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小巷中,四處都是堆積廢棄的柴草垃圾。雖然是白天,卻仍然只能勉強看清道路。
身材矮小的男子背著昏迷的女子輕車熟路地穿過殘破的竹屋,跳進了一道暗門。暗門後的甬道冗長而陰暗,走了半刻,眼前卻是豁然開朗。原來這暗道之外,竟是通往以作富麗堂皇的別莊。
別莊的廳堂內,兩側的侍女恭敬地俯首候命。為首的高座之上,一名少婦優雅地依桌而坐。她的服飾華貴,面容皎潔,一雙媚眼含情,卻是個十足的美人。雖是隨意而坐,身上散發出的雍容華貴的氣質卻分外明艷,一看便知不是常人。
男人快步走進廳堂,在少婦面前跪了下來︰「稟王妃,瀅裳公主已帶到。」
少婦不輕不重地「恩」了一聲,躬身來到女子身前,縴縴玉指撥弄著女子耳邊的軟發,沉聲道︰「你們都退下吧。樓三,把解藥喂給她。」
「是。」男人恭敬地應道,伸手自懷中掏出了一只玉瓶,從中倒出了一粒紅色的藥丸喂入玉翊口中。
——
現代,市人民醫院。外科部病房。
一群人著急地圍坐在病床前,床上面色蒼白的女子緊閉著雙眼,除了微弱的呼吸表示她還活著,所有的手術檢查都顯示這具身體已經進入了死亡期。
「醫生,醫生……我女兒怎麼樣了?她到底怎麼回事?!」中年男子焦急地追問著醫生,他身邊的婦人正趴在床邊哭喊著︰「翊兒,翊兒啊……我的翊兒啊……」
醫生為難地搖了搖頭,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半晌,他慢慢道︰「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你女兒這種病癥,我們行醫多年也實在沒見過,現在唯一的辦法,大概就是等她自己醒來了……」
「玉翊,玉翊啊……」中年男子呆呆地望著床上沉睡的女子,不由得悲從中來,無聲的淚水爬滿了臉頰,「我這是造的哪輩子的孽啊……!」
——
「爸……媽……不,不要……啊!」昏迷著的女子猛地一下子驚醒,尖叫聲猶在耳邊,那段不堪的記憶,父母淒厲的哭喊,還有那躺在床上的面容慘白的女子……無數個片段在一瞬間擠滿了她紛亂的腦海,她茫然地睜著雙眼打量著眼前陌生的景物,陌生的人……她的頭好痛,這里還是古代麼?她還在這里麼?
「你……」她囁嚅著,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了一個字,對上面前少婦凌厲的眼神,不由得驚恐地向後縮了縮,望著那面色陰沉的少婦。
少婦淡淡地笑開來,撫了撫耳邊亂發︰「瀅裳,才幾日不見,怎麼就忘了母後了?」
「母後?」玉翊迷茫地看著少婦,突然想到了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一陣龐大的恐懼瞬間佔據了她的心房,她語無倫次地縮緊了身子,淚水忍不住地落了下來,「不,不是的……我不是瀅裳,我不是……辰影,辰影在哪兒?我要見他……」
少婦緩緩走到女子身前,食指輕輕捏起她的下巴,冷冷道︰「瀅裳,你怨恨母後沒有關系,但你否認自己的公主身份,就是罪無可恕!你一朝為樓蘭的公主,就永遠都必須為樓蘭而活!」說完又嬌笑一聲,「這次本宮能這麼快找到你,還多虧了易辰影身邊那個沒用的手下呢!她一听說易辰影喜歡你,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了本宮你的一切消息……哈哈哈哈,這趟和親,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她雙掌一翻,一股氣流便撲面涌向玉翊,玉翊連哼都沒來及哼一聲,便又陷入了昏睡。
「去布置好外局,勢要讓易辰影有來無回!」
「是,王妃。」
午夜時分,萬籟俱寂。只有枝杈上的知了,還在沒完沒了地鳴叫著。
別莊的牆頭上,兩個潛伏著的身影悄悄向內巴望著。
「哎,我說,你就不能找個好點的地方啊!這種……」其中一個不滿地抱怨道。
「閉嘴!不想死就給老子安靜點!」另一個毫不留情地怒斥道。
「切……拉倒!我……哎呦喂!」抱怨的那個黑衣人突然一腳踏空了,一頭栽倒在牆腳下,疼得他連連慘叫。
「活該!」牆上的男子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這時,又一道青色的身影迅速地來到了牆下。
「少主!」牆上的男子眼疾手快地發現那青衣少年正是他們的少主,易辰影,連忙躬身行禮。
易辰影看了一眼牆下昏倒的男子,冷哼一聲,難得地沒有出手懲戒,只是低聲吩咐高個男子準備防守和接人,隨後自己一個人潛進了別莊。
要說在這諾大的莊子里找一個房間,絕對是難上加難。但這次對方既是有意引他來救人,便肯定是不會讓他難找。何況,他這次是以身犯險,明知道對方故意布局引自己跳,怕是也要不顧一切地去救她的。
輕而易舉地順著守衛的路線找到了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門,易辰影身形一閃,潛進了房內。
而這時,門外剛剛還模樣呆板的守衛突然眼中精光一閃,縱身躍進了濃濃夜色中。
昏暗的閨房中燭光半明半滅。女子還在沉睡中,但她身上那淺淡的幽香已令易辰影心中一喜。
他輕輕走到床邊坐下,修長的指尖滑過女子光滑細膩的肌膚,從耳垂一直到頸項。然後,他低頭,在女子頸側落下一個吻,又輕柔地解開她單薄的絲裙,雪白的肌膚襯著星光泛出幽冷的光芒,他的指尖輕撥女子鎖骨處的肌膚,然後一路滑過她的胸前,落至腰月復。
熟睡中的玉翊禁不住這誘惑一般的挑逗,櫻唇微張,發出了一聲低吟……
但易辰影卻不再動作,只是淡淡地在她的唇角吻了吻,便收緊外衣將她抱入懷中,迅疾地躍出窗外。他知道,自己這一趟來,定是有去無回。但只要能救出她,也足夠了。就當作是償還她當日的落血之恩吧。
但莊內的人顯然是早知他會出現,幾百守衛手舉刀劍守在別莊四周,少年出現的一剎那,幾百人幾乎同時躍起圍攻向他!
懷中還抱著沉睡的女子,根本無法放開來打。易辰影索性不再反抗,只施展輕功盡全力向莊外沖去。只要到了外院,他就不用再怕月復背受敵了。
「少主!」牆頭的黑衣人一路沖殺來到易辰影身邊,一左一右將他護在其中。
易辰影眉頭微皺,伸手抹掉嘴角溢出的一絲血跡。他能沖到這中院,已是拼盡全力。此刻他一身青衣已是血跡斑斑,無數傷口還在不斷地出血。
轉手將玉翊交到男子手中,嘶聲吼道︰「帶她走!」說完撐著已失血過多而變得沉重的身子,沖進了守衛群中,一把長劍攻城略地,所到之處血肉飛濺,一撥又一撥的守衛無聲地倒下。
有了易辰影的保駕,男子負傷逃出了別莊。他深深地望了一眼莊內身形模糊的少年,轉身疾馳而去。
易辰影已經寡不敵眾地虛弱了下去,看著她被安全地救出,他只覺得心下一松,眼前漸漸被汗水混著殘血模糊了視線。
看來還是不夠強啊……他心中暗自嘲諷著,慢慢倒了下去……——
兩日後,咸陽城依舊一片繁華。
玉翊被救回來之後便一直有暗衛嚴密保護,但她本人卻還單純地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暗衛並沒有告訴她這一切的真相,當他看見女子因得救而露出的欣喜與快樂;當她呼喚易辰影的名字時,眼中流露出的情意……
而她卻仍然在幸福中等待,等易辰影「外出」歸來。她要告訴他,她,喜歡他……她程玉翊,喜歡上了,易辰影。
而此時,陰暗潮濕的地牢中,少年正被粗重的鐵鏈綁在十字架上,早已陷入了昏迷。這些天來,每天都有人來抽打他一番,再拖他進水牢泡上一下午。
他總是不屑地閉著眼不理睬那些守衛,只是一聲不吭地承受著所有的折磨。從他決定救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會有這樣的後果,那些傷疤里流出的血,似乎已經不再能撼動他的心,只要想起那個女子幸福的笑面,一切都似乎變得不再重要了……
就這樣來來回回度過地每一個日夜,時光飛轉,這日已是半月之後了。
暗衛已經動用了所有能利用的關系網,甚至不惜冒險潛入王爺府求見王爺……但似乎朝廷這次是鐵了心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幾乎所有人對這件事都采取了緘口不言的態度,眼看著易辰影的封印期又要到了,到那時候就真的是回天乏力了……
暗衛佇立在玉翊的房前,很久,很久,他甚至能听見房中傳來的女子擔憂的嘆息。但是,這個女人再重要,也不過只是個女人!而他們的少主,卻是萬萬不能有事的!
決心下定,男子心頭一凜,推門而入直接點了女子的穴道。
「易山,你要做什麼?」玉翊疑惑地看著面色嚴肅的男子。
易山定定地看著程玉翊,也不理會她的疑問,粗聲粗氣地道︰「程姑娘,如果你還有良心的話,去救救少主吧!現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易,易辰影?他怎麼了?你不是說,說他出去處理事情了麼?!」玉翊驚訝地望著易山,一種莫名的悲痛感瞬間沖上了她的大腦。
「少主他當日為了救你,放棄了自己逃生的機會,現在……」易山說著雙眼也紅了。如果不是萬般無奈,他又怎麼可能把易辰影拼命救回來的女子再這麼送回去?!
玉翊呆呆地望著男子,一時間竟有些怔忪,只覺得心好涼,好涼。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面對那些陌生的人,她能怎麼辦?哪怕只是一句小小的話說錯,都有可能讓她性命不保。而她,仍然怕死。
是的,她怕死。即使是再生到這個世界,她也並沒有真的明白過死亡的感覺,甚至就好像只是做了一場夢。
她的身體無法動彈,也不想再動。只是那樣安靜地站著,沒有聲音,沒有動作,閉著眼,任眼淚在她精致的面容上肆虐。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她?!她只是那樣一個普通的女子,為什麼要逼著她在自己與他人之間做選擇?!放棄自己,她做不到!放棄他……?她同樣做不到!畢竟,他是為了她才會放棄自己……
良久,玉翊才壓住淚水,嘶聲哭道︰「讓我想想……」
易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解開了她的穴道,飄然而去。
穴道解開的瞬間,玉翊似月兌力一般全身癱軟地跌坐在地,淚水重又流瀉下來,她呆呆地坐著,任地面徹骨的寒冷侵蝕著她體內的溫暖。
放棄自己?亦或是,他?玉翊走的時候,天還未亮。凌晨時分,窗外正是一片青白。
她沒有帶任何東西,只是孤身一人來到了之前被劫走的地方。不出半個時辰,果然來了一個身穿黑袍的女子引著她進入別莊。
易山始終立在客棧的屋檐上一動不動,眼睜睜看女子白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昏暗的巷口,他輕輕發出一聲嘆息,轉身躍進了一片霧靄中……
「啊……」黑暗中,易辰影低吼一聲,猛然驚醒。他低頭看見自己似乎躺在床上,身上的血衣還沒有換下,只是那床薄被上的柔軟告訴他,這里不是別莊。
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他的心口一窒,一把掀開薄被就想沖出門外,卻一下子癱倒在地,渾身上下都是鑽心的疼痛,但這痛又如何比得過他心頭的痛?!
「來人,來人啊……!」他大聲叫著,一步一步向門邊爬去。浴血的身體在地面拖出了一道長長的斑駁的血痕。
「少主,你醒了!」易山從窗外一躍而進,慌忙扶起地上的少年。
易辰影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是抓著男子的衣袖狠狠地揪扯,仿佛恨不得將這衣袖抓破!
易山看了窗外一眼,默默地垂下頭︰「少主,你還是好好休息吧。」
窗外的天色已經大亮,萬里無雲,正是一派浩瀚。
繁華的集市此時更是人聲鼎沸,喜悅禮炮聲連綿不絕地回響在這座城鎮的上空,引來無數鳥雀駐足停留。
少年側耳听了半晌,突然輕聲問道︰「玉翊呢?」他直直地望著男子,一雙鳳眸中閃現著點點期頤。
「程姑娘她……」易山的嘴唇嗡了翁,「她也在隔壁房間休息。」
易辰影沉默著,又問道︰「今天誰家辦喜事?」
易山的目光閃了閃,沉聲道︰「屬下不知。」
手腕突然被猛地捏住,易山只听見自己的骨頭傳來一陣細微的「咯啦」聲,驚慌地抬起頭,正對上易辰影悲憤交加的灰白臉孔。
他咬緊牙關,狠狠地抓自己的頭發,如受傷的小獸一般咆哮著︰「易山,易山……!你騙我!到現在還要騙我!」
易山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單漆跪地顫聲道︰「少主!屬下也是萬般無奈才……」
「滾……滾!」易辰影撕心裂肺地吼叫著,一行清淚沿著他俊美蒼白的臉頰緩緩落下……他跌跌撞撞地喘息著沖出了門外,向著大街跑去。
集市的道路中央,華貴聖潔的十六人馬拉著的婚車,車鸞上雪白的簾蔓依依下垂,隨著風聲輕輕晃動著。
帷幔之中,女子身穿火紅的嫁衣,頭戴華貴無比的鳳冠,一眼望去絕塵如仙子一般美麗動人。只是那精致的妝容下,卻只有冰冷的沉默。
車鸞外的人群早已鬧翻了天。那可是樓蘭的公主出嫁啊!
「早就听說樓蘭的瀅裳公主絕美出塵,號稱天下第一美人,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啊!」路人甲無比艷羨地笑道。
「是啊。不過听說傲月的皇帝已經人到中年了,娶個這麼年輕的公主真夠浪費的啊……!」路人乙惋惜地嘆了口氣。
「瞎說!我听說那皇帝也不過才二十多歲……」路人丙忍不住插嘴道,「哎呦,這是誰呀?!」
「對不起!」少年用力在人群中推擠著,不時重重地喘息幾口氣。就快到了,馬上就能看見她了……
眼看著車上那個萬般熟悉卻又陌生的女子就這樣眼睜睜地與他擦身而過,易辰影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叫道︰「玉翊……!」
玉翊默默地坐在車鸞中,眼中也不知是慶幸還是悲哀。慶幸的是,自己不用死了;悲哀的是,她就要成為人家的小老婆了……可笑啊!想當初,在2010年,她可還是個雲英未嫁的少女呢,戀愛還沒談過幾回,轉眼間就要嫁人了……還是傍大款的那種嫁法。
真真是可笑之極!
就在馬車駛過集市一角的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了他的聲音!
縴縴素手輕撥帷幔,女子心中悲喜交加地向人群中望去。
四目相對的一瞬,她突然很想哭,焉地想起了前世曾讀過的一句詩——
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她看見他單薄的身體,傷痕累累,一身青衣千瘡百孔,已是血肉模糊……
她看見他蒼白的面容,一雙星子般的眸中黯淡無光,仿佛藏盡了世間悲哀……
玉翊不忍再去看他,她怕自己會心軟,會舍不得他……她用力扯下自己頭上的一枚玉釵,奮力向他丟去。隨即堅決地轉身,那一瞬,已是淚流滿面。
雙手輕輕接住那枚玉釵,易辰影心中寒意頓生,喉頭一甜,硬生生地吐出了一口鮮血!
人海茫茫,他終于還是丟失了她。
一聲輕嘆,青衣染血的少年無聲地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