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道,鄭翎在那天離開他之後,便一路驅車,來到了郊區的墓園中。
墓園深處,埋葬著的都是一個個死去的,年輕的靈魂。他們安然接受了上帝的洗禮,從此遠離了世俗的嗔痴愛恨。
他戴著黑色手套的手,輕輕將一束白菊,放在了一塊墓碑前。
照片上的女孩笑靨如花。
溫良之墓。
鄭翎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那是在接到江景深的電話,開始找人的第二個周末。
他正在酒吧里和幾個美麗的小姐調笑,手機突然響起來。對方是他派去找人的私人偵探。那人的聲音低沉而略帶同情之意︰「鄭公子,人找到了,只是,一尸兩命。」
兩耳嗡嗡作響,他覺得自己听錯了什麼,所有人都听到了他鄭公子艱難而干澀的發音︰「你……再說一遍……」
「不是真的,對不對……」
對方的回答卻遲疑而堅定︰「……抱歉。」
他听見自己腦袋嗡的炸掉的聲音。他知道自己幾乎是赤紅著雙眼推開了身邊的女子,瘋了一般發動著車子,雙手卻顫抖的連鑰匙都塞不進孔中。
溫良。
怎麼會死!
他想過太多可能,或許是永遠也找不到,或許是找到了那個善良柔軟的女子,多說幾句好話,自己的兄弟就能得嘗所願了,卻怎麼也想不到,是這樣決絕而殘酷的永別!
溫良,怎麼能死。
這樣江景深。
江景深要怎麼辦。腦海里時而是溫良怯懦安靜的臉頰,時而是自家兄弟痛不欲生的眼神,他只覺全身冰涼,一路不知闖了多少紅燈才到了醫院,私人偵探早已等候多時。
法醫平靜的看著身後的兩人,輕輕搖頭︰「是被人殺害的。一槍致命。但是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傷口不計其數,可見生前是被綁架虐打過。全身軟組織骨折不下十處,背上有二級燒傷,月復中的孩子早就成了一個死胎。」
鄭翎被生前這兩個字刺痛了神經,他揚眉冷笑︰「她那性子,從未曾做過對不起誰的事情,怎麼會……」
突然之間,閉口不言。
是江景深的仇家呢?
法醫也不理會他,自顧自的說著︰「人是在死後被扔到護城河里的,兩天之後才被附近民眾發現,送到這里來的,由于沒有可證明身份的書面證據,又一直無人認領,就停放在這里,直到這位先生說來試試看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一一」醫生指了指旁邊的偵探。
鄭翎艱難的邁著步伐,一步一步,在寂靜的停尸間里只有那沉重的聲音響起,肅穆的悲傷凝聚在空氣里一一
他終于伸出了手。
白布掀起。
那張蒼白而溫軟的臉頰出現在他面前,撞得他一陣頭暈眼花。
即便是死亡,依然沒有玷污了她的干淨。她睡在那里,一如安靜的白蓮,好似終于尋到了歸宿,便不再理會了紅塵的一切骯髒。
只是那身體是那麼傷痕累累。
溫良啊溫良。
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和你一起走掉的母親,又去哪里了?
你倒是去了。
你讓我,怎麼向他交代?
心思百轉間,鄭翎終于下定了決心,他輕輕吻了吻女孩早已冰涼的額頭,蓋上了白布,悲傷不見,只剩了一股冷冽的寒涼。
今天的事情,誰都不準說出去。
是的,誰都不準說出去。
是他將溫良的尸體悄悄帶出來,葬在了城外的園中。
他輕輕的朝照片上的女孩說︰「溫良,原諒我,不能替你報仇。」
他的發絲被風輕輕揚起,他的神情恍若琉璃般破碎。
「你的仇人,我查出來了,可是我不能動。」
「那人身份太特殊,如果動了,他一定會插手,我怕他查到你的事情。」
「傻姑娘,如果有來生,一定一定,不要和我們這樣的人有瓜葛。」
他冷峭的笑著,一雙桃花眼里鐫刻著刻骨的悲傷。
「太多……不得已。」
黑衣的青年對著遺像,歉意的鞠躬。
離開之時,鄭翎看見一個老人在墓園中安靜的寫字。他仿佛就是忽然出現在那里的,又或許他其實本來就應該在那里。
那個穿著白色中山服的老人提著一桶水,另一只手執一只粗大的毛筆,在每一塊墓碑上都寫滿了梵文的字樣。
老人走在他身邊,看了看他身後的墓碑,卻是安靜的笑了笑,繞過了他,繼續在另一塊墓碑上寫字。
他好奇的問︰「老人家,你在做什麼呢?又為什麼繞過我身後的墓碑不寫了呢?」
老人輕柔的對他笑著,一雙眼楮里折射著神秘而睿智的光彩。「噓,孩子,我寫這些梵文是在為年輕的亡靈超度。」
「每一年我都會在一個又一個的墓園中出現。」
「好的人,壞的人。此刻都該在上天的懷抱中長眠。」
他的嗓音,像吟唱著世界上最動听的詩歌。
「她的靈魂,並不在此。」
老人突然放下手中的筆,對著鄭翎和藹的笑道︰「孩子,人世苦難居多,愛別離,求不得,皆稱為障。她的,已經結束,而你的障,卻剛剛開始。」
鄭翎晃了晃眼楮,看著眼前含笑睿智的老人,分明不信,卻是禮貌道謝︰「多謝老人家掛心。」而後頭也不回的離開。
他手握方向盤,仰頭看看天邊,突然之間,心下酸楚,想要落淚。
吶,溫良。
一路好走啊。仿佛做了一個冗長,悠遠的夢一般。
一個聲音在耳邊紛亂空靈的響著,要醒來啊,要醒來啊
于是,她睜開了眼楮。
如同傳說中那只涅槃重生的凰,凰的眼。眼楮里有光芒在流走。柔軟而永遠不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