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兩口朱紅色的雕了石榴花的箱子嗎?」許家玉問。
「是。」莊善若又在屋子里看了一下。雖然光線黑暗,但是屋子里陳設簡單,那箱子又鮮艷,若是有的話那自然是能夠一眼看到的。
許家安突然露出懊喪之色,道︰「媳婦,我就知道你看緊這兩口箱子,只是……」
莊善若的心突然撲撲地亂跳,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里面裝了的書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還藏了和離文書,這可是眼前莊善若唯一的依仗。她也顧不上什麼,忙握了許家安的手道︰「大郎,我那箱子呢?」
「大哥本想一並帶來,可是搬家的時候匆忙,娘又嫌棄那兩箱子沉重,便讓先留在那里,還有些零零散散的雜物,等過幾日再一並去拿。」許家玉忙道,見莊善若神色不對,又問道,「大嫂,里面可是還裝了什麼要緊的?」
莊善若只得道︰「那些書是我爹留給我的唯一的物件,我向來是到哪里都帶著的。」她轉念一想,伍彪說是去了趟許家大院,那院門洞開,旁人可以隨意進出,她那兩口箱子豈不是……
許家玉點頭,道︰「二嫂倒將她陪嫁的大小箱子悉數搬了過來,連同那一堆商陸都堆在對面的小廂房里。」她是小姑子,自然不方便當著大嫂的面說二嫂的壞話。
「那商陸是花了人參的價錢買回來的,丟了自然是不舍的。」
「也是,不過二嫂卻說那些裝了商陸的錦盒看著華貴,留著以後指不定還能派上什麼用場呢。」許家玉皺眉,「本來大嫂的那兩口箱子都搬到馬車上了……」
莊善若明白,定是童貞娘從中作梗,上次從縣城搬到連家莊也是上演了這一出,那時候還有許掌櫃相幫。昨日搬家,許家安即便是有心也是無力了。
「大嫂,明兒將那箱子搬回來就是了。」許家玉不明就里。以為莊善若擔心父親遺物。
莊善若恨不得現在就去許家大院,至少得從箱子里將那和離文書翻出來捏到自己的手里才安心,可是這樣有太過露行,惹人生疑。
許家安道︰「媳婦莫急,我把那兩口箱子搬到了耳房里,又堆了些雜物在上頭,等閑人不會發現。」
「若是羅老四他們……」
「大嫂放心,雖說羅老四那日過來鬧騰了一番,也不過是交代下別忘了年底之約,娘是為了圖個安心才早早搬離的。」
莊善若這才安心了些。只得道︰「也只能明天再去看看了。」
正說著。院子里只听得元寶女乃聲女乃氣的聲音。看來是許家寶他們回來了。
眾人出了房門,只見許家寶帶回了一大堆的物件。
還沒等莊善若看仔細,元寶便歡笑著撲進了她的懷抱,親親熱熱地不肯離開了。
「大伯娘。元寶想你,你可回來了。」元寶小小軟軟身上還帶有女乃香味。
「元寶乖,大伯娘也想你,怎麼會不回來呢?」莊善若對元寶是又愛又憐,小小的孩童家里突遭如此大的變故,可謂是雲泥之別,幸虧他還小不懂事,一有些微滿足便依舊笑得憨態可掬。
元寶在莊善若懷里膩了半日,才依依不舍地抬了臉道︰「大伯娘。我娘說了你走了就不回來了,我女乃會給我找個新伯娘。」
此言一出,在場各人臉上表情各異。
許陳氏臉上的肉又是不由自主地顫了顫,沒想到她和童貞娘私下里商量的竟然被元寶听了去。
「女乃,我不要新伯娘。我只要大伯娘,大伯娘最疼元寶了。」元寶不知道自己無意間闖了禍,依舊女乃聲女乃氣地央求許陳氏道。
莊善若心下了然,卻不動聲色地哄了元寶道︰「大伯娘不是回來了嗎?元寶定是听錯了。」
許陳氏正要說些什麼掩飾一下,童貞娘先她一步尷尬地笑了兩聲,岔開了話題道︰「元寶,你和爹爹買了什麼回來?」
元寶畢竟是小孩子,立刻興奮地跑到那堆東西邊上道︰「娘,爹買了好多新奇的東西呢!」
許家寶訕訕地笑道︰「這連家莊的小集竟也豐富,元寶這個要看那個要玩的,不知不覺也就耽誤了。」
許陳氏心疼孫子,道︰「不礙事,這孩子也憋屈了幾日,讓他松快松快也好。」
元寶偏了頭胡亂地掐著手指道︰「爹爹可好了,給我買了糖葫蘆,小餛飩,還有松子糖,芝麻糖,大麻花。」怪不得他的肚子是圓滾滾地鼓出來的。
許家寶將一堆零食揀了出來,林林總總竟有一小袋。
莊善若很不以為然,這哪里像是居家過日子的?農村的孩子趕集的時候最多能買一樣好吃的解解饞,哪有見什麼要什麼的。許家寶是素來闊綽慣了,一下子沒拐過彎來。這些零食雖不算太貴,不過加起來在這一項上也費了有兩三百錢了。
許家人卻都是見怪不怪,習以為常的樣子。
童貞娘用嘴呶呶地上的另一堆東西,問道︰「二郎,這些又是什麼?」
許家寶得意地一笑,道︰「我正要說呢,今兒也算是湊得巧,撿了個便宜。」
「是什麼累贅東西?」童貞娘不屑。
「大嫂,你看看,我買的農具。」許家寶也不理自家媳婦,只顧和莊善若說話。
莊善若本退得遠遠的,听得此話也只好上前,看著許家寶獻寶似的從一只破舊袋中叮叮當當倒出一堆鐵器,不過是些鐮刀鋤頭之類的農具。
許家寶掀了袍子,彎腰撿起一柄鐮刀,道︰「大嫂,你看這可合用?」
莊善若接過來,細細看著。她在榆樹莊的時候雖然沒有親自下田干過割稻月兌粒的粗活,不過在農家耳濡目染十余年,這農具的好壞還是能看出點門道的。
農家從地里討生活,侍弄好田地是第一,所以農人很是看重農具。莊善若記得榆樹莊王家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農具,都是到村上信得過的打鐵鋪子里定做的;農閑時,王家兄弟常常檢查農具有沒有磨損,一有空便自己拿了磨刀石打磨鋒利。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稱手的農具便是農家人的第二雙手。
童貞娘卻在一旁看得稀奇。嬌聲道︰「二郎,這鐮刀看起來倒是鋒利。」
許家寶愈發得意,道︰「你猜這鐮刀多少錢?」
「多少?」許家人實在是對這農具的價格沒有概念。
許家寶伸出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笑道︰「那人要價八百錢,被我好說歹說還到了五百。」
「呦,那倒是便宜。」童貞娘道,「沒想到二郎還懂這些。」
「我都問過了,這個時節也沒什麼東西可種,我準備趁著這一月將那五畝田地收拾出來,等來年開了春便可以播種了。」許家寶是躊躇滿志。
許家安卻留意到莊善若半晌沒吭聲。問道︰「媳婦。你看這鐮刀咋樣?」
莊善若卻是苦笑了一下。
俗話說人生有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打鐵雖是個力氣活。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掄了大錘就能干的,其中淬火這道工藝尤其重要,便是將敲打成型的滾熱的生鐵放入冷水中定型。時間若是掌握得不好,打制出來的鐵器便脆薄。容易折斷。
莊善若看手上的這柄鐮刀,看著刀口鋒利,不過鐮刀本身卻是顯得單薄,怕是沒用多久便會卷了刃,若是一個不好還會從中折斷,實在是不太經用。
這不過是鐵匠鋪子里打制出來的次貨,內行人根本不會去買,最多也就值個兩百錢。
許家寶興致勃勃地道︰「爹生前總是教導我們不要胡亂花錢,我見那家賣農具的開的價格合適。便多買了幾樣,反正也是要用的。」
莊善若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氣,用眼角瞟了許家寶一眼,反正她是從來沒有見過哪個穿了綢子長袍,拾掇得干淨體面的去購買農具的。但凡長了眼楮的都知道這是一個冤大頭,不宰他還宰誰?
「大嫂,你看怎麼樣?」許家寶又問。
莊善若微微含笑道︰「叔叔選的定是不錯的,我往日也不大留意這些,看著倒還是鋒利。」她打定主意不去摻和許家的事情,反正明兒去許家大宅取了那和離文書,她便與許家毫無瓜葛了。
至于去哪里,她也尋思好了,大不了將爹娘留下的老房子整理一間出來,再從王家討兩條小狗來看家護院,日夜辛勞趕制繡活,恐怕還是能勉強過下來的吧。
許家寶听了更是歡喜,仿佛是許家的功臣一般。趕了趟小集,只花了三四兩銀子便買了這許多吃的用的,許家寶甚是滿意。
眾人又熱熱鬧鬧地商量了下種田的事情拾掇房子的事情,吃過了有魚有肉的豐盛晚飯,也就早早收拾睡了。
一夜無話。
莊善若心里有事,這一夜睡得極不踏實。
天剛蒙蒙亮,不知道是附近哪家的雞叫了第二遍的時候,她便悄悄地翻身起了床。回頭一看,許家安兀自睡得香甜。昨夜他拉了她絮絮地說了半夜的傻話,過了子時才朦朧睡去。
莊善若開了房門,剛從被窩里鑽出的熱身子被臘月的寒氣一撲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天光還未透亮,院子只露出模糊的輪廓。
莊善若輕了手腳,推開破敗的院門,沿了那蜿蜒的小道往村中方向走去。
這一帶住的是窮苦人家,都顧不上講究,屋子漏水院子破敗也就算了,經過的時候都能聞到一股不雅的氣味,怕是家里孩子多,主婦們顧不上收拾,只圖吃飽穿暖便罷了。
莊善若微微一啟嘴角,心里暗道,這怕就是秀才爹在世時掛在嘴邊自嘲的「窮酸氣」吧。
莊善若緊了緊身上的棉襖,後悔沒多穿一件,這小風刮在臉上是刀割般的疼。她抬頭遠遠地看到許家大院的那棵桂花樹,趕緊低了頭袖了手趕路。
「嚎嚎嚎!」
莊善若被唬得一抬頭,呆住了,這條小路的盡頭不知從哪里躥出了條黑犬,正沖了她吠個不停。莊善若本長在農村,誰家都愛養條狗看家,王家的黃狗阿毛更是溫順忠實,所以也沒怵過狗。
只是這條狗看著凶狠,體型狹長,身上是黑里間白,有幾處毛禿了,露出化了膿的皮來。這條惡犬正在莊善若面前四五步遠的地方,長大了口露出黑黃的獠牙不住嘴地嗥叫,粘稠的涎水垂成晶亮的幾條。
莊善若站住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進,有惡犬當道;退,又怕它從背後撲上來。時間尚早,路上也沒個行人。莊善若被那狗叫得心驚肉顫,正待蹲了身子揀塊路邊的石頭,只見那狗屈了後腿,往後略略一坐,張了大嘴待要撲將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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