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探究的目光讓人很不愉快,讓莊善若不由得聯想起早些那個躲在小叔子窗下听牆角的女人來。不過,既然這趟過來是有求于人,莊善若也只得生生地將這目光受了,挺直了脊背,陪了笑,道︰「大嫂!」
劉昌寡嫂愣了愣,她分明是不記得莊善若了︰「客人,這話怎麼說的?」
「大嫂不記得我了,我卻還記得大嫂。」
劉昌寡嫂的眼中又帶上了幾分戒備,遲疑地道︰「你是——」
「我是春嬌同村姐妹,之前倒是和大嫂有過數面之緣。」莊善若留意到她听到「春嬌」兩個字的時候,嘴角不自覺地一抽,眼神竟有些躲閃。
「春嬌?她可都還好?這些日子太忙了,倒也沒顧得上看她。」劉昌寡嫂馬上又恢復了自如的神情,她深深地看了莊善若兩眼,恍然道,「我記起你了,你是許記雜貨鋪的大媳婦。」這是客氣話了,劉春嬌回娘家都快一年了,若是她真念妯娌舊情,上回老劉郎中去榆樹莊的時候,她便可以跟過去。
莊善若松了口氣,既然認得,那就好說話了︰「大嫂叫我善若就是了。」
劉昌寡嫂眼中帶了稀薄的笑意,道︰「我娘家姓葉。」
這沒頭沒腦的話,莊善若馬上就听懂了。原來她是嫌莊善若叫她大嫂太過親熱,又不好像伙計那樣稱呼她為掌櫃的。
「葉姐!」
劉葉氏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你是來抓藥還是……」
莊善若趕緊道︰「我這趟過來是找老劉郎中的。」
「哦——」劉葉氏眼神變了幾變,拉著莊善若往牆邊那排椅子過去,「先坐下來說。」
歇在那里的張山趕緊站起來,站到莊善若的身邊。
劉葉氏的目光淡淡地往張山身上掃了一眼,自顧自坐下,道︰「可是春嬌有事?」
莊善若搖搖頭,開門見山︰「我有個遠房親戚受了點外傷,又被庸醫耽擱了,情勢危急。想來想去。也只有老劉郎中醫術高明,能夠救得了他。」她的意思說得很明白。
小伙計阿栓殷勤地上了兩碗茶,又朝莊善若看了一眼。
劉葉氏端起茶碗,掀開蓋子。輕輕地吹著浮在上面的茶葉,半晌沒有說話。
莊善若陪坐在一旁耐心地等候著,她算是看清楚了,如今老劉郎中不管事了,玦哥兒又還小,恐怕這善福堂劉家里里外外,全都要依仗這劉葉氏了——要想請得動老劉郎中,首先得過劉葉氏這一關
莊善若掛在臉上的笑容都僵了,劉葉氏才放下茶碗,笑道︰「按你和春嬌的交情。還有許家與我們劉家的交情,你的請求我也不該拒絕。」
莊善若心里咯 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張山臉色一變,焦急地和莊善若交換了個眼色。他好聲好氣耐了性子等了這許久,可不是來看這徐娘半老的女人喝茶拿喬的。
「我也不拿你當外人。你也看見了。這善福堂里里外外,老老小小十幾口人,全靠我一個婦道人家撐著。公爹年邁,玦哥還小,全家上下竟也沒一個中用的——若是春嬌不走,我好歹還有個助力,我們妯娌兩個還能有商有量。」劉葉氏誠懇地道。「幸虧老天總算憐憫了一回我們劉家,沖著善福堂的老招牌,那些生意場上的叔叔伯伯們也給我幾分薄面,總算是將這個鋪子苦心撐了下去。」
「是!」莊善若心急如焚,卻也只能听劉葉氏慢慢說下去。
「我公爹你也知道,白發人送黑發人生生送了兩遭。我那當家的也就罷了,偏生小叔子年輕有為,又無端遭此厄運。」劉葉氏作勢用袖子擦擦干干的眼角,「他老人家算是傷透了心,這些身外之物也全然不在意。每日也就和婆母兩人曬曬太陽。嘮嘮家常,含飴弄孫,再也不關心旁的事了。」
「那也是應該的,多虧了葉姐能干,才能讓老劉郎中放心地頤養天年。」
「我算什麼能干,不過是被逼急了沒辦法,若是真有一丁點兒辦法,我一個婦道人家哪里用得著拋頭露面,沒的讓人笑話。」劉葉氏露出一絲得意之色,又很快換上了訴苦的神情,「怎麼說這間善福堂,也是劉家太爺爺那輩兒傳下來的,若是折在我們這輩手里,那可是上對不住前輩,下對不住兒孫。我怎麼的也得將這個鋪子苦撐下去,等玦哥兒再過四五年能夠獨當一面了,我也好將這個鋪子完完整整地交到他的手里,也算是對得起劉家的列祖列宗了。」
莊善若沒想到劉葉氏這麼善談,說了一圈只和她繞彎子。
「葉姐,我也好些日子沒拜會過老劉郎中了。若是方便,我想見見老爺子,也敘敘舊。」見著了老劉郎中才是正經。
劉葉氏臉上明顯地露出了為難的神情︰「許大嫂倒是給我出了個難題了。按理說我不該推辭,可是老爺子這一年來總有個頭疼腳痛的,小毛病不斷,每天也只是潛心教授玦哥兒醫術,再也不管旁的俗事,我這個做兒媳的也不敢去叨擾他。」兒媳婦都不敢打擾,更何況是為了你這個外人。
莊善若的笑容有些僵硬,堅持道︰「見了老劉郎中,我略坐坐便走!」
劉葉氏歉意地笑道︰「不是我不通情理,你知道老爺子原先最疼我那小叔子兩口子。你與春嬌投契,我生怕老爺子見了你就想起春嬌,想起春嬌便又想起小叔子和我那未出世的小佷子,少不得又抹好幾日的眼淚。你知道,他老人家身子弱,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莊善若有些絕望了,看來劉葉氏是刀槍不進,死活是不讓她見老劉郎中了。她自然不相信劉葉氏所說的話,她說的三分真,七分假,就是不知道什麼緣故,劉葉氏極力阻撓她和老劉郎中的相見。
張山站一旁,心里听著有氣,鼓鼓地正要發作。
卻見劉葉氏閑閑地呷了口茶,站了起來,抱歉地道︰「你們坐,你們坐!這個鋪子看著不大,可是一刻不停地得讓人操著心。新進了一批藥材,花了大價錢,那些藥材商欺負我婦道人家不懂,又寡婦失業的,變著法子往里摻雜著些差的壞的——鋪子少賺幾個銀子倒是其次,若是因為這個砸了善福堂的招牌,那可就是我的罪過了。」
莊善若知道劉葉氏這算是下了逐客令,也只得站了起來,淡淡道︰「虧得葉姐能干。」
劉葉氏笑了笑,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道︰「老爺子怕是指望不上了,城東有位藺郎中醫術高明,和老爺子不分伯仲,可是有個怪脾氣,輕易不出診替人看病。許大嫂若是有需要,拿一張善福堂的帖子過去,他自然會賣我們一個薄面的。哦,還有,若是貴親需要什麼藥材,許大嫂也別客氣,盡管過來拿就是了。平日里善福堂做了那許多善事,踫到了熟人,哪有吝惜的道理。」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莊善若知道維持禮節︰「多謝了!」
「你們先坐,我去去就來!」劉葉氏略一點頭,自是掀了簾子,進後堂去了。
張山沖著那搖晃的簾子,憤憤然地道︰「說的倒是比唱的還好听!」
莊善若站在原地愣愣地出了會神,善福堂抓藥的人進進出出地從她身邊走過她都渾然不覺。
張山擔心地看了她一眼︰「許大嫂,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莊善若勉強笑了笑,道︰「怎麼辦?只能再想辦法了!」她看著後堂掛著的那張簾子,總覺得劉葉氏在後面窺探著她,露出她先前慣有的那種躲閃陰冷的神情。
「要去請擅長刀針的郎中嗎?藺郎中的徒弟好像就住在附近……」
「不!」莊善若心頭一顫,沒到最後時刻,她還不想放棄希望。
「那……」
莊善若挺了挺脊背,振作了下疲憊的精神,道︰「老劉郎中仁心仁術,自然不會見死不救的。既然這條路走不通,我們就去想想別的辦法。老劉郎中這麼一個大活人,不是她不讓見就不見的!」不知道為什麼,莊善若總覺得劉葉氏對她始終帶了隱隱的敵意。
「你有辦法?」張山又驚又喜。
莊善若沉吟不語。
此時,那個叫做阿栓的小伙計笑眉笑眼地從櫃台那邊走過來。
張山輕聲道︰「又來攆我們了!」
莊善若苦笑一聲︰「我們走!」
孰料那個阿栓卻叫住了莊善若︰「小大嫂,慢走!」
「怎麼?」
阿栓對莊善若很有幾分好感,趕緊笑道︰「掌櫃的說了,她湊巧有事,怠慢了!兩位盡管在這里歇腳喝茶,不必見外!」
張山冷哼了一聲,不說話。
阿栓又將手里的一個小小包裹送到莊善若面前︰「這是我們掌櫃的小小心意!」
「這是什麼?」莊善若狐疑。
阿栓咧了嘴笑,極力要把包裹塞到莊善若的手里。
不明不白的,莊善若哪里肯接。
還是張山見多識廣,冷笑了一聲︰「許大嫂,我們趕緊走吧!人家這是把我們當做打秋風的,拿散碎銀子來打發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