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她無法將縫隙再維持下去,而她等了七萬年的時機也終于快到了。♀
所以我也要走了。
天光有些渾濁不明,只要抬頭我便依稀可以看到上界湛藍的碧落上流轉的白雲,可以看見縴柔的花朵在風中輕揚的姿態,我幾乎能聞見鮮花的香氣。
床頭的沙漏已經過了好幾個輪回了,我只呆呆坐在椅子上看著瓏兒,看著他喝水,走路的模樣,有時眼里會跑出幾絲水霧,我只好慌忙擦掉免得被瓏兒聞到味道。
三娘的聲音在耳畔輕響︰阿珩,時機快到了,你做好準備。
看著瓏兒溫柔的笑容我有些失神,下次我們真的還能再見嗎?
饅頭坐在我腳邊一雙大眼哀怨地瞅著閉目養神的小白大人,神情郁郁,我想饅頭應該也知道我們快離開的事,它舍不得小白大人。
愈是瞞著瓏兒,我愈是心驚,幾次三番嘴巴都差點控制不住,三娘要我直到離開都不能和瓏兒吐露一個字,訂親這回事于我不公平,瓏兒若是知曉只怕會不肯。
我想這個屋子里乃至整個瑤光嵐境里只有瓏兒不知道這件事了。
「阿珩,你今天怎麼了,往日你很喜歡說話的,」瓏兒放下手中正在疊著的衣裳看著我微笑︰「你突然變得這麼安靜我都有些不習慣了呢。」
我使勁拍拍緊繃的臉,悄悄舒了口氣走到瓏兒身邊,我握住他的手故作輕松道︰「瓏兒,外面又有極光了,我們一起去看吧。」
瓏兒微愣,眼楮看向門口的方向片刻道︰「好。」
三娘駐守的雪山是瑤光嵐境最高的山,三娘催動神力的時候便能綻開七彩斑斕的極光,銀白天光之下,襯著晶瑩的雪花,那七彩的光華折射出點點璀璨的夢幻,有時候甚至會絢爛到晃入人的眼底,生出片片奪人心魄的感動來。
我不知道光是看著美景都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極光很美。」我輕輕一嘆。
瓏兒握著我的左手微微緊了緊,他笑道︰「我第一次見到娘就是在極光之下,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顏色除了黑白藍還可以有那麼多種,可以那麼美,那麼炫目。」
「藍色?」我疑惑了。
瓏兒莞爾︰「小白的眼楮,我張開眼看到的第一種顏色不是雪的白而是晶瑩的藍色,因為自我出生那日開始照顧我的都是小白。」
我轉身看了看站在不遠處,趴在饅頭背上攢成一顆球的貓大人,很難想象這只四腳著地的小動物是怎麼照顧還不會說話的小嬰兒的。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瓏兒笑道︰「小白的仙術很厲害,小時候若娘去雪山駐守時,小白就會化作人形照顧我直到我長大生活能自理的時候。」
我更加驚訝的看著那只貓大人,不對,是貓大神,所謂貓不可貌相,小白的仙術竟煉到可以幻化的地步了。
該是感知我的目光,貓大人照例睜眼懶洋洋地鄙視了我一眼。
我訕訕收回眼神,想了想終究還是沒忍住︰「瓏兒,你小時候是看得見的對嗎?」
「嗯,」漫長的沉默後瓏兒終于開口了︰「六歲以前我是能看見的,屋子里的書其實都是我的,我知道很多東西只是沒有親眼見過,我只知道雪是白的,小白的眼楮是藍色的,樹枝是黑色的,水是無色的,我還知道娘的發上有一支白色的簪子。」
他說著語氣有些不穩,卻沒有回避︰「但六歲那年,我的眼楮瞎了。」
瓏兒沒有說下去,他雲淡風輕的聲音夾雜著一絲絕望的酸楚。
對自己的母親,瓏兒不是沒有恨,但他能怎麼恨,這個世界他只有娘一個親人,他如何能恨?
可我知道瓏兒失明的背後隱藏著三娘莫大的心痛,她不能讓她的孩子看到另一種顏色——血的顏色啊。她用生命為瓏兒的未來做了賭注,這個賭注太大,她怎能讓瓏兒看到她吐在雪地上的鮮血?
「從那以後我便沒有了離開這里的念頭,」瓏兒喟嘆了一聲仰首看著遠處蒼茫的雪山山脈,凌凌的飛雪在他身上積起了一層冰冷︰「那天後我不能看書,也看不到娘親設下的極光,我甚至連周圍千百里的白雪都看不到……」
不知道是身子冷還是心冷,我悄悄握緊了瓏兒的手,瓏兒微微側身將我摟住,他的發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的鼻息間只有他身上清冽的氣息。
我听見他說︰「這數萬年的黑暗里我幾乎忘了六歲以前的回憶,我幾乎不記得我曾經有幸見到的顏色,但你出現了,你讓我記起了那些顏色,記得那七彩斑斕的極光,」他在我耳畔輕聲道︰「阿珩,謝謝你。」
我抹去眼角的淚故意大力地拍拍他的肩道︰「哎呀,你說這麼多好話一定是知道我有禮物要送給你。」
「禮物?」瓏兒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疑惑與驚喜。
我忍住鼻頭的酸意將手上帶了好些年的綠葉手繩送給了瓏兒,這是我以前過生辰時吉星師兄送我的禮物,意在吉星高照。
這根手繩用墨綠色的絲線編成繁雜的圖案,其上串了個小小的綠葉子,我將它戴在了瓏兒的手腕上。
我一邊給瓏兒系著繩扣一邊道︰「瓏兒,這個是我送你的禮物,你不許摘下來,上面的顏色是我最喜歡的顏色——綠色。綠色是最生機盎然的顏色,代表著最美好的生活。」
說到這里我已忍不住哽咽了,只好拼命捂住唇生怕自己抽泣出聲,耳畔傳來三娘急促的聲音︰阿珩,時間不多了!
我捂住臉,感覺眼淚嘩然透過指縫落在了雪地里。
我听見瓏兒莞爾笑道︰「你喜歡綠色,那我也喜歡,這個禮物我會好好珍惜的。」
「你喜歡就好,不許摘下來啊。」我攥緊手,讓指甲深深陷入手心里,想讓那鑽心的疼轉移我的注意力。
「我不想走……」我心里無聲地吶喊著,我背過身不敢再看瓏兒一眼。
瓏兒似乎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他歡快道︰「阿珩,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也有東西要送給你。」他緩緩松開了我的手。
我慌忙想拉住他,指尖卻與他的衣袖擦過,我眼睜睜看著瓏兒飛快地往樹林的方向跑去,白色的發與飄雪融合,漸漸的我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想叫住他但聲音哽在喉嚨里,風雪在我耳邊呼嘯,我愣怔了片刻發現視線模糊了起來,心頭像被一只魔爪揪住,一陣一陣地絞痛,然後無數滾燙的淚淌過臉頰,我蹲在地上再也抑制不住放聲大哭。
模糊的視線里我看到三娘的身影,她溫暖的手輕輕模著我的頭︰「阿珩,時間到了。」
我使勁抹著淚,腦子里一片混亂,我想挪動腳步卻動不了。
「我的湯罐子,湯罐子還在小屋里,我還沒有拿。」我胡亂說著就想向小屋奔去。
三娘拽住我的手,她的手堅定有力︰「阿珩,湯罐子在這里。」
懷里被塞進來一個溫暖的瓷罐子,我下意識地捧著,我抹了抹淚道︰「還有還有饅頭,饅頭還在……」我話沒有說完便看到饅頭正乖乖蹲坐在我面前,沉默著用那雙大眼瞅著我。
我再也找不到借口崩潰地撲進三娘的懷里︰「我還沒有和瓏兒說再見,我還沒來得及和他道別,我舍不得瓏兒,我舍不得他,我舍不得……嗚嗚嗚嗚」
三娘顫抖的手拍著我的背聲線哽咽︰「阿珩,你是我的希望,是瓏兒的希望,你必須走,等到你成年那天,花印就能起效,瓏兒就能出去了,到時候你們就能再見了。」
「我今年十二歲,還有兩年我就成年了。」我抹去眼淚看著三娘溫柔的目光。
三娘點點頭︰「兩年,就兩年,兩年後瓏兒就能借助你的力量出去了,阿珩,請你等他,等他兩年。」
身邊的雪山似乎出現了劇烈的晃動,薄紗似的天空卡啦卡啦地仿佛正在被撕裂,我的腳下幾乎站不穩,我拼命點頭心頭忽然閃過一絲恐慌的念頭︰「可是,這里的時間和碧落三山的時間……」
「我用半生咒將瑤光嵐境的時間和外界相連,你的兩年和瓏兒的兩年是一樣的。」三娘替我抹去淚,摘下發上的白玉簪交到我手中囑咐︰「阿珩,如若你有機會踫見一個有著同樣簪子的人,請你把這個交給他,告訴他玉三娘不悔!」
我將簪子收進手心鄭重點頭。
三娘雙手挽出一朵雪蓮花狀的光暈將我與饅頭都包了進去。
三娘緩緩飛身而起,散開的白發與白衣在風中肆意飛舞,手指在身前作蘭花狀,風雪呼嘯漫過眼前,我只听得三娘念了幾句古老的咒語,一點血色在她眉心凝結出一點血色朱砂,剎那間那朱砂迸裂出萬千道璀璨光華,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與饅頭托了起來,低柔清亮的吟唱回蕩在整個瑤光嵐境之中,周身輕軟飄落的白雪幾乎在須臾間變得狂暴了起來。
即便是在雪蓮花結界中的我們也被震得幾乎站不穩,饅頭整個兒的在結界中打滾,我心頭一慌脖子上的阿球立刻散出幾道青澤,將整個結界塞滿,結界這才稍稍穩定了下來,饅頭驚慌失措地用爪子抱著我的腳不敢動一下。
突然它嗚了一聲我瞧見小白大人走到雪蓮花外正一眨不眨的看著我們。
我抹抹淚哽咽道︰「小白大人我也舍不得你。」
小白大人似乎沒有受結界外暴雪的一絲影響,它腳步輕快地走到我們面前,隔著薄薄的結界伸出軟軟的爪子,那圓圓的貓臉好像在笑。
饅頭不顧依舊晃悠著的雪蓮花,腳步不穩地走到結界邊緣伸出一只爪子拍拍對面那只貓爪,嗚了一聲。
我也小心的爬過去,伸出手拍拍小白大人的爪子︰「好好照顧三娘和瓏兒。」
小白大人似乎喵了一聲,然後轉身跳進了雪中眨眼便看不見了。
一縷明亮的光芒從我頭頂散下,我仰首看到灰霧凝成的蒼穹上,碧落而來的陽光如一枚細小的金針嘩然刺開天幕,那半面蒼穹如同破碎的鏡子一般開始四分五裂,仿佛雲開霧散,一條細小的裂縫乍然出現,陽光從中如麥芒一點一點滲透進來將白雪大地染上一片金芒。
三娘朝我緩步而來,她不愧是雪之女神,不論狂風還是暴雪都無法靠近她分毫,她的長發此刻正紋絲不動地披散在她身後,白衣如靜止的蝴蝶。
三娘手起一道玄光朗聲吟誦︰「吾執半生之咒,贖前世之罪,若賜吾一世生機,願應永生永世之劫!」
清朗的聲音響徹天地,如冰凌鏗鏘折入地下,陽光愈盛照在我身上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一絲溫暖。
「砰」的一聲,那半面天空像在暖陽中化去的冰塊緩緩消融,三娘望著頭頂絢爛多彩的世界,眼底有著一絲的欣羨與向往。
下一瞬她毅然閉上眼楮雙手一合大喝道︰「起!」
雪蓮花劇烈晃動了起來。
我一手抱著瓷罐子,一手死死拽著饅頭的耳朵死死閉著眼楮只感覺自己在緩緩上浮,青芒將披澤綿延的祥瑞仙氣灑向四周擋住了瑤光嵐境與碧落三山之間結界夾層的颶風,然後耀眼的天光在一瞬間填滿了我的雙眼。
耳畔有柔軟的清風拂過,鼻息間有花香蕩漾,我睜眼依稀看到我似乎正在七仙女府前的路上。
而我腳下有一個灰暗混沌的圓洞,里面依然有絲絲寒氣滲出。但很快無聲無息地那圓洞消失了,直到堅實的土地上沒有多余的一絲縫隙。
耳畔心頭依舊回蕩震撼著三娘最後的聲音︰阿珩,倘若他日你與瓏兒有緣,請代我好好守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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