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畫雲陵 六朝如夢鳥空啼(四)

作者 ︰ 柯筱琰

快入午時的取信院人頭攢動,大多管事親信已從各個地方回院生火燒水,亦有許多管事忙著張貼各式各樣的窗花對聯。♀

顧榕一走進取信院便有管事看到她。那管事手里拿著一些松木片,應是準備進柴房溶硫磺于松木片引火。「三小姐,好些日子沒見著您了。」管事笑著問好道,「今日听人說,您和趙管事回來了。」

顧榕注意到他說的是「您和趙管事」,心下了然,神色變了變。

那管事亦是聰慧之人,今兒從其他管事那里听說了商隊一行遇到災難之事,便心道此事關系重大,難以言明。他見顧榕神色晦暗,領會顧榕心情,收了笑容,道︰「榕姑娘,都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事情總會有轉機。」

顧榕點了點頭,依舊神色不佳。但過了一會兒,她轉念一想,精神萎靡是無法將事情辦妥的。不管之後會踫上何種情境,僅有以振奮的心情去面對,前景方能海晏河清。她需要如此,哪怕這次遇上了令人恐慌之事,也萬不可懈怠焦灼。

顧榕素來和管事們走得近,一來因為她幼年時也經歷過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這些管事未入府前生活貧困,人卻是極其勤奮的,顧榕對這些人極為佩服,便經常來取信院想管事們詢問些走貨的事宜,從中得到不少幫助。二來顧榕開始參與商運,需得與一些管事們保持聯系。一旦有新的運貨計劃,顧榕可以推薦一些管事一同參與。

管事一旦參與貨運,則說明具備能力和信用,既得到大家伙的尊敬和信任,又能得到管領的親睞。做得好的管事,更可以得到顧海眧的另眼相看。報酬自然不用多說。名頭響了,前去走貨商運,買家賣家哪有推拒的道理。

顧榕緩過勁兒,覺得既然遇上事了,不能縮手縮腳做事。

她向管事寒暄道︰「我亦許久未見崔管事了,今日見著,甚覺親切。」

「三小姐不必勉強自己,我也是這院里的老人了,看得出三小姐心里分明不痛快,面上卻還要勉強自己。」那管事年紀青青,只是待得久了,此番話說下來順當得很。顧榕亦是姑娘家,性格豁達,他索性將心里想的說了出來。

顧榕看到他手上還拿著東西,又覺著事情不可耽誤,便道︰「多謝崔管事好意,只是待崔管事忙完,可否帶我前去青竹居拜訪林公子?」

那青竹居不知怎的坐落在取信院的最深處,而好巧不巧,顧海眧將這住處分給了雷老先生的外孫兒。若想從院門進入到青竹居,需得由管事領著過去,除了顧海眧之外,無一人例外。

這規矩確有緣由。雷老先生的外孫兒年少時身子骨不甚好,終日用藥吊著一口氣。他得的這是什麼病呢?沒幾個人說得上來。只是有管事知曉他一入冬季便渾身冰涼,許多日子因身體無緣由的感到寒冷而暈厥,只得掖好被子讓他休息調理。可是這被子厚度也只達到常人歡喜的程度,這少年可勁兒受不了,雷老先生和其他管事們便送來衣物讓他墊著。

一日,顧家二小姐顧柃偷偷地跑到青竹居,想看看藏在被子里的少年到底是怎樣的光景。誰知道,她這一看,收不住手。她正巧在青竹居外廳轉悠,走啊走,便走到了里屋。那少年正捂著被子熟睡,看不清臉。

顧柃頑皮,想看看被子下的人是否如顧桃姐姐說的那樣,是個丑八怪樣的人。隨後她掀起他的被子一看,竟生生呆住。

那少年雖未長開,可小臉粉雕玉琢,容貌清秀至極。顧柃驚得呆住了,一位他是位謫仙,下了凡塵,經受不住凡塵的污濁,便生了病。

顧柃左思右想,想到青竹居邊上有一池湖水,那湖水清澈干淨,顧柃不由得想到一個好方法。

她拉開少年的被子,輕聲說道︰「謫仙快醒醒,我有個好東西給你看。」

少年未醒,顧柃便大聲地又重復了一遍,還將手伸到少年肩上使勁搖晃。那少年被搖醒,又突然覺得周身冰涼得厲害,不由得直打哆嗦。

顧柃見他如此,便急忙拉住他的衣袖,想將他從床上拽下來。那少年身子不適,本就無力抵抗。

顧柃這麼一使勁,少年便從床上滾了下來。

之後顧柃怎麼使勁拖他,少年都抵死不從。可是時間一長,少年覺得越來越冷,漸漸失去了力氣,開始渾身發抖。顧柃見他打顫地厲害,心下虛心,連忙甩手便開跑。顧柃這一路奔跑,滿腦子都是那清秀少年在地上抱臂發抖的場景,心里又急又後悔,奔到惜芳院把事情告訴給了顧海眧。

顧海眧得知此事,大吃一驚。沒顧上驚慌失措的顧柃,先叫人拿藥過去看看少年現狀如何了。

他顯然沒想到顧柃雖然頑皮卻會去打擾妨礙少年的靜養,待交代好管事注意事項後,便狠狠地罵了顧柃一頓,罵完後回過神來,嘆了口氣無奈說道︰「柃兒不懂事,為父便要教你如何為人。那雷老先生的外孫兒自小身子不好,你既知道,緣何去冒犯他,害他身體不適?」

從那以後,顧海眧便下達了那樣一條規矩,凡是要拜訪青竹居,都必須由管事領著過去,記下名諱。

那少年,緣何得到顧海眧這樣的恩護?當年可是顧海眧將雷老先生和少年救回,他倆更應百般感激,可是現下,似乎並非如此。這其中緣由,除了當事人,便沒有其他人知曉了。

顧榕跟著崔管事進了柴房,想看看他怎樣生火。崔管事不好意思,認為柴房是下人們待的地方,便對顧榕說道︰「榕姑娘,柴房里火兒味重,您身份尊貴,使不得。」

顧榕忙頓住了身子,不想讓崔管事分神和為難,便連連說好。

取信院分院眾多。既有比管事更高一層的管領院,也有其內能力分布不均的管事院,同時也坐落著少數管領管事的親屬居住著的信屬院。

如此一來,取信院人來人往,雖大多數人性子善良,但也不乏背後嚼舌根之人。想是上邊的太親近一個小管事,會引來少數人的眼紅。

顧榕微微嘆了一口氣。轉了個身子,看到崔管事已經收拾好了灶台,正從柴房里疾步走出來。

「榕姑娘,讓您久等了,我來領您過去。」崔管事見顧榕神色不似之前那般沮喪,如是說道。

「無妨,有勞崔管事了。」顧榕微微一笑,便向前走去。

前往青竹居的路上,起先是一座座院落循序進入視野,越往深處走,院落漸漸稀少。當初顧海眧將信屬院安排在大院最里面有這樣的道理,既是親眷,便少受叨擾為上。

而雷老先生的外孫兒從小就身體不適,更需靜養,免于外界的打擾。

顧榕與雷老先生的外孫兒打過幾次照面,但次數極少。這位少年一直深居簡出,在重要的喜宴場合亦是極少露面。

顧榕這些年參與經商,經常外出學習求教,不曾與這少年照面。也不知,隨著這時間的緩踱,他現如今過得怎樣。

顧榕走在路上與崔管事斷續寒暄,沒過多久,便來到了青竹居。

那青竹居綠樹環繞,蓊郁充沛,薄薄的白霧彌漫在這一片闃靜之地,更添得一些詩畫唯美。

「榕姑娘這邊走。」崔管事帶著顧榕穿過一片梅花叢,向一座兩層樓的木屋走去。那木屋邊上,還有一潭碧綠無波的池塘。

顧榕被帶了到木屋下邊,她見那池水清澈見底,魚群徜徉地游走其中,心里突然感到愜意放松。

她雖然是個性子豁達不拘小節之人,但從北上運貨開始,心里總是有一根弦是緊繃的。如今那根弦不是自己松弛著恢復原狀,反而倏地斷裂,這著實出乎她的意料。

有人說樂極生悲。她看到這一池清水,好似悲中生出些刻意的松懈。

也難怪年幼時曾听人說大自然是一處僻靜的獨處好地。

方才她她彎下腰去細看那些歡場肆意的魚兒,只見有的魚兒在吐著泡泡。她感到好奇,心里緊繃了太久,被這些細小的事物所吸引,不知不覺像是孩童心緒作怪,想研究魚兒到底是怎麼突出泡泡的,于是她將腰便彎了更彎,誰曾想,一個不留神,頭上的其中一只梅花簪子便栽進了湖中。

只見一陣漩渦卷起,梅花簪子便被沖的更遠了些。顧榕用眼楮丈量了會,那距離,倘若伸出手去夠,怕是無法夠到。

「崔管事,簪子飄遠了……倘若我還能夠將它撿回來,是否可以挽回一些東西?」顧榕站在原地望著飄遠的簪子對身邊的崔管事道。說完又彎下腰,將鞋子連同襪子一起一並月兌掉,又挽起了褲腿,作勢要下湖去。

崔管事尚未回復,見顧榕如此做,愣了一會兒,天氣尚冷,小姐竟將鞋襪月兌了去,這是何等地不顧身子骨。況且,姑娘是不便當著不相干的人的面除下鞋襪的,即便雲陵國民風再開放,亦是沒有幾個姑娘會這麼做的。崔管事正著急著要阻止顧榕,她卻已經走下了水。

崔管事一拍腦門,心里焦急地不得了。「榕姑娘,您快上來,大冷天的這水也怪冷的,給凍壞了我怎麼擔待得起……」

顧榕一心想要跟著撿那梅花簪子,即使一下水便感受到刺骨的寒冷,卻也全不在意,她心不在焉地笑著︰「哪有的事兒崔管事。你瞧這水,溫熱的很,溫熱的甚至可以燒一鍋餃子吃。」

崔管事听著哭笑不得,心下卻愈加發冷。顧榕哪是為了撿什麼簪子,她這分明就是試探著她自己的心境。到底是可以順水而下,而是離水而去。「您就別打趣我了,快上岸來吧!」他嘴上這麼說,可是心里卻是不願顧榕就此放棄。方才她的話,他亦是听了個真切。

正在此時,湖邊那木屋里走出來一個烏發少年。他打量了面前二人一圈後,見顧榕似焦急地找尋著什麼,便順著顧榕的目光看向湖水。

不一會兒,他大步踱到湖水邊上,離得近了,方彎子探看湖中究竟。

顧榕本就一心想撿那夾子,沒留意到自己已經走到那少年眼前。少年正垂眸凝視著湖水,忽然視野中突然出現了一雙腳,他雙眉一蹙,便頓住了自己正要伸出去的手。

「你且將腳抬起來,不然那物什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少年說話間流露出一絲好笑,他的聲音既婉轉清揚,又低醇地像是一壺好酒。

顧榕下意識地抬了抬腳,腦中閃過一些話語,卻開不得口,只能依言辦事。

少年見顧榕將腳抬了起來,便松開手去模索原本滯在她腳下之物。

「這便是姑娘要找的東西了吧。」他在水中模到梅花簪子,爾後伸出手將那簪子遞給顧榕。

顧榕瞥到他抬起了頭,垂眸望向他。

只見那少年才抬起的臉,神采絕艷,面容清秀俊美,眼神深邃卻光澤盈盈。

顧榕一瞬間愣住,只听得他聲音純澈,說道︰「姑娘可是要找這梅花簪子?」

顧榕怔愣了分秒,「正是這簪子。」她低聲說道。說完並沒有接過梅花簪子。

此刻顧榕站在水中,而那少年站在岸上,顧榕的手上還提著剛剛月兌下的鞋襪。換做是別的姑娘,早就羞得落荒而逃,可是顧榕卻不覺尷尬。

她見那少年方才熱心于助人,現下面上好似何事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她心里暗暗思量,方才她為何怔住,緣是年幼時曾經見到過林淯久,這少年眉眼中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顧榕沉吟片刻,將此地和要尋的人聯系起來,又正好在此刻听得崔管事道了一聲「林公子」,便確定這少年是何人。

「今日見到林公子,顧榕覺得不虛此行。」她看著少年道。

那秀麗的少年也看著她,眼中卻不見欣喜,不見驚訝,不見好奇。只听他淡淡說道︰「緣是顧家三小姐,特來此地,所為何事?」

方才他見她沒有接過簪子,眸中閃過一絲嘲弄。

「我听聞林公子久病已愈,便想來次恭賀公子。未來也盼公子多走出青竹居,這樣我們可同你多多打些交道。」顧榕未注意他的表情,只是想起小時未見過他,听聞顧柃說起他的容貌,照顧柃的形容,確可謂謫仙一般的人。如今見了,更是證實了顧柃所說並非虛假。

這少年,明眸皓齒,眉眼秀麗,真正如同謫仙。

「多謝三小姐今日踏足,淯久喜靜,一杯茶一本書便可。」他的眉眼間雖有淡淡笑意,可深深望去,那笑容便轉瞬即逝般不見了蹤影。

顧榕見他如此,忽然回過神來,攥緊雙手,原本想要說些話搪塞過去,可是心里潮氣如海水洶涌翻滾。「不久前,北上運貨商隊,因……因不明身份之人的劫殺,大多數管領管事……」她說到這個地方,說不下去,語言哽咽,眸中一股霧氣騰起。即使她再怎麼堅持不軟弱,遇到死生不明的管領親屬,她真正難以自持自己的情緒。那種內疚自責的心緒,纏繞在她心間。

林淯久站在原地,沒有動作。方才嘲弄般的表情轉瞬間消失不見,繼而換做了一副看不出情緒的面孔。他依然清冷開口︰「三小姐來,就是為了告訴淯久此事?」

顧榕搖了搖頭,卻發現一切皆已成真,再怎麼想要否認,事皆與願違。「對不住,是我辦事不利……」顧榕說道這里,眼里突然蓄滿淚花,她亦是性情中人,看到雷老先生的外孫,便想到下落不明的忠心耿耿的老人,心里更是一口氣難以提起,她現下說著話,好似重溫彼時景象,不勝唏噓。

林淯久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看著顧榕尚且浸泡在水中的雙腳。「三小姐雙足浸在水中已久,恐怕不妥。」

顧榕愣了愣,反應過來,但在水中待久了,竟也不覺得寒冷。這水,只怕再冷,也冷不過她的心。

「三小姐莫要自責,這簪子,還請三小姐拿回吧。」林淯久伸出手臂,將簪子遞得離顧榕更近了些。

顧榕遲疑片刻,伸出手,觸到簪子冰涼的柄。林淯久的握著簪子的手尚且平穩,她觸到簪子的手卻已輕微發顫。過了會兒,輕輕接過了那被水浸濕的簪子。

「三小姐,淯久見你與管事一同前來,心下便已料到眼下情形。」他偏過身去,「恕淯久無禮,身子不適。」

林淯久說完,便欠了欠身子,回了青竹居中。

顧榕站在水中,手里拿著簪子。方才,她未接過簪子,緣是她有話要說。接過這簪子,是她下定決心查清事實的開始。

不遠處鳥雀幽鳴,樹葉翻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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