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御書房內又摔了只茶盞。♀
書房內的內侍都噤若寒蟬,侍茶宮女又小心翼翼地換了盞新茶,一絲聲響都不敢發出來。
御案上攤著快馬傳回來的北廷官報,昨日下午增發的改號版,報頭正式更名為《大周官報》,據說是新帝柴鉊御筆親題。
趙構看到報頭就氣得摔了茶盞。
最新出刊的《大周官報》上登載了新皇的受禪大典,群臣上的賀表,大赦天下的詔書,冊封宋王的詔書……
趙構看到「封宋國王」一行字時又摔了剛換上的茶盞。
宋國王!
趙構氣得咬牙切齒,這是侮辱他這個大宋天子嗎?
——周天子之下的宋國王!
不得不說,趙構想多了,柴鉊封趙諶為宋王固然有深意,卻不是趙構想的這樣。只不過,當趙構日後明白柴鉊的真意時,對柴鉊的恨意卻越發深切了。
在北廷這邊,因為新帝登基,文官武將均有晉升封賞,朝中、軍中、地方都是一片歡聲,賀表雪片般飛往京中。當然也並非全然和諧,就在受禪日的當天,太傅何栗、侍御史綦崇禮缺位不朝,誓言不事新君;當日,地方上也有兩名州官歸印而去。不過,這幾樁連小浪花都算不上,頂多在新朝官員心中泛起一點漣漪,便很快消散開去。
但新皇即即位後的第三日,又有四名大臣上表致仕,包括新授任的參知政事呂頤浩、張愨二人,以及司農寺少卿李若虛、兵部侍郎馬擴二人。
呂頤浩是前尚書右丞,相當于輔相,張愨是戶部尚書,這兩位和兵部侍郎馬擴都是柴氏父子之前提拔重用的人,李若虛職位稍次,但他有一個被樹為忠節之表的兄長李若水——因捍衛宋天子尊嚴被金軍斫肉而死。這四位在朝中的影響不同于何栗、綦崇禮二人,何栗的太傅官位雖崇卻不掌實權,而綦崇禮只是一名侍御史,不是御史中丞,也不是御史之副,品階不高,而這四人既有份量,又受雷動恩遇,上表致仕之舉頗讓朝臣們震動。
雖說呂頤浩和張愨都已年過六旬,確實年紀大了,但選在這個時候上表難免不讓人多想。而李若虛和馬擴都還不到致仕年紀,身體也健朗,顯然是不願意在新朝為官。不過這四位參加了受禪大典和朝賀,並沒有反對新朝,算是給了新帝顏面。柴鉊挽留不得後,均封以爵位、晉升寄祿階,賜以金帛,致仕待遇十分優厚,這讓觀望的群臣又安心了,新帝對求去的舊臣尚能恩遇,何況在朝之臣?
十二月十五,南廷遣禮部侍郎陳與義為使臣,攜國書出使北廷,譴責周王雷動枉顧人臣之義,逼迫君主退位,又責斥雷動以柴氏後人恬居,欺瞞天下,謀朝竊位……歸總一句︰大宋不承認逆臣篡位之朝養條人魚真麻煩。♀陳與義辭鋒如刀,新周朝的禮部侍郎也是口舌利害的,雙方在朝殿上你來我往,刀光劍影,吵得一個精彩。
柴鉊大笑一聲,打斷朝殿上的交鋒,目光睥睨,帝皇氣勢磅礡而出,對陳與義道︰「爾輩御座官家,唯血統爾,無甚可提,朕何需無能之輩承認!看在汝朝國師面上,朕不與之計較他濃黑如刀的眉毛一揚,仿佛有刀氣席卷而出,聲音沉雄威勢,「天子之怒,伏尸百萬,誅首一人,亦易如反掌說著赭黃袍袖下的手掌一抬,陳與義手中的國書便凌空飛去,方近御案,便「嚓」一聲四分五裂。
眾臣大是痛快。
陳與義心中凜然,面上顯出怒氣,這是在威懾,表示誅殺他們大宋皇帝,易如反掌?
趙構得知後,差點沒吐出一口血,「雷動逆賊,竟敢輕朕如斯!」氣得怒火攻心,但雷動那番話,終究入了心,一方面對衛希顏嫉恨更深,另一方面又唯恐雷動真個來取他項上腦袋,夜里寢宮均要有七八個侍衛高手守衛才敢合眼,這是後話不說。
就在陳與義出使北廷後不久,南廷派去江西洪州和龍虎山查探的人馬先後趕回來了,但帶回來的調查結果正如趙構君臣之前所預料般,不是好消息。龍虎縣的調查結果顯示︰盧安長子長和,生子永裕;次子長寧,三子長青。而雷家村的人證實︰盧長寧被雷氏收養,易姓名為雷動。雷家村的人還說,盧家的人和雷氏一部分親族在十年前都遷到城里去了,田地屋業都轉給了留在雷家村的族人。
雷家村這些族人,都是雷氏的旁枝。而遷走的,是收養雷動的嫡系一脈。不用說,必是被雷動的人接到北面去了。
趙構發怒,「人都跑光了,地方官是干什麼的,眼楮都瞎了,耳朵都聾了?」一股燥戾之氣沖他腦門,狠狠地道,「龍虎縣令,洪州守臣……一應相關官員都要查辦!這些個昏蠹之輩,留著做什麼,全部流放到黔州所去!」
丁起等宰執大臣心道,一般地方官只管按田畝收農稅,按丁口收免役錢,只要稅、錢不差,哪管治下少了幾十口人。何況,十年前正值朝廷南渡,各地官府人心不安,雷家村上報幾十戶分家遷出,這樣的事雖然不多見,但此時縣里必定沒心情深究,睜下眼也就放過去了。真要追究責任,縣令州官固然有疏職之過,卻還不至于罪大到要流放黔州所。
但皇帝正在氣頭上,眾臣都明智不語。事後追查,那位龍虎縣令已在五年前致仕,且一年前病逝,那位知洪州的守令也在四五年前因查出貪污罷職,家產回補貪污款項充了大半,過得窘迫名聲也毀,不需得再降罪已足夠淒慘了,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眼下,查證雷動身世的事也只能到此為止了,無論趙構不甘心也好,憋氣也好。
世上事就是如此,真相與否,只在于人們信不信,信則真,不信則假。北廷臣民選擇了信任新君,不管是因為真的信任,還是利益立場使然,都非南廷抨擊能夠動搖。即使拿出雷動作假的證據,也會被北廷指斥為捏造、顛倒是非,更何況,南廷還查不出任何作假的證據。
趙構心中更加戒懼,雷動佔有名義即位,又有兵權和朝權在握,皇帝位子坐得比他還穩,他更應憂懼的不是北面,畢竟那半壁江山以前名為大宋卻不是他的,南面才是他的天下,而要坐穩他的天下,就必須掃除最大的威脅。
在趙構心中,這個最大的威脅是誰,不言而喻。
如果說以前趙構對衛希顏的戒懼是憂懼她的兵權壓制皇權,但還不至于擔心她會篡位;而今有了雷動篡朝在前,趙構身為皇帝的疑心病空前膨脹起來,對衛希顏的猜忌懷疑已經到了惶然不安的程度,如今再加上名花流的勢力,更讓他忌憚十分,唯恐某一天早晨醒來,就面臨著逼宮的境地。
御衛軍都指揮使張宗顏被趙構召見了好幾次,詢問皇宮防衛事宜,命令張宗顏增加守衛兵力綜漫玩偶穿越公司。京衛軍都指揮使姚仲友也數次被召到宮中,詢問京營訓練和京城防衛事宜,趙構還擇了一個晴日,御駕赴京營視兵,並從內庫中拿出御酒錢帛賜賞,籠絡軍心。
皇帝這些動作被姚仲友和張宗顏密報到千機閣,又報到五雲山,名可秀不由笑了起來,對衛希顏道︰「趙官家可是被你嚇得惶惶不安了
衛希顏翻了下眼皮,「自己嚇自己,死了也活該雷動這家伙還加了一把火,存心給她拉仇恨值。
名可秀悠然而笑,「應該不出兩三日,你的丁憂奏請就要批下來了趙構怎麼著也不會放過這三年的機會。
果然,兩人說這番話的第三日,朝廷批復了衛希顏丁憂的奏章。
奏章上批復︰居岳父喪,按禮不需丁憂,然允人臣盡孝義,自請守制可。
這批復的意思是,按照喪制女婿不需要為岳父丁憂,但女婿自請盡孝道,朝廷也會允準。一方面,朝廷承認了衛名婚姻,但另一方面,也維護了「內外之制」,視衛希顏為名重生的女婿而非子媳。
當時因政事堂爭吵始終未能通過,最後只能強行議決,丁起當先簽押,接著是趙鼎,胡安國堅決不畫署,輪到葉夢得時他已經權衡清楚︰範宗尹必是要畫署的,而有宰相並兩位參政畫署即可通過,其余參政同意與否都不影響結果,如此他又何必如得罪衛、名二人?章誼和謝如意沒有畫署,但他倆不是反對,而是棄權。不過,對結局已經沒有影響了。
而丁憂事件的落幕對喪禮之爭來說並不是結局,當柴周代宋的事件平息後,當初由衛希顏和蘇澹挑起的喪禮之爭又在報上論戰起來,最終在建炎十一年的夏季,朝廷議立《喪服法》,在原制上做了幾項改變,其中︰對母親的服制改為不管父在、父不在,一律改為斬衰三年,與父喪完全一致;已嫁之女為父母的服制由齊衰不杖期一年改為斬衰三年,與子和未嫁女一致。北周二年時,因人口繁衍之需朝廷鼓勵女子再嫁,將喪服中的「妻為夫斬衰三年」改為妻為夫齊衰杖期一年,與夫為妻的喪服一致。之後不久南廷受北周影響,或者說刺激,也將這一條改變。從明面上看只是喪服制度的一些改變,但內里卻涉及了「父系母系有別」「男女有別」「女子三從」這些宗法制度,雖然還不至于動搖男尊女卑的思想體系,但已經撬開了一道門縫,隨著新時代的發展、思想的變化,這道門縫必將越來越大,直至某一天大門轟然打開……這是後話。
衛希顏的丁憂奏章批復讓很多朝官有種松口氣的感覺,一起懸著也很讓人難受啊,而各種議論也頗多,有贊丁相公果決的,也有說政事堂「審時度勢」——這是帶有諷刺的意味了,意思是迎合皇帝心意,又不得罪衛希顏,也有贊揚始終胡安國的,說他能「固持禮道,誠為君子」。
「胡安國這是做態吧?」衛希顏猜疑道,以胡安國對她的忌憚而言,應該巴不得她丁憂三年,反對得這麼激烈,不是做秀,難道還真是固守他的禮道?
名可秀分析胡安國的心理,「胡安國看得清楚,皇帝下了決心,而政事堂中有丁起、趙鼎、範宗尹一相二參,足以定乾坤,他同意或者反對,都不會改變結果,既然如此,倒不如反對到底,堅持他的道德禮法,不僅能落個好名聲,而且在程學一派中的威信也更上一層。反之,若是大局不定,估計胡安國就要在維護禮法和政治利益的抉擇中矛盾了
衛希顏嘖了一聲,「只不知,趙官家能不能理解他的苦衷皇帝的心意已經那麼明白了,胡安國還堅持唱對台戲,沒準兒會生嫌隙哦。
以趙構越來越大的脾氣、越來越小的心眼觀之,十有八.九會生芥蒂。
不過這與她有什麼關系呢,衛希顏很有閑情地喝著茶,日復一日過著祭墓、練茶、讀書,時而下棋的日子。
這日她下棋落敗,被名可秀罰以賦詩,憋悶半天寫出來一首,名可秀觀之大樂,說品其詩如花舅舅品茶——百味不通樹欲靜而風不止全文閱讀。衛希顏無語,那你還品?名可秀就笑,說,看你憋詩的樣子很樂。衛希顏更加無語,為了防止日後輸棋都要寫詩的苦難日子再現,她便道,以寫隨筆代替寫詩,每輸一局就寫一篇隨筆文章。
名可秀很是驚噫,寫隨筆、雜記是文人的喜好,她素來知道衛希顏是個不愛動筆的。
「入鄉隨俗嘛衛希顏笑道,只要不隨俗作詩作詞就好。
她見名可秀挑眉不信,便又笑著道︰「看你每日讀書,批復政事商務,還要寫文章,書論著,我就覺得汗顏啊,也要動動筆才好她尋思著將她記得的一些自然知識和科普知識用隨筆的形式寫出來,這些內容不成系統,很多是零碎的,有些她也沒辦法推理論證,更沒那個能力寫出專著,用隨筆寫出來比較合適。
隨筆就是筆記,這個時代的文人都有創作筆記的愛好,他們喜歡將身邊的人和事,以及听說的傳聞逸事,見識的風俗民情、天文地理等,加以記錄,最後編纂成冊,其內容廣泛駁雜,有的寫歷史瑣聞,有的記人物言談,有的錄趣聞軼事,有的寫草木蟲魚,有的記載朝章典制、政聞事件,更多的筆記形式是各項的集合,稱為雜記。衛希顏在名可秀的書房里,讀過不少的雜記,長了不少見聞。
她喜歡讀的《世說新語》就是記載魏晉人物的筆記,很多名人逸事都是從《世說新語》而來;還有南北朝顏之推的《顏氏家訓》,唐代劉肅的《大唐新語》、段成式的《酉陽雜俎》,五代孫光憲的《北夢瑣言》,都是有名的筆記;宋太宗時代編纂的《太平廣記》是匯編五百卷的雜記大書,沈括的《夢溪筆談》則是百科類全書,還有楊億的《談苑》、歐陽修的《歸田錄》、司馬光的《涑水記聞》、王闢之的《澠水燕談錄》、王讜的《唐語林》、張耒的《明道雜志》都是當時人們喜歡閱讀和談論的筆記。因為筆記雅俗共存,能長見識,又增加談資,士人們都熱衷閱讀和評論筆記,尤其名人的筆記傳播起來很快。衛希顏便想著若將那些還記得的自然和科普知識用筆記的方式傳播,必會有助于理學派的「格物致知」的傳揚。
雖然她對于學派之事並不熱衷,而且做學問也不是她的擅長,但她見名可秀為天下為世道殫思極慮,她感佩之余又心疼,便覺得自己應該再多做一些事。
名可秀看了衛希顏一眼,素指撥弄著白瓷罐里的黑白子,神色沉吟著,這些年她專注于經學論著和報刊文章,倒是忽略了筆記這一塊。她抬眸看了會愛人,輕輕笑起來,「希顏如此上進,為妻豈能掃興,如此便改成每日手談一局如何
衛希顏頓時苦了臉。
名可秀咯咯笑起來,伸手輕戳她臉,「好吧,看在你文思需要漸進的份上,三日一局
「七日吧衛希顏湊過去討價還價,趁妻子不注意將棋幾上的那方詩箋掃進衣袖里,準備一會兒毀尸滅跡,絕不能讓第二人看見,若是被師師知道了,肯定笑她一整年。
名可秀暗笑,故作不見道︰「五日見她還想商量,便輕輕推了推她壓著棋幾的身子,「別壓了你的詩箋
衛希顏嘴角一僵,立時應道︰「那就五日。我去更衣話未落音人一晃不見了。
名可秀笑得前仰後合。
作者有話要說︰備注
更衣︰即如廁——
小劇場︰
名可秀︰希顏,你的那首詩呢?
衛希顏︰啊,好忙……我去寫隨筆。(瞬移,閃人)
名可秀(偷笑),真是防治某人恐文躲懶癥的好招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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