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寺後一家人 大家難當(上)之剩女王(2)

作者 ︰ 四胖子

貴和磨蹭到接近正午方才踏進公司大樓,萊頓建設做為建築界的翹楚,每值業內群雄逐鹿,總是沖鋒陷陣竭力廝殺,搶標段奪工程,力爭在神州大地每一寸亟待動工的土地插上自己的旗幟。♀十多年苦心經營積累下雄厚資本,擴充、上市,乃至在徐家匯這樣的商家必爭之地建起二十層的專屬辦公樓,大樓外牆頂層那巨大的燙金logo不停向世人炫功耀績,令每個由此經過的路人不自覺行注目禮。每天無數車輛從隧道般深邃的地下車庫駛進駛出,無數白領在公司堂皇的大廳往來奔忙,那熙來攘往的熱鬧氛圍預示著中國建築業的豐年盛景,儼然gdp的具象寫真。然而穿過這繁榮的表世界,呈現眼前的卻是另一個天冠地屨的殘酷沉重的里世界。在這個世界游走,能看到整座大樓終年彌漫戰斗的硝煙,听到回蕩在一間間寬敞高尚的辦公室里的無數疲憊不堪的詛咒。方案、會議、投標、修改……這些大字報式的符號一刻不停佔據人們的腦細胞,圖紙、模型、標書、幻燈演示……這些繁瑣復雜的工作搶光八小時不算,更最大限度吞噬人們的休息時間。加班是永恆的主題,技術人員為工程設計加班,業務人員為招攬項目加班,財務部為對付稅收加班,行政部為對付員工加班,老板們加班忙著陪酒應酬,司機們加班忙著接送領導……無人逃得出加班魔掌,能準時上下班的大概只有安保部的保安大哥。

進公司四年,貴和也算見識過幾場腥風血雨,常常連續忙碌幾晝夜,血糖不足免疫下降,進而被救護車拖走,掛兩天點滴帶傷上陣……一路模爬打滾熬過來已修煉出一套疲累時刻靈魂出竅的自救法門,再大的工作強度也很難擊垮他。但是這段時間他真有點扛不住了,因為虐身不可怕,可怕的是虐心,攤上那麼個沒有s體態,內心卻無比s的女頭頭,不停拈過拿錯,拍磚吐糟,如同一道萬年不遇的洪峰,連他這三峽大壩般堅固的心理素質都無力招架。發展到昨夜那場短兵相接,他徹底舉手投降,要在郝質華手底下安然無恙干到退休,只怕人類也能在火星上安居樂業了。

那個女人…………

貴和剛在腦中植入郝質華的形象,迷走神經便自動黑屏,身為理科生的他早已詞窮,大概只有二嫂美帆那樣才情卓越的文藝青年能夠細致入微描述這位女中jp。

昨晚回家倒床那幾個鐘頭他並未好睡,思前想後,覺得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殺生成仁。反正就算他自掛東南枝,郝質華也不會隨他舉身赴清池,倒不如率領十萬草泥馬殺出絕地,三份簡歷之內又是一條好漢。

他決意壯士斷腕,更吞下一打酥皮蛋撻壯膽,準備等郝質華前來發難時憤然攤牌。

12點10分,公司每周一的例行高管會議結束,郝質華風車雲馬的出現在六所辦公區域,她基本不穿高跟鞋,兩只套在小管西褲里的細長雙腿像北海道特產的帝王蟹,隨時彰顯橫行無忌的氣焰,更兼步履如飛,每經一地勢必劃破氣流,引人側目。

貴和潛伏在書堆後觀測敵軍動向,他預計郝質華進辦公室後十分鐘內即會傳喚自己,便快馬加鞭籌備辭職演說,十分鐘過去不見動靜,又上網搜尋幾篇相關文章背誦,背到滾瓜爛熟,時間似乎仍有富余,便翻字典查找幾個生僻字讀音,推敲語氣頓挫,檢查錯詞病句,在肚內排演數遍,直至大功告成……

郝質華依然按兵不動!

他料想對方打算等自己麻痹大意時來個攻其不備,因而始終不敢懈怠,終見她推門出來,立刻像受驚的鵝伸長頸項,結果她走向洗手間。

等到第二次出門,她直奔這邊,他再次正襟危坐,她卻繞過他的辦公桌問其他同事要資料。

第三次出門,是被董事長助理叫走的。

第四次出門,是出去買咖啡。

第五次出門,依然是去洗手間。

第六次……

整個下午,貴和從蹀躞不下到翹足引領,等得脖子酸痛,後來懶得理會什麼攻防戰略,翻出沒干完的差事繼續用功,工作有始有終,要走也得把攤子收干淨。

精力一集中,時間即刻飛逝,寫完設計說明最後一行,下班時間已過去半小時,同事們就餐的就餐,走人的走人,辦公室空出一大半。

他整理好文檔,用騰訊通給助理留言,預備拎包走人,郝質華猝然現身。

「賽工,請等一下。」

她那大理石質感的女中音仿佛催命魔音,貴和腎上腺激素瞬間飆升,冷汗漲潮似的浸濕背心。

「郝所,有、有何貴干那?」

他僵笑兩聲,心里大罵自己沒出息。

郝質華依舊是公事公辦的表情,上前一步說︰「能耽誤十來分鐘麼?我想和你談談,一起去樓下喝點什麼吧。」

「……好,喝什麼呀?」

「茶或者咖啡。」

听到這兩個名詞,貴和頓時聯想起派出所和廉政公署,通常被請到這兩個地方喝當地的招牌飲料便預示著不幸開端。

「這兩樣我都不喜歡。」

他裂嘴憨笑露出白牙,企圖施展賣萌絕技,轉念想起郝質華與尋常女人的區別,立馬放棄。

郝質華見他笑容古怪,只當在鬧別扭,她們70後對待80後這幫垮掉的一代普遍既不屑又寬容,于是問︰「那你喜歡什麼?」

貴和慌不擇言︰「隨便。」

「隨便?」郝質華好笑,「好像沒地方有賣那種飲料,我只想花點時間跟你說些工作上的問題,能否請你將就一下,不喜歡茶和咖啡,就來杯白開水,要不什麼都不點,反正你又不是魚,十幾分鐘不喝水死不了。♀」

听到這冷傲刻薄的語氣,貴和戰斗指數反射性上揚,拿出下午演習的架勢迎接火拼,首先以自己的方式還譏刺以顏色。

「我要喝大份的藍莓朱古力女乃昔兌檸檬蘇打水,加一份杏仁榛子一份女乃油葡萄干再來半包奧利奧。」

去咖啡店入座後的前五分鐘,他一直在倒騰這杯頗具創意的甜品,郝質華奇怪服務生為何能面不改色記下那麼離奇的配方,接著再從容不迫端上生化品般黑紫冒泡的實物。

她女王般的撲克臉被驚疑淡化了威嚴,凝神觀察,欲言又止。

貴和自覺旗開得勝,別提多得意,大口吃著她眼中的不明物體,有滋有味。

「我是這兒的常客,經常變著方搭配甜品,他們都習慣了。」

「……原來如此,那東西好吃麼?」

「當然,要不您來一口試試。」

「不,我不愛吃甜食。」

郝質華端起咖啡抿一大口,貴和猜她大概快吐了。

「那個,我們開始吧。」

「行,您想說什麼?」

貴和氣運丹田,下午碼出的講演稿按在牙關下,郝質華若是先開火,他就立時像機關槍般展開掃射。

只她擺正坐姿,直視他沾有女乃油泡沫的臉,平靜的說了句︰「對不起。」

「哈?」

「昨天是我不對,不該因為抄襲的事譏笑你,很抱歉。」

她堂堂正正道歉,全沒意識到對方暗藏殺機,因此更顯磊落。

貴和搞不清狀況,失手跌落小湯匙,趕緊趁機俯身桌下,兀自心懷鬼胎,孳孳汲汲測算她的真實目的。

這麼做實屬徒勞,郝質華壓根沒別的用意,他算來算去只是錯,又听她說︰「我後來客觀分析一下,賽工的話很有道理,現在國內大環境不好,建築界風氣糟糕,在這麼惡劣的條件下講行規操守注定紙上談兵。現實社會不是烏邦托,要靠這個職業養家糊口,就不得不屈從于形勢,雖然說起來會顯得無奈,但生活永遠比理想重要。我太傲慢了,沒有切實考慮你的難處,信口說出那番無禮的話,如果傷了你的自尊,還請見諒。」

貴和穿好三層防彈衣,沒想到她竟扔來一顆糖衣大炮,怎敢掉以輕心。

「郝所……昨天我也是一時沖動,您知道有時候加班加糊涂了,人都沒法自控……」

郝質華笑道︰「你昨天替同事們仗義執言時不是氣概十足嗎?這會兒怎麼又服軟了?」

「不是,您听我解釋,我……」

「你怕我公報私仇?」

「怎麼會!您不可能是那種人,我眼力準,一看就知道您心寬量廣,宰相肚里能撐船。」

郝質華忍不住笑出聲,一口整齊的貝齒,兩個小兔牙特別顯眼,搭配自然爽朗的笑容挺受看的。

「你這人有點健忘,初次見面還說我是礁石來著?」

貴和暗罵自己記性差,連忙告罪︰「那會兒我有眼不識泰山,您只當笑話看吧。」

說完拈著小勺攪拌女乃昔,果然成功轉移郝質華注意。

「說起來,那時你也帶著女乃油點心,看樣子很喜歡甜品。」

「是,打小我就愛吃,紅寶石的女乃油小方我一口氣能干掉三大盒。」

「真稀奇,在國內,我只見過女生愛吃甜食,還沒見過愛吃甜食的男人。」

貴和不願遭曲解,主動言明︰「我小時候家里窮,吃不起糖果蛋糕,久而久之養成對甜食的饑餓情緒,後來掙到錢就開始大吃特吃,沒法管住這張嘴。」

「哦,沒想到你也是苦出身,我還以為80後都是家里的小太陽。」

「呵呵,我家有五大行星,我處在星際邊緣,陽光雨露搶不到,流星隕石倒時常光顧。」

「哈哈哈,你講話真逗。」

郝質華笑著喝下一口咖啡,說︰「昨天你替趙工修改方案,我還奇怪你那種有別于同齡人的強烈責任感是從哪兒來的,原來你家一共五個孩子,難怪跟獨生子女不大一樣。」

貴和留意她的口型,估模著話還沒完。

郝質華停頓片刻,再次端起咖啡杯,懸在半空注視杯中黝黑的液體,可能覺得自己的話不大會被認可,也就沒看對方的臉。

「我知道你們對我有看法,認為我太嚴刻,有人背地里誚罵,說我是老妖婆女魔王,我也略有耳聞。」

貴和大驚︰「您別听人嚼舌根,我天天跟同事打成一片,從沒听到類似言論。」

郝質華笑了笑︰「你打量我在你們中間安插眼線?我可沒那麼無聊。那些話是我在洗手間里無意听到的,她們當時聊得興會淋灕,我都沒好意思出去,在馬桶蓋子上坐了好半天呢。」

罪證確鑿無法狡辯,貴和悄悄誹怨那群八婆,要說人長短干嘛不提防隔牆有耳,技術性這麼差,挨批被整也活該。

事實上郝質華無心刁難那幾個長舌婦,但她認為沒必要解釋這一層,繼續剛才的話題說︰「人生在世不可能不受非議,所以我不太在意他人眼光,可我又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做事不求完美但須盡力。公司既然花錢聘我搞管理,我就得在其位謀其政,充分發揮個人能力,做出成效,這樣才對得起這份薪水。為此我希望所里的員工能具備起碼的敬業精神,對待工作認真負責。可是大部分人頂多只能做到認真,一遇到要求他們負責的時刻就唯恐避之不及。其實工作中,責任心才是中心,不能被取代,更不能被顛倒,否則就會出問題。遺憾的是很多人意識不到這點,總是抱著交差為上的原則,一出狀況又窮思竭力推卸責任。像小鄔小張,我之所以那樣批評是想讓他們發現錯誤,哪怕不認錯,及時采取補救措施,總結經驗,我也會既往不咎。可惜他們絲毫不認為自己有錯,拍走人倒一個比一個干脆。我真的很失望,不敢承擔責任的人固然可悲,但我們的社會若讓這種人佔據多數,那將會演變成全國性的大悲劇。」

貴和深有同感,連連點頭︰「如今責任心是緊俏商品,當官的都缺貨,您看每次出現重大事故都是上級推給下屬,下屬推到基層,寫個事故報告也先歌功頌德,壓根不尋根究底追查責任,有的還抓頭挖耳轉移視線,阻攔公眾調查真相。要是他們具備基本的責任心,哪兒會是這個狀況。」

他聯想到父親的死,心下惱恨,滿嘴女乃油的甜香全化了苦澀,蛛網般粘住舌頭。

郝質華無意激發他的憤青情緒,放下杯子開導︰「賽工也別太悲觀,並不是所有人都那樣,你不就很有責任感嗎?」

「誒?」

「老實說昨天你突然出面說要對趙工的失誤負責,我很意外,到你認真替他修改方案,再直言不諱發表那通見解,我真有點刮目相看了。」

貴和當初一門心思掩護朋友,沒料到會順道為自己提升形象,對這夸獎受之有愧,漸漸臉紅耳熱,如此一來更顯得質地純良,真讓郝質華自責當初錯看了他。

「我們還是陌生人時發生過一點小誤會,那種芝麻蒜皮的事就別放心上了。我對你沒有任何成見,絕不會故意找你麻煩。你喪假後第一天來上班我也的確是出于好意才說出那番話,希望你不要誤解。」

她不提貴和倒忘了,多喜落葬次日,他回公司報到,去找郝質華銷假時她一邊看請假記錄一邊問︰「你父親的喪事料理妥當了?」

他悶悶點頭,她又說︰「我看你情緒低落,要不再休息幾天,養好狀態再回來工作。」

他潑煩,問一句︰「能帶薪休假嗎?」

「不能,公司沒這項制度。」

「那就算了,我又不是富二代,得打工養活自個兒,不化悲痛為力量,還等著挨餓嗎?」

郝質華听了,抬頭看他,嘴唇微微開啟又合攏,簽完字打發他去了。貴和原以為她那會兒想罵人,現在細想起來,當時她眼神里當真流露出絲絲歉意,看來這女人還是頗能體諒他人的。

「郝所,我也向您道歉,我這人大的毛病沒有,就是嘴快,家里人也常為此數落我。過去有什麼對不住的地方您多擔待,我保證以後跟您談話一定三思而後說。」

「不止是我,跟其他人講話也得穩重,男人不重外貌,關鍵是有君子風度。」

「君子風度?岳不群那樣的?」

「哈哈,邊說邊犯,你這毛病估計很難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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