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意外如同關山令親人猝不及防的重病,泰山壓頂一樣壓下來,不過是半天的功夫。根本不給人任何緩沖的機會。
藍寧耳邊回蕩「嗡嗡」的聲音,茫然不知所措。
她不過上午才從陳思那處得來這一條訊息,立刻就被兌現。可是若不是事情已到無法轉圜必將結局的地步,陳思又怎會知道了一個清楚?
是她缺少了危機意識。
藍寧望了望拿著她的手機同關止講話講的已經哭出來的王鳳,在那頭的關止大約不能講太長時間的電話,不一會兒就掛斷了。
掛斷那刻,她才又搶回手機,想要同關止多說幾句,再回撥過去,那頭已經關機。
邵雪甌依舊沉默地抱摟著哭泣的王鳳,她對王鳳說︰「關止和關冕一起為‘童夢’服務過,他只是配合調查。」
王鳳嗚咽︰「這是行政拘留,可大可小。」
邵雪甌叱道︰「胡扯,關止沒有犯過錯,他就絕不會承擔任何責任。」
王鳳忽對邵雪甌低嚷︰「你們早就知道了對不對?你們讓老大一家出國了,你們早就想保他們?你們不能不把一碗水端平——」
邵雪甌板住了面孔,第一次起了怒意,對王鳳厲聲講道︰「關懷一家同這件事情是不相關的,關止媽媽,你不要胡思亂想。」
王鳳「嚶嚶」哭著︰「那麼關止怎麼辦?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被放出來。」
藍寧閉了閉眼楮,勉強自己要鎮定,要像邵雪甌一樣鎮定。
她也抱了抱王鳳,講︰「媽媽,先別急,我們把情況了解以後再想辦法。」
也許身邊有人支持,王鳳漸漸平靜下來。
邵雪甌長嘆了一聲,請她們兩人坐下。
「前一個月,上頭就有相關部門查關冕了。這一次是證據確鑿,他和謝董事長做的那些勾當,是沒辦法辯護的。」
藍寧握著手,皺著眉,傾听著。
她想,關止到底知道不知道這些事情?到底有沒有參與這些事情?
「你們爸爸對組織只有一句話——‘公事公辦’,但是這天來的這麼快,我們也感到很突然,孩子們都沒這個心理準備。」
王鳳一邊抽泣一邊講︰「今天下午公安局就來家里找關冕和慶國,慶國正好在,立馬就被銬了去,我問他什麼事情,他什麼都不肯說。後來關冕單位的領導打電話回家,說關冕也被銬走了。我找二哥二嬸,他們也被帶走了,現在,現在我的關止也——」
藍寧抽出自己的餐巾紙遞給王鳳,容她再一次落淚。
邵雪甌不是沒有驚慌的,藍寧看見她一直在搓著手背,捏著指節。但她仍講︰「如果他們沒有做過,組織會查清楚的。」
王鳳著聲音問︰「真的沒有辦法了?」
邵雪甌輕輕搖了頭。
藍寧問邵雪甌︰「,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邵雪甌說︰「先送你媽媽回家。」
藍寧回到自己家里的時候,已經過了零點了。
她是先把王鳳送回了關家的小洋樓,小洋樓很冷清,只剩三留守。王鳳更加心神不定,一直拉著她講話,講來講去,都講關止是無辜的,還問藍寧是不是真的。她這位婆婆從來如這一回這樣需要兒媳的安慰。
但是,藍寧答不出來,只能做表面功夫的安慰。
回到家里,在黑暗中「啪」地拉開了燈,明晃晃的燈光刺眼,一室的岑寂令她又生出了恐慌。♀
這種恐慌熟悉又陌生。她曾經以為不用再回味。
藍寧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啟了小桔燈。
光暖了一些,她才氣定。
這感覺不好,仿佛許多年以前。
她以為她已經摒棄掉這種自己所不知道的危機臨近的無措無知感,又再度降臨,她無法真的鎮定。
藍寧仰面倒在自己的床上,喃喃︰「時老師,又是一個難題。」
時老師沒有辦法幫助她解開難題了。
藍寧用手遮住面孔,眼淚從指縫里流了出來。
她清晰記得那個時候,她一直以為自己能夠忘記的時候。
時維蒼白瘦削的面龐,眼神也開始無力,誰都能看見離開他越來越遠的生氣。
但是他的手仍有剩余氣力,握住了她的手,他這樣告訴她︰「傻孩子,我的媽媽需要我陪伴在她的身邊,我要回美國去。」
藍寧握牢他的手,沒有哭,只是如同做錯事情的小孩,猛搖頭,講︰「是我霸佔你太多時間了對嗎?你的媽媽一定會討厭我的。」
時維握住她的頭發,她把辮子留得很長,時維握了很久,才說︰「你剪短頭發,再長長了,我就回來了。」
藍寧惡狠狠反駁︰「騙人。」
時維堅持︰「真的。」
藍寧只好說︰「你說真的就真的吧!」
「我回去的時候別來送我。」
藍寧把臉擱在他的膝蓋上頭,不搖頭也不點頭。
她明白她能得到的溫度也就這麼一點了,他已經做下他的決定,卻不坦白告訴她。他當她是小孩子,她想。
她是知道一切後果的,是等待如實相告的,但是他不肯直白地告訴她。
最後的一刻,也沒有。
她只能自力更生,艱苦自立,慢慢走出去。一個人。
藍寧狠狠擦干眼淚,一扭頭,看見了筆記本上貼著的字條。是關止留下來的,他寫︰「不用擔心,我會很快回來。」還畫了一只小猴子的笑臉。
他也如此。
他什麼都沒有同她講過,言辭回避,不肯如實相告,直到最後的那個電話,他都沒有講。而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大半年,到最後,她卻不清楚關止的情況。
藍寧恨恨地把字條捏在手心,手指攥緊,又緩緩放開,最後徒然地靠在了床頭,自問︰「關止,我該不該相信你?」又自答,「是我不好,我從來沒有問過你。」
這天夜里,藍寧洗漱完畢以後,是去關止的房里過的夜,蓋著關止蓋的被子,一直沉睡到天亮。就像過去許多年一樣,早上醒來,她承認,她討厭這樣的感覺。
人有習慣慣性,要獨自一個人再度回到光桿寂寞的時光,仍需當時擺月兌光桿寂寞時光的勇氣。
渾渾噩噩抵達單位,羅曼看見她,關切問道︰「家里沒有事吧?你面色不好。」
藍寧拿出化妝鏡一照,明明昨晚睡這麼早,臉上仍是掛上了兩只青皮蛋。她苦笑,但並不訴苦,還要強自鎮定。
羅大年的秘書招她去總經理辦公室,她一進去,羅大年立刻關好了門,壓低了聲音同她講︰「听說上面查到了關家。」
消息開始瘋傳了,很快也許會街知巷聞。藍寧嘆氣,她答羅大年︰「昨天公安局已經抓了人。」
羅大年駭異地睜大了眼楮。
他的害怕不是裝模作樣,而是生出真真切切的恐懼。或許他也有同病相憐之憂愁,被同類事件觸發,無法掩蓋自己心中恐怖。
他模了模光禿禿的頭頂。
反是藍寧在安慰︰「是行政拘留,許多情況需要先查清楚再說。」
羅大年說︰「現在外頭傳言很多,謝東順的事情拔出蘿卜連著泥,連商務部里都有人被抓了,這次比劉先達的事情更加嚴重。」
這里的空氣還是沉重,讓藍寧呼吸益發困難。
一下陷入這樣艱難境地,她體會更加深,她想,關止什麼都沒有對她說過,他到底會面臨怎樣的情狀,她根本無從想象。
她會因此心驚肉跳。
羅大年見藍寧魂不守舍的模樣,關切講道︰「家里有什麼意外情況,你可以隨時請假。」
藍寧點個頭,感謝羅大年的諒解。
藍森是在這天下午給藍寧打的電話,藍寧自昨日到今日,沒有打算將關家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樣不漏倒給父母,所以也就沒有打電話給父母。
但父親頭一句話,便讓她吃驚了。藍森說︰「寧寧,你要有信心,小關早晚會沒事的,最後的調查會還他清白。」
藍寧問父親︰「爸爸,難道你知道什麼?」
藍森說︰「我不是什麼都知道,但是小關說過,他已經盡力去做了一些事情,但是每個人都要對自己做過的負責任,他沒辦法轉圜的現狀,也只有讓該負責的去負責了。」
藍寧忍不住鼻頭一酸。
關止對自己的父親,竟能推心置月復。這是她所不了解的。
藍森繼續說︰「現在關家只有你們一屋子女人了,你照顧好婆婆和,耐心等待吧!我相信關止的判斷。」
藍寧低聲說︰「爸爸,關止什麼都沒跟我說過。」她揚高了聲音,再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就連事到臨頭,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也許作為父親,藍森能夠理解藍寧的苦惱,他勸慰她道︰「寧寧,你就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好好地把自己應盡的責任當好。」
藍寧問︰「什麼是應盡的責任?」
父親答︰「作為關止妻子的責任,你們小夫妻之間的責任。你回關家老房子去陪陪婆婆和。」
「我得見關止一面,我得問清楚他。」她固執地對自己的父親說。
但藍寧也在思考,關止被牽連的這些事情,她實在理不出一個頭緒出來。她想到了一個人,立刻就打了電話過去。
岳平川的手機處于關機狀態。
藍寧翻箱倒櫃地找名片,終于將岳平川很久以前給她的名片翻了出來,她撥了電話到「一馬平川」公司里頭去。
這是她頭一回打電話到關止的公司。
他們夫妻算不算一對最熟悉的陌生人?藍寧想。而她沒有想過她竟然第一次打電話到關止的公司是為了這件事情。
電話鈴響了很久,才有人接了起來。
藍寧問︰「麻煩轉接岳總。」
接電話的是一位小姐,也許是前台。她很遲疑了一下,說︰「岳總不在,請問您是?」
藍寧索性答︰「我是關止的愛人。」
對方低低「啊」一聲,反問︰「關太太?您不知道岳總和關總是在一起的嗎?」
藍寧把電話擱下來,腦中轟然,更加無方向。
不單單是關止,還有岳平川,全部牽扯進去。這是怎樣大的一個漩渦?以至于四處都人仰馬翻?
藍寧連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能讓自己平靜。
但這天下班,她還是順從地听了關山的話,去了關家的小洋樓。她提前給了王鳳一個電話,囁嚅了一下,然後問︰「媽,我要不這兩天到您那兒住一陣?」
王鳳是求之不得的,幾乎立刻就說「好」。
藍寧到了小洋樓,才知道王鳳為何這麼爽快地說「好」。
這里已不是當初的清爽整潔又神氣的小洋樓了,總是高朋滿座,歡聲笑語。如今的里頭只剩下寂靜和冷清,風一吹就會生出無端的蕭瑟,人氣也奄奄。
王鳳在客廳里對著三正傷心,講︰「慶國胡天胡地,我就怕有這樣一天,最後還是來了。他還害了孩子,現在這個家,家不成家,老大躲在國外不肯回來,老爺子躺在醫院里,就剩下我們三個老太婆成個什麼事?」
藍寧不語。
她知道王鳳有滿腔的害怕和不滿要發泄,只有讓她發泄,她才能尋到一個平靜出口。
這個家一夜之間淪落至此,她又能如何呢?
三在廚房里,私下同幫她淘米的藍寧講︰「好孩子,體諒你婆婆的嘮叨,她除了這以外,沒別的法子了。」
藍寧乖巧點頭。
「這個家只有她肯留下來,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藍寧疑惑地望向三。
三正在灶頭為關山熬著養生的粥,攪拌一陣,才嘆聲說︰「關冕和他爸媽被帶去局子的那天,都都的媽媽就帶著孩子回了娘家,把關冕的事情撇了一個干淨。老大一家在那天以後也不打長途電話回來了。唉——樹倒猢猻散,連老爺子都不管了。」
藍寧的手插在濕漉漉的白米里頭,如j□j一團棉花里,使不出氣力。
她晚上睡到了關止以前的房間。
關止的房間總是力求簡單舒適,大床,大書桌,大書架,整套視听設備,還有跑步機。和自己家里的關止的房間裝飾相差不大,藍寧一看就生出親切感。
只是這里的牆面上掛著關止自小到大的相片。
她以前來到此間,從不關顧這間房內情形,今夜細細查看,才發現關止在鏡像里自小到大,一貫談笑自若,好像什麼都難不倒的得意模樣。
他從來就是個得意醒目的人,她在大學里最醒目的那一段時間就是和他假裝戀愛的時候。只要他拖著她的手,出現在眾人視野,旁人必定盯牢他們,指點議論都會有。連她後來鐵心追求的那一段師生戀都沒有在校園里頭起過這般大的波瀾。
是不是同他在一起,就會成為焦點?然後她怎麼做,總像有人在看。
藍寧用手指撫掃過關止相片的相框,里頭男子眉目如畫,春風滿面,攝影師都好像被吸引,給出這麼好的拍攝角度。
藍寧閉上眼楮,躺到床上,喃喃︰「關止,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帶著這個問題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門外有悉悉索索的響動,這是一棟老房子,再寬敞,內部也開始腐朽,譬如隔音效果欠佳,會影響到每個居住其間的人。
藍寧翻身下床,推開門,看見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半開著,里頭有微弱的光掃到走廊外頭。
她輕輕走了過去。
這是關山的書房,藍寧就上一回邵雪甌生日的當天來過,也是不曾仔細去看過的。
她走進了房間。
邵雪甌坐在關山坐過的辦公椅上,失神地摩挲著手里端著的一只紫砂茶壺。
藍寧認得這只紫砂壺。
邵雪甌捧得很緊,眼圈也很紅。
藍寧越步到她面前,蹲下來問︰「怎麼了?」
邵雪甌說︰「醫生今天說,爺爺的病不太好。」
藍寧把手擱在邵雪甌的膝蓋上,與她一起支撐。
邵雪甌也許是傷心,有了傾訴的意思,她模了模藍寧的發,嘆息︰「我沒有想過,關止的爺爺會把這只壺買下來。」
藍寧握住邵雪甌的一只手,想要給與她安慰的力量。
「因為爺爺愛您。」
邵雪甌眼色迷蒙,是感傷還是感動?藍寧辨認不清。
她說︰「老關參軍的時候才十三歲,打過日本鬼子,打過淮海戰役,到了抗美援朝結束,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有幾十處,折磨了他四十多年。這一次病,把他陳年的舊疾全部勾了起來,怕是不好。」邵雪甌的嘴唇輕顫一下,「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藍寧的心,跟著也輕顫了一下。
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便是只把苦痛自嘗,余留歡樂給予所愛之人。
關山十年之前對邵雪甌大度放行,十年之後對邵雪甌赤忱饋贈。也許冰心一片,全在這只紫砂茶壺。
藍寧忽然就流了一臉的淚,在邵雪甌的膝頭。
邵雪甌為藍寧擦干了眼淚。
藍寧說︰「爺爺一定很想見親人們。」
邵雪甌點頭︰「他氣著孩子們不懂事體,但還是想著他們。尤其是關止,他講過,他有三個兒子三個孫子,最像他的只有關止一個。」
藍寧說︰「一定要讓關止和爺爺見一面。」
邵雪甌又點頭又緩緩搖了頭。
「老關不肯的,孩子們犯了大錯,就算關止無辜,但其中牽連,也需要配合調查。而且事已至此,他哪里肯去要什麼特殊照顧?」
藍寧臉上的淚被擦了一個干淨,心像也被擦了干淨,有了決定。
她站起身來,回到關止的房間里,命令自己一定要睡覺。
在念到第三十次「我要睡覺」的時候,她終于入睡。
接連的幾天,形勢愈加顯得復雜,因為陸續有媒體開始報導「童夢」事件,焦點均在謝東順涉嫌洗錢,違規貸款和偷稅漏稅,表面上看來僅止于此。
藍寧在處理公事同時,開始尋求一些額外的幫助,她越來越迫切想要見關止一面。
如今的關家一片淒清,邵雪甌、王鳳、三三名弱質女流擔負起照看病重關山的職責,關家老大一家在他國不聞不問,于是走關系和門路的擔子便在藍寧身上。
這是重而又重,更兼難堪的事務。
藍寧從不曾同關家有過往來的那些顯赫人家有點滴溝通和交流,從邵雪甌和王鳳那邊獲取了資料以後,她腆著面試著聯系了幾戶試探語氣。
結果是讓她沮喪的,但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這一次謝東順涉案辦理的雷厲風行,和媒體的語焉不詳,支吾以對,已經有足夠的暗示讓他人見風使舵,避開免于被沾惹不必要的是非。
因其危害也許超過許多人的想象,讓人顫栗,還有恐懼。
這是翻天覆地的一次清算,圈內之人,誰都別想逃過。
每當掛了一個電話,藍寧便會想,結局這樣荒涼,為何還有這麼多人會以身犯險?只為那不安定的表面風光嗎?殊不知建造在虛空之上的海市蜃樓,隨時都會有覆沒的危險。
這是因果的輪回。
而她只是在做無望的徒勞的嘗試罷了。
雖然是徒勞,但一種責任感促使她仍需不停嘗試,嘴角竟然還因此起了個水泡,她都渾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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