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處,一燈如豆,昏黃搖曳,漫溢開金色的薄光。♀
撒花蹙金帳內,江雲宛咬著牙,冷汗涔涔,早已換了兩身深衣,卻因為劇烈的痛意而翻滾,汗水早就濕透了被褥。
霜兒一遍一遍給她擦身,哭道︰「大人,痛極了你就叫出聲罷,如今這般難忍的模樣,叫人看了很著急。」
一旁的幾個丫鬟也早就哭得雨帶梨花,更有甚者絞著帕子,連唇角都咬破了。
「去叫……我爹來……」江雲宛煞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痛楚,卻強忍著,連牙縫里的嘶嘶聲都自己給咽了下去。
「都下去罷……」她闔上眼。
霜兒為她蓋上被子,便簇擁著下人們出了房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再次「吱呀」一聲被推開時,江雲宛一個激靈,骨碌碌地滾起身,尋模著鞋子。
「老頭兒,你給我吃的什麼東西,也太狠了罷!」江雲宛怒道,坐在太師椅上咕嘟嘟地灌茶水,剛剛演了那麼久,她演得都快累死了。
雖然流火喂給她的毒也確實很痛,但也算可以忍受,加上她自己純熟的演技,雲霓也看不出破綻。
其實流火喂她毒藥之前,在她的後背寫了一個「間」字,她心下頓悟,原來流火表面上是江修派給她的暗衛,又暗中投靠了皇後,但他其實是江修十年前埋在皇後身邊的間諜,說到底是自己人。
于是她吞了流火喂給她的毒,方才吃了解藥,而真正的七七斷魂,此時好端端地藏在她的袖子里。
其實她早就明白,當時那般緊迫的場面,江修安然的眼神,明明就在告訴自己,沒有危險。
江雲宛端著茶盞,見江修坐在她的身側,狡猾一笑︰「老爹,想出計策了沒?」
江修捋了捋胡子,氣呼呼道︰「傻丫頭,你爹我這般聰明,難道會被自己的妹妹整死嘛。」
「你個老狐狸,快點告訴我江究竟為何做這些喪盡天良的壞事,她如果只是要篡位的話,沒必要把我活活毒死罷?」江雲宛咂了咂嘴,氣憤道。
暗雲中,狼牙月破雲而出,染了些妖異的黯淡赤紅,隱隱將敬國府的各個角落,都抹上一絲詭譎之色。
江修飄忽的聲音,幽幽一嘆︰「你只道江她假借文王余孽的名頭興風作浪,卻不知那些雲鷹圖騰,其實都是真的……」
江雲宛一驚,手中的花茶灑出來些,瞪眼道︰「你的意思是,江是文王余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三十年前文王舊案報仇麼?」
江太傅的眼眸頓時渾濁了些。
江雲宛從未見過自己的狡猾老爹有過這種表情,他整日笑呵呵的,老沒正經,可如今因為三個月的囚禁,枯瘦的臉頰有些凹陷,形容憔悴,竟平添一種風燭殘年之感。
也許,三十年前,真的發生過很可怕的事。
說話間,江修輕啜了一口霜兒泡的花茶,卻是話鋒一轉,淺笑道︰「明日素斂那丫頭便要嫁了,我剛遣了她離開,想必此時沈青影怕她跑回來,便把她關在沈府,安全得緊……」
江雲宛淡淡望去,卻覺得他話里有話。
自己老爹笑起來時,那雙眼眸里,根本沒有一絲感情。
可他的語氣卻老氣橫秋,仿佛這一切悲傷和幸福,盡數是場煙雲,轉瞬即逝。
江雲宛有些不安。
「爹。」她輕喚,有些撒嬌的意味。
她小時候極愛撒嬌,偏偏江修因為老來得女,寵溺得很,此時見她眼眶一熱,幾欲流淚,江修便笑道︰「女兒,今夜或許就是敬國府的最後一夜,可是,為父一定不會讓你受人欺負的。」
聞言,江雲宛怔怔地流下眼淚︰「什麼意思?」
「三十年前……」江修微微闔眼,娓娓道來︰「你爺爺是太子黨,也就是效力于當今皇帝,當年奪嫡正凶,我也跟著他成為太子的黨羽,可沒人知道,江見了文王,芳心暗許,一心要嫁過去。」
江雲宛心下一驚,千想萬想,她從沒想過江是為了情而做出這番壞事,但現下又靜靜思量,對一個女子來說,情字當頭,那便是無所畏懼的了。
為了舊情,傾覆天下,篡奪江山,她江一介女流,三十年里,定暗暗綢繆了無數次。
「可我江家皆是太子的人,輔佐太子奪嫡繼承皇位,而江家的女兒又怎能嫁給文王?」江修喃喃說道,摩挲著手掌,輕輕一嘆︰「你爺爺便定了計策,那夜給江下了毒,直接將她送進了東宮,將她獻給了太子……」
江雲宛已經驚得無法言語。
政局是最骯髒的,難道為了權勢,竟然將一個活生生女子的作為棋子!
如果換做是她自己,或許她也無法承受。
「那春*藥極烈,豈是她一個未經人事的女子可以抵擋的,等她再清醒時,她已經成了太子妃,太子即位後,她便成了皇後,統領六宮。」江修低聲道。
「那文王與北梁通敵一事,又是如何?」江雲宛追問。
「自然是……我和秦朗的陷害……」
似乎一道晴天霹靂!
江雲宛的耳畔炸響了一道巨雷般,她微微一顫。
秦朗?秦湑的父親?
「 啷」一聲,她手里的青花瓷茶杯摔在地上,碎成無數片。
「不,不可能……」江雲宛驚得站起身,喃喃道。
「當年,我和秦朗皆是太子最信賴的人,而文王能文能武,手中也有兵馬,先帝極其器重,對其青眼有加,是太子的心月復大患。那年北梁戰亂,戰況激烈,文王向先帝請纓去北疆支援赤鋒軍……」江修沒有情感的語調此時在江雲宛耳中,令人發寒!
「不,別說了……你不要告訴我秦叔叔也是個心狠手辣之人!」江雲宛忍不住眼淚,如果這一席話被秦湑听到,他也一定不會相信。
那個笑容溫和,錚錚鐵骨的秦朗,怎麼會是暗中陷害文王的罪人?
而江修還在繼續說著——
「那年,我和秦朗陷害了文王,一紙文王通敵北梁的罪狀送到灝京,先帝大怒,我和秦朗領兵去剿殺文王兵馬,當時他們剛剛和北梁一場惡戰,兵力疲憊,回營時遭到赤鋒的圍剿,全軍覆滅,文王被羈押回京,太子帶兵將文王王府滿門抄斬,文王被判凌遲,死在天牢。」
一字一句,字字含淚,句句泣血。
江雲宛仿佛身臨其境,三十年前,文王府火光沖天,妻兒家僕被官兵砍殺,文王在天牢里奄奄一息,最終慘死,而江和文王被棒打鴛鴦,江又被親生父親和哥哥下了如此毒手,成了敵人的妻子!
如果真的換做是自己,她一定也會像江那樣做……
明明一心為國,卻死在骯髒的陰謀里,淪陷在齷齪的權勢斗爭中,文王的冤情昭若日月,可令六月飛雪吶。
而自己眼里一向宅心仁厚的父親,和心目中一直受人崇敬的大英雄竟然是罪魁禍首。
江雲宛一時間無法呼吸,有些執著的東西被顛覆了,徹底摧毀了,令她身心俱疲,只想逃離。
她呆呆地愣在原地,想來,當年秦朗死于蛟骷嶺,也一定是江下的手,一樁懸而未決的疑案,秦湑一直追查到今日的赤鋒中的奸細,定然是文王的人。
劉汝臣也是文王當年王府里的幕僚罷,僥幸逃月兌,又如何能不為文王報仇?
雲鷹圖騰,就是他們的信仰。
何為正,何為邪?
正邪原本兩立,水火不容,不是麼?
一個為國為民的將軍,一個游走朝堂的宰執,一個被迫嫁給敵人的皇後,一個心狠手辣,如今病入膏肓的皇帝,還有當年那個滿門慘死,受人陷害的皇子……
究竟誰正誰邪?
還是說,這場爭斗,是亙古不變的,出自人心最陰暗角落里的,一種無法抹殺的貪欲……
可她江雲宛,不願如此!
「爹,你打算如何……如今看來,江絕不會放過我們敬國府任何一個人,秦朗也被她害死了,她或許還會對秦湑下手,她的仇非報不可,我們江家,如何逃過此劫?」她喃喃問道。
光影明滅……最後一點燈,也熄滅了。
江修坐在她身側的身影,像是個假人,死氣沉沉。
「女兒,這全是我當年造的孽,與你無關……」江修苦笑,容顏愈發蒼老了幾分︰「我這份罪孽,只有屠盡江家滿門才能洗淨,但我實在無法看你也陷進來。」
「爹,事情既然過去了,你在朝為官這麼多年,也做了很多好事,你看我敬國府這麼多人,你不能如此……」江雲宛不知該如何勸慰。
江修其實已經死了大半啊。
他這麼多年良心不忍,大概每每夜半醒來,也會痛苦。
「爹……」她哭喊,走過去抱住江修的腿。
「流火,照顧好小姐。」江修忽地說道。
暗影中,一道暗紅的人影閃現,一把攬過江雲宛的雙肩,緊緊箍住。
江雲宛用力掙扎!
她忽地被暗衛點了穴道,只好被他扛在肩上,無法動彈。
「宛兒,你听著,江還要利用你收回秦湑的兵權,所以她一定不會現在殺你,她以為你吃了七七斷魂,一定會死,所以這段時間,她不會留你在灝京,等秦湑回來,她定會以你為人質,再說出你的下路讓秦湑去找你,听著,不管你去了哪里,一定要逃!不要回灝京,不要再回來!這里太髒了,每一步都是踏著別人的血肉走來的啊!」
江修老淚縱橫,匍匐在地,而被流火扛在肩上的江雲宛只能低聲抽泣。
不要啊……為什麼要發生這種事……她哭著,掙扎著,卻無法動彈。
「轟——」一聲巨響!
敬國府的大門被狠狠關上,庭院里開始了一場猶如修羅場的廝殺。
她听見博叔的喊聲,霜兒的求饒,還有自己娘親的求救聲……
火光,一瞬間燃起來,宛如巨大的惡鬼之口,吞噬著敬國府,每個人都有份,每個人都必死無疑,血腥和熾熱的烈火交織,將那原本黯淡的狼牙月,映得通紅。
皮肉裂開聲,家僕女婢被烈火燒焦聲,官兵的怒斥聲,聲聲在耳,痛徹心扉。
流火帶著她在一片廝殺中穿行,或許因為知道他是皇後的人,沒有人阻攔,流火無聲地背著江雲宛,行走在地獄的烈火中。
「大人!」一聲驚呼,她看見霜兒跪在她的腳邊——
伸出手!
那是她的丫鬟啊,她怎能不救?
一把寒涼的刀,狠狠地劈開霜兒的脖子,鮮血噴涌,淋上了她的臉,讓她睜不開眼楮……
霜兒的腦袋滾落在流火的腳邊,眼眸依舊在望著她,無聲地哭喊,求她救她……
不要!
流火覺得江雲宛在他背上,皮肉緊繃得像鐵,他的肩膀早就被她的眼淚染得滾燙,熱淚,鮮血澆到他的黑靴上。
博叔被砍了無數刀才倒地,江雲宛哭喊著,眼楮被染紅。
重重火光中,她看見江修在烈火里,正在靜靜里望著她離開。
「爹!」她忽地喊出聲……
火燒在江修的衣袍下擺,滾滾濃煙彌漫中,他愈發看不清晰了。
還記得她以前扯著老爹的胡子,毫不羞赧地問他要什麼樣的女婿。
江修狡猾一笑︰「能娶我家女兒的,必是天下第一的男子呀,入股不入贅,我可不同意哦!」
她不管她爹以前做過什麼,可他真的很疼自己呀。
她不管三十年前發生了什麼,敬國府這麼多的人,全是無辜的呀……
江雲宛再也發不出聲,哀嚎讓她渾身顫抖,不可遏制地伏在流火背上,心痛得肝腸寸斷。
而明天,她又會去向何處?
孑然一身,再也沒有家可以回了。
江家消失了,愛她的父母消失了,下人丫鬟們的打鬧聲消失了,秦湑的身影也消失了……
世界,全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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