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夫人臥病月余,今日覺得身上爽快些,又值春風和暖,草長鶯飛之時,有意整理一下園中花草,便著人請清漪至秦府。♀
清漪便也來幫著照看,將園中花草或置換新盆、或修枝剪葉,缺水的澆水、乏肥的加肥。
整頓停當,已是黃昏時分。
老夫人體力難支,午時未至已回房休息。
清漪來到老夫人居所,欲告辭出城。
恰逢丫鬟奉藥進來,清漪識味知藥,知並無不妥,放心離去。
秦賢回府後,听聞百里姑娘今日來過,竟未得一見,自是懊悔。
次日,便再至清漪居所,問牡丹究竟。
「牡丹如何,當問蔣府,如何來問我?」清漪道。
秦賢先前請了多少名匠,皆無計可施,如今不知結果如何,其實不敢去蔣府詢問。
清漪看他躊躇,便道︰「我那藥粉其實甚有效力,想來此時該奏效了,你可去蔣府探看。」
「姑娘可與我同去?」秦賢道。
「我今日不得閑了,過些日子再去吧。」清漪道。
秦賢听了,告辭出來,亦不敢去蔣府,因前日與朋友有約,自去赴約了。
清漪將自家園中所種多是尋常花草,春季花繁葉茂,月季、鳳仙花、芍藥等都正當季,爭奇斗艷,也頗熱鬧。
門戶正對的一株矮木,橢圓葉片,也得幾個花蕾隱藏其中。只是尚未開出,不知是何顏色。
閑時便修剪梅枝、施些肥力。
七日滿,仍與柳默、秦賢同入蔣府。
那牡丹已然枝繁葉茂,綴了四五個花蕾,眼看便要盛放。
清漪便順勢整理、重新施以新肥。
這邊蔣威已得知牡丹枯枝逢春,欣喜不盡,倒也無他話,吩咐封賞,清漪便也不辭。
三人出得蔣府,秦賢多日陰霾一掃而空,又得了蔣府賞賜,興奮忘形,對清漪一再稱謝。
清漪只道︰「牡丹自有緣法,不必謝我。」
秦賢卻听不甚懂,也不去細究,要請二人去酒樓同慶。
清漪只道家中有事,改日再聚,告辭出城。
次日,秦賢在廣聚軒訂了雅座,與柳默同至清漪居所,邀她同往。
清漪正在院中擺了小桌獨飲。見二人到來,便重新沏了茶,奉與二人。
一杯淡淡綠色,一杯略濃些。
秦賢看了看兩杯茶,笑道︰「百里姑娘如何這等偏心,只將好茶與柳兄嗎?」
柳默看了茶色,知是那日飲過之茶,不禁抬眼看看清漪。
清漪淡然道︰「秦公子常在酒席之間,此茶能消積食、解油膩;柳公子脾胃略帶虛寒,適合清淡之味。」
「百里姑娘不但是護花聖手,還通曉醫理?」秦賢道。
「草木鳥雀、林中百獸,享天地日月、以水土為養,生有時、死有日,皆與凡人同。其醫理也頗有相通之處。」清漪道。
「我祖母病了這些時日仍不見好,姑娘可知為何?」秦賢道。
「年老之人,難免氣虛些,並不打緊。過些時日,自會好轉,秦公子不必憂心。」清漪道。
此時春風習習,溫暖的陽光灑落在花木之上,那一株矮木的花蕾似乎又長了些。
其中一朵已然綻開些許,艷紅瑰麗。
柳默見那顏色,不知為何有些似曾相識之感,不禁靠近細看。
清漪見他走到矮木旁,心下驚動,只顧盯著看他神色。
柳默近看那花,更覺艷麗非常,似火焰一般。
柳默欲問此花何名,回頭看時,忽見清漪定定地看著自己,知她此時眼中所見,又是另一個人,不知如何竟覺心中黯然,也不再言語。
秦賢見二人神態有異,不明所以。
此時,秦賢隨身侍從來報,酒席已備妥,三人便入城前往。
此番是為慶賀牡丹重生,答謝清漪援手,重要的是秦賢自認與蔣府更見深厚,是以所備頗為豐盛。
席間換酒,進來一個伙計,初時清漪並未留意,待他轉身時,清漪忽然撇見他後脖子上一塊褐色胎記,當下叫道︰「袁成。」
那伙計便回頭,奇道︰「姑娘眼生得很,何以知道小人姓名。」
清漪起身,對他道︰「你可是吉州集顯村人氏?」
「正是。」那伙計應道。
清漪自袖中取出一物與他,正是那日老婦人交予她的拇指大小的老虎玩偶。
袁成一見此物,驚道︰「姑娘認得家母。」
「那自然是你不錯了。只是原說你入蔣府差使,如何卻在這里?」清漪喜道。
「原是要去蔣府的。只是到慕州時,听聞蔣府待下人很是苛刻,所以未敢就去。後來經人引薦到這廣聚軒,便一直在這里了。」袁成道。
「原來如此,怪道蔣府不見你蹤影。」清漪道。
「姑娘如何與家母相識?」袁成道。
「我與令堂只是一面之緣,那日行過集顯村,多謝她款我清水一碗。」清漪道,「你久出不歸,令堂甚是思念。況有坊間傳言,你被山間野狼所食,更是日夜掛心。你可速回,與令堂報得平安。」
袁成听聞此言,落下淚來,與清漪拜謝,道︰「多謝姑娘,我告得假,即刻回轉。」
拜罷欲走,清漪叫住他,取出一個青色小袋,交予他,道︰「令堂只因思念于你,日夜啼哭,如今雙眼不便,當日我曾與她留下此藥,囑她每日服用,這些是我新制的,你也帶去與她,雖不能失而復明,總有所幫助。」
袁成接過,再拜離開。
清漪方重落座,忽听窗外街道上喧鬧之聲驟起,三人立于窗邊往外看時,只見一人披散著頭發在人群中驚慌奔逃,慌不擇路,撞倒許多行人,行人紛紛閃避,他不辨方向,又撞到街邊小攤之上,物事灑落一地。
他嘴里只反復念叨︰「別殺我,放過我……別殺我,放過我……」。
看那身形、觀其樣貌,正是玉器鋪老板,李貴。
只怕是前日受了驚嚇,如今這般瘋癲無狀。
秦賢見是熟識之人,大驚,忙奔下樓去,想要截住他一問究竟,怎奈李貴本就力大,如今慌亂之中,更是無狀,看有人靠近,一把將其推倒,仍然向前瘋癲奔走。
柳默對清漪道︰「可有法子嗎?」
「需得診治方知。」清漪道。
柳默展開身形,幾步趕上那李貴,伸手至腦後,將他擊暈在地。
清漪過來,自袖中取出小小的四方絹巾,蓋住其手腕,再細看其眼瞼、舌苔。
看畢道︰「天意大概如此,人力有盡。」
這邊秦賢爬起身來,也立于二人邊上,道︰「這李兄怎地變成這般模樣?」
柳默清漪皆不言語。
後面李家人尋來,便將李貴仍交還,李家人自是哭泣傷悲,無可奈何。
李家人走後,秦賢直道奇怪。
秦賢欲再回樓上,清漪辭謝款待,獨自出城而歸。
這里柳默、秦賢二人也不騎馬,牽了馬在街道上並肩而行。
秦賢望了望柳默,笑道︰「你為何不去送送她?」
「我為何要去?」柳默奇道。
「那百里姑娘待柳兄之意,你不是要說一概不知吧?」秦賢道。
「此話怎講?」柳默道。
「那牡丹之事,我幾次三番央告于她,她只是不允。我祖母與她多有來往,也算有些交情,卻一點不念。怎麼你去了,一句未言,她便去了?」秦賢頗有深意地望著柳默笑道。
柳默聞言,亦是沉吟,但心中只道是那個人的緣故。
秦賢見他不語,又道︰「今日奉茶之時,我得的固然是好茶,只是你那杯茶,只怕大有文章。」
「何出此言?」柳默道。
「平日里多與人往來,各地茶品亦頗有涉獵,雖不能道巨細盡知,然大抵是知曉一二的。」秦賢道,「那茶之色竟不在各色茶品之中,只怕是她哪里得來的稀品,亦或是她自己制出的也未可知。」
柳默憶起那日初飲此茶時,清漪的神色,又聞秦賢所言,心下已了然。
此茶當亦為那人所有,或與他瓜葛極深。
心中不禁嘆道,若無有此人,真是只為柳默,豈不是好。
嘆罷,自己也覺驚異,如何竟作此想。
當下對秦賢道︰「秦兄多次去請,想必百里姑娘難以推辭,是以應允,只是秦兄之功。那茶或是哪里得來,略稀有些,只怕也非甚了得之物,秦兄多慮了。」
秦賢見他如此說,只笑道︰「或許真如柳兄所言。」
兩人又說些其他人事,在街道拐角處道別,各自回轉不提。
這日桀風欲赴齊嶺,途經慕州,自然來探望。
清漪正在城內,欲尋幾個新盆,添植些新品類,轉了一圈,並未尋到合意之物。
正在街上閑走,忽然背後有人拍了一下自己肩膀,回頭看時,見桀風立于身後。
「今日這般悠閑?」桀風道。
多日不見,他傷已痊愈,面放光彩、眼透精神。
「你怎地到此?」清漪道。
「我欲去齊嶺尋訪靈獸,途經這里,來探望探望。」桀風道。
清漪在這慕州城,並無親人朋友,今日突見故人,自是欣喜。
兩人邊走邊說,問些青羅峰之事。
街邊一個胭脂攤上,擺放著各式胭脂水粉。清漪平素雖不喜用,只是見那盛放的各式盒子甚是精致,不禁駐足撿看。
「平日不見你用這些。」桀風道。
「這些盒子可放些藥丸什麼的,倒也方便。」清漪道。
「只怕難清理。」桀風道。
「我自有辦法。」清漪轉頭對他笑道。
桀風搖搖頭道︰「你撿幾個喜歡的吧,總不能都要吧。」
清漪挑揀了一些,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向桀風道︰「你看哪個好?」
桀風看看,拿起一個,上繪一株幽蘭,風致頗得神韻,道︰「這個如何?」
清漪接過,笑道︰「果然不錯。再幫我挑兩個吧。」
兩人久居深山,況自來熟慣,並不避人。
只是這情景卻落在一人眼里。
柳默自軍中回轉,正行至這里,見二人親密之狀,心下略感不悅,也不招呼,悄然走過,自回官中處理些雜務。
這里清漪桀風二人選了兩個,清漪自收了,兩人便出城回轉。
既至,在院中飲茶閑聊。
桀風見她院中皆是尋常花草,奇道︰「你廣獵奇花,如何只種這些凡物?」
「此為凡間,往來皆是常人,若種些稀世之物,怕有些禍患。故以植些尋常之物,聊以慰懷罷了。」清漪道。
「此話甚是。人間多擾,你自該小心才是。」桀風道。
清漪點點頭。
稍時,桀風告辭,清漪自相送。
桀風走後,清漪掐指算來,那瑤夷山上之茶,也該到了采摘之時了。于是理好各式花草,將那株矮木收入袖中,鎖好門戶,出門自往瑤夷山去了。
雖無馬匹腳力,但清漪多年天涯奔波,行走之術已煞是純熟,展開身形,身輕如燕。
歇息之時,將那株矮木仍放出,置于陽光之下,在葉面上灑些水滴。
瑤夷山距慕州三千多里,清漪走了七八日,那日到得山下。
此山並不甚高,只是林深難行,好在春日陽光明媚,和風送暖,行走也容易些。
清漪獨自上得山來,往林中又走了半日,方到得一處。
只見四面翠色中一片幽谷呈現在眼前,遠處一彎清溪靜靜流過。那幽谷之中各種野木生長正旺,中間散落著一種半人高的小樹,枝繁葉茂,碧綠的葉片中簇擁著一些剛生出的女敕芽,這便是清漪此行欲尋之物。
然而,她並不急著去采摘,穿過高高低低的樹木,走至幽谷深處,來到一座墳前。
去年剛剛培過,這墳上只有些許雜草,甚是干淨整潔。
清漪將手輕撫墓碑,看那碑面上字跡清晰醒目,亦是去年剛剛描過,上只書得「桑洛長離」四個字。
清漪在墓碑前木立半響,自袖中取出那株矮木,置于墳前,此時,那朵半開的花已然全力綻開,艷紅逼人,如火如荼,觀之忘情。
又取出茶盞,倒上一盞茶置于墓前。其色清淺,淡綠微浮,正是君思茶。
看那墳土之上稀疏地長了幾棵草來,清漪轉過碑身,將那幾棵雜草輕輕拔去,將散出的泥土重新細細培好。
再回至墳前,側靠著墓碑坐下,靜靜地望著那朵紅花,心中不禁問道︰「你早已不在這里了吧?我每回來時,你可知曉嗎?」
心中傷悲,加上連日奔波,靠著墓碑,不覺昏昏睡去。
恍然之間,往日種種,如煙雲紛至,一時又凜然驚醒。
再看時,已是暮色蒼茫,飛鳥還林。
她也並不著急起身,依然坐著,袖中取出一管長笛,笛聲悠揚而起,時如春風拂水、時如百花綻放,又聞鶯鳴楊柳,溪澗潺潺,一曲《春水碧》,歡悅之中只覺憂思綿綿不盡。
一曲終了,輕撫墓碑,道︰「是否進益了些呢?」
日隱西山,新月東出。
銀色的月光如霧如霜,灑落在這幽谷之中,那艷紅的花朵依然如烈火般綻放著。
清漪便這樣手握長笛,倚碑而坐,直到天明。
陽光重返,夜露已曦。
清漪起身來,立于碑側,將笛身湊近嘴邊,又再吹起,只聞無數纏綿不盡之意隨之流出,飄散在幽谷之中。
曲畢,清漪輕拍墓碑道︰「我且去采來。」
便至幽谷之中,將那半人高的樹木上女敕綠的新葉輕輕摘下,收于絹袋之中。
半日摘畢,仍至墳前,幽然道︰「今年亦不多呢。我自會小心,不損了它。」
將絹袋置于墓前,仍然倚碑而坐。
良久,起身收了茶盞並絹袋,仍將那株矮木袖了,輕輕摩挲碑身,道︰「我去了。」
轉身離去。
忽又回身道︰「這次,我可尋到你了嗎?」
終依依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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