅手捧薰好的御衣自他身邊經過時,他出聲喚她︰「沈典飾。」
蕙羅訝然回首。他雙手托著一物,朝她徐徐躬身。左足探出半步,足跟點地,靴尖自前襟衫角下微微挑露出來,他斂眉含笑,這深深一鞠保持著誠懇的弧度,姿勢優美無匹︰「適才典飾的篦刀落到了地上。」
他手中所托之物果然是篦刀,但不是蕙羅此刻攜帶的那把,也非此前被趙佶奪取那個,而是全新的,象牙為齒,梳背以碧玉琢成,方寸之間鏤雕數朵折枝牡丹花,材質溫潤,工藝精湛,是極為罕見的篦梳精品。
蕙羅先有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這便是他所說的要尋來回贈給她的篦刀。
「沈典飾適才走得急,篦刀從袖中滑出,遺落在此處了。」見她不接,趙佶又道。這句話說得字正腔圓,音量不小。
蕙羅本不欲收下,但又想到他都如此有情有景地說了,自己若再拒收必會引起他人注意,只得朝趙佶一福施禮,再默默接過他遞至他眼前的篦刀。
篦刀過手那一瞬,趙佶深看她一眼,逸出些許笑意,但眸光黯淡,頗有郁色。
蕙羅聯想起他如今狀況,又見他眉心暗鎖,容顏憔悴,不由心生憐惜,輕聲道︰「如今天寒,十大王氣色欠佳,宜多保重。」
趙信唇角微揚,應以一柔和淺笑︰」我只是……有點累。"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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