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鶴來正在為自己筆下的女子痴迷的時候,弘德帝輕輕擊掌,示意宮人將準備好的賞賜賜給大殿上舞畢匍匐在地的姬人們。請使用訪問本站。
領舞的是鄧美人,來自巴蜀之地,因其能歌善舞和歡快活潑的性情,近二年來頗得皇帝的寵幸。
帷幔落下,大殿上的燈光漸漸隱去,幾名守在幔外的宮人頭頸低垂,保持著謙恭而謹順的姿態,仿佛根本听不見絲幔內燥熱的呢噥聲。
燕賾對自己的內廷很滿意。
柳皇後薨逝,方貴妃代掌後權,公正的說,比柳皇後在世時做的更好。妃嬪們雖人數不多,但環肥燕瘦,各有千秋,更遑論掖庭中還有眾多青春貌美、多才多藝的伶人、舞姬。
燕賾自問不是極重□的人,誠然,他喜愛女人們鮮活可愛的肉|體,她們繽紛各異的個性,溫順的、俏皮的、賢良的、倔強的,對待她們他有足夠的寬容和大度。比之三年前,皇帝對男女之間那種簡單而原始的肉|欲不像少時那麼濃烈,同時成熟穩重許多,他有了偏好的類型,現在活潑嬌俏的鄧美人最受皇帝的偏愛,當然,卻也沒有受寵到過分的地步。起碼,像羊美人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他想。
那一日初春清晨的偶遇,似乎只是深潭上的偶一浮動的波紋,直到有一天夜半,醒來時看見銀白的月色照進身畔的枕上,涼汪汪的無痕,燕賾突然覺到一股盎然的火熱。
初初將淮西王小公子為自己描繪的畫像掛在牆上,正對著自己的床鋪,身後傳來一聲冷哼,不屑的,初初轉過身,隔壁房間的芳兒站在門口,撇撇嘴,扭身走了。
同屋的另一個宮女穗穗進來,初初問,「她怎麼了?」問的是芳兒。
穗穗道,「別理她,你還不知道她?準是見你得了賞賜,還看見皇上,眼紅了唄。」
初初抿嘴笑。三年前她剛來太後宮殿做宮女時就被分到與穗穗同住。她們這一個閣子專門給宮女們居住,大殿內當值的兩人一間,一個一個紗櫥隔開,紗櫥板子很薄,其實更像是十余人共住一間大屋。
剛來時,芳兒欺她是新人,處處刁難。可初初已有冷宮的經歷,哪里怕她這點道行。沒有幾日,尋到一個機會反將一軍,狠狠整治了回去。那時候起,芳兒便不敢再明著挑釁,只不時冷言諷語的,初初也不理會她。其實芳兒並不很壞,但失在做事懶滑、做人膩歪,反而初初越來越受太後寵愛,同住的宮婢們大都與初初交好。
穗穗出去見芳兒走遠,回來掩上紗櫥門,走到畫前面細細看了一回,「這就是那小公子畫的?他才十來歲吧,」又看初初,贊,「可真像你。」
初初只笑不語,穗穗嘆,「看你平時多伶俐,怎麼關鍵時刻卻犯糊涂。」
初初道,「我怎麼傻了?」
穗穗搖頭,睜大眼,「你救了小公子,這是多大的機緣,怎麼就只讓小公子畫了個畫兒呢?」
「哦?那依你,我該要什麼?」
穗穗眼楮眨了眨,「要我說,淮西王家的大世子那般俊酷,配你還不夠麼?」一行笑一行說,拿兩根手指比在一起,「你就該求皇上或太後賜婚,把你配給大世子才好,要不然,小公子也使得……」
初初站起來,並沒有紅了芙蓉面,只是清伶伶笑道,「我今兒不攔你,看你個大穗嘴還能扯出什麼花來?」穗穗平日話多,便有個綽號大穗嘴。
穗穗格格笑了一陣,忽然停住,偏頭看著初初,初初沒好氣,「這又是做什麼?」
穗穗來到初初身畔坐下,兩個手握著手,頭倚在她肩上,「我時常地想,你這般相貌,太後……初初,或許你真該讓太後把你賜給王府的。」多了幾分認真。
初初沒再做聲,她的臉潔白勻淨,像最好的瓷胎,眼睫垂下的時候,幾乎讓人不忍呼吸,睜開眼,看向床鋪對面的畫像,畫中女子溫婉多情而略帶苦意的眼楮似乎也在看著她。
初初握著穗穗的手,「好穗穗,命運豈是我們能決定的?」
穗穗依舊倚著她的肩,「那咱們能決定什麼呢?」
「不知道,」初初低低地道,過一會又說,「或許,咱們可以決定怎麼樣去活。」綻齒輕輕一笑。
清晨,像往常一樣,初初早早地來到正殿當值。剛侍候任氏梳妝完畢,早膳還未宣來,听到有宮人稟,「皇上駕到。」
皇上幾乎從來沒有早上來過,大家都有些意外,一會兒弘德帝入殿,燕賾很輕松地看見自己想看到的身影,正低垂著頭與其他宮人一樣蹲身行禮,他有些自嘲地鄙視自己「眼前一亮」的感覺,頗愉悅地想,或許美人的頭頂心都比別人生的美些吧。
皇帝沒有掩飾自己的目光,太後看見,眉間微微一皺。
「都起來吧。」弘德帝叫平身。
太後發現他仍在注視初初,面上更僵,吩咐,「你們都先下去。」
宮人們都退去,殿內只余下余香等兩個大宮女,還有負責不得退去的宮婢。
「皇帝有什麼事嗎?」太後有些冷淡。
弘德帝問,「怎麼不見大郎?」
提到小皇子,任氏稍微和緩,「皇帝來的早,大郎這時候還未起身,如果你想見,叫宮人們去喚。」
「不必了。」弘德帝道,「晚些再見不遲。我今日來另有他事。」
「哦。」
「朕想向太後要一個人。」
「誰?」
「長慶殿收藏的許多紫砂都已陳舊,听說太後身邊上回那個叫做初初的宮人很擅長料理紫砂,不如就將她賜給朕一用,如何?」說罷笑吟吟補充道,「都是上好的紫砂,想必太後也不舍得寶物蒙塵,您說是嗎,母後?」
每一回被皇帝喚「母後」,任氏都禁不住牙酸。壓住漸次上揚的心火,任氏木著臉道,「予不信諾大一個長慶殿,竟沒有人會料理紫砂?讓皇帝你尋到太後殿來。」
燕賾笑道,「這紫砂別人理會不得,只有初初能夠。」
「哦,為何?」
燕賾緩道,「因為是朕的紫砂。」
一晌,太後問,「皇帝可知道她是誰?」
燕賾微笑,想到昨夜臨時讓長慶殿總管太監石寶順翻來的柳氏之畫卷,任氏微怒,「既然知道,你還要她?」
皇帝一幅有何不可的表情。
任氏太陽穴間微跳有些頭疼,勉強道,「罪臣之女若是或寵,豈不會讓朝臣們多想?皇帝三思。」
燕賾輕笑,「朕還沒要將她怎樣。」
任氏忍著氣,「難道皇帝叫她過去只是料理紫砂?」問完,看見對方臉上露出仿佛只有男人才懂的可惡的表情。「胡鬧,」她干巴巴地道,「你這是胡鬧。此事本宮要先詢問初初本人。」
這日晚,弘德帝正在御書房閱讀奏章,和梨子進來稟告,「皇上,申大人來了。」
「誰?」燕賾停筆抬頭,警醒的神情如從中獵豹。
「中書侍郎申鼐申大人求見。」和梨子重復。
申鼐!自天佑元年起便無論何事高高掛起的申鼐,雖貴為五輔臣之一,但既不阿附邵秉烈,也不追隨天家的申鼐!皇帝亮如冷星的眼中現出精光,他擱下筆,沉穩地坐正,「宣。」
丞相府的夜宴,雲集了第一等的朝臣、第一等的美人,和第一等的騷客。今天是值得歡樂的日子,就在今天,稱病數月的中書令邵秉烈終于攜病入朝,年輕尊貴的皇帝親自下階迎接,攜著老宰相的手將他引到賜座旁。前一日,戶部尚書江中威辭職,皇帝將其官貶一級,發到雲南任太守,作為他辦事不力的懲罰,接替江中威的,是邵秉烈年前即推薦的原廣西道太守丁寸。
此一回合帝相斗法,邵秉烈大獲全勝,皇帝丟局輸人。
看著宴上眾人的歡樂,老相邵秉烈卻感到一種由衷的疲憊,趁熱鬧,起身更衣。
吏部侍郎趙光耀是有心人,見丞相久未再現,也悄悄起身,追隨出去。
庭外,月色靜謐,偶爾有蟲在草中鳴叫,渾然與廳堂內的熱鬧判若兩個天地。趙光耀看見邵秉烈立在堂下柱前,走過去,邵秉烈望著半空懸掛的明月,輕喟一聲,「春月朦如霧,朽目看不清。」嘆息自己老目昏暗,竟看不清楚月色。
趙光耀賠笑道,「春夜月色本美在朦朧,不獨大人看不清。」
邵秉烈再一聲輕嘆,「你說的也有道理。」話鋒一轉,「如今的朝局,你怎麼看?」
趙光耀心中一動,莫非老相說的不是月色,而是指復雜的時政?他已有意會,不過仍做出歡快的樣子,為老相打氣,「學生以為是明朗的,皇帝離不開能夠真正為他辦事的人。」
邵秉烈沒做聲,半晌道,「光耀,我一向喜歡你的實在……」話未說完,就听大廳內突然一陣喧嘩,吵嚷聲甚大,邵秉烈沉下臉,不再說話。一忽兒一個侍衛跑出來,跪下道,「大人,沒有什麼。」
「到底是怎麼回事?」
侍衛囁嚅著,「是竇大人的公子想要輕薄一個舞姬,那舞姬不從……」
「胡鬧!」邵秉烈陡然發怒,「竇章在哪里?把他給我叫來!」
一會兒,吏部尚書竇章小跑著出來,還有新任的戶部尚書丁寸等人,見老相嚴酷著臉,一個個耷下腦袋站到旁邊,趙光耀隨邵秉烈一道,老相鮮少發怒,又是事關自己的頂頭上司,他立在一旁,十分不安。
邵秉烈指著竇章,「跪下!」
這些人,幾乎都是邵秉烈的故舊、學生,邵之于他們,一半是上級,一半是恩師,是以他們怕他比怕皇帝更甚。當著同僚下屬,竇章雖深覺無面,但自知理虧,兩腿一彎跪下。
邵秉烈道,「我有什麼?我並沒有子嗣,即使明天不再這個位子上,我並沒有什麼留戀的。你們呢?」他一雙老目森厲非常,從一個個人身上刮過,最後又到竇章,「你的混賬老婆把那個逆子縱成什麼樣了?和孟顯章爭一個叫什麼婀奴的青樓女子,胡鬧,再這般下去,遲早毀在你們手里!」不再理會他們,拂袖而去。
申鼐長著一叢漂亮端莊的胡須,又長又密,一直垂到胸前。燕賾記得小時候,曾經爬到這位大人身上,揪他漂亮的胡須,那時候的申鼐笑嘻嘻的抱著他,「哎呦小殿下,不能再揪啦,揪下來就不長啦!」音容笑貌,歷歷在目。
現在,他看著這位沉默的大人行動緩慢得在地上叩拜,恭恭敬敬得站起來。燕賾耐心受了他的叩拜全禮,問道,「申相的左腿,現在還疼嗎?」
申鼐曾任太宗燕承王府長史,雖為文官,卻在戰火中曾為掩護太宗家人左腿受傷,他見皇帝上來就提這個,十分有心,不無感激道,「陰雨天還會疼痛,平時沒有甚麼。」
燕賾點點頭,吩咐賜座。
直接開門見山問道,「自朕登基,除去朝堂之上,你于此處一共面聖二次,一次是天佑元年宣布五輔臣之時,一次是天佑三年庚申之變除魏王、丁琥之後,你皆隨邵相、俞相一道,從未單獨來此見朕。朕,沒有記錯吧?」
申鼐面有慚色,低聲說是。
「為什麼?」
「老臣,不敢。」沉默多時,他輕聲道。
「哈哈哈,」燕賾大笑,雙目灼灼有光,「申叔叔,朕雖然年輕,也知大門常開、面向諸臣之理。凡有忠之士、有能之士、有才之士,朕的大門,莫不向他們大開!你若真心向朕,天理皇皇,有何不敢?」
皇帝年輕銳利的鋒芒,刺痛麻木世故的面貌,申鼐坐不住了,起身重新跪下,「皇上,」他滲出冷汗。燕賾把手一揮,「以前不去說他,朕只問你,今日為何而來?」
申鼐伏地半晌,突的一下直起身子,「臣忝居相位,辜負先皇托孤之信任,不能為皇上分憂解難,老臣知罪!如再此以往尸位素餐,則臣為相一日,罪多一日。老臣無能、無力、無心,請陛下辭去我相職,給新人讓位!」
第二日,一頂小轎,悄悄將早已退職的原吏部尚書、五輔臣之一的許安國接進皇宮。
位于皇宮東北角的靜麓齋,皇帝喜愛在這里習字、看書,最是靜謐,許安國來過這里多次,落轎後,匆匆隨小侍進屋,燕賾果然已等在那里,他忙上前要行禮,皇帝止住他,「許公請坐。」
「皇上匆忙召見,不知為什麼事?」
「打擾了許公的清修,」許安國現在清心研修道教,一年倒有一多半時間住在京城北面五十里的山城觀,燕賾將前日下午申鼐的來訪之事說了。
「哦?」許安國胡須稀疏,他下意識拈住,問,「皇上觀他情態如何?」
「動了真情。」想到那天,申鼐在自己激壓之下說出請辭言語後,涕淚齊下、伏地痛哭的模樣,燕賾嘆一口氣,「當下也並非你死我活的情境,申鼐于本朝有功,他如今不願陷身傾軋,朕不勉為其難。」
「皇上仁慈。」許安國斟酌道,「陛下心胸寬廣,許多人不能及,但恕臣直言,在戶部任職一事上,陛下有些狹隘了。」
弘德帝眉間一動,「許公但說。」
「是。」許安國欠欠身,侃侃道,「丁寸雖是邵秉烈的人,但公平來說,其資歷、才干、考核的成績,都比江中威更合適戶部尚書的職位。皇上嘗雲,凡天下間有才、有能、有德之士,皆可為國所用,又何必因為他是邵秉烈的學生拘泥頂氣呢?」
燕賾有些不忿,「舉朝上下,邵相門生故舊如雲,怕他皆甚于怕朕,長此以往,天下還是朕的天下嗎?」
「皇上,」許安國微笑搖頭,「用人不在于佔位,而在得當。況您是天子,我等都是臣下,邵秉烈無從染指軍權,您大可以高高在上,不必事事爭討。」
弘德帝有所領悟,「但從輔相之下,除去謝蒼沈恭等人,個個對他俯首帖耳,總不爽快。」換言之,軍政上有賀、沈為靠,再倚借任太後家族,邵秉烈無從窺探,朝堂上,卻少一個能與其對抗的足夠分量的人物。
許安國道,「所以說,此次申鼐自請致仕,是在給陛下騰位。」
弘德帝心中一動,「許公是說——」
「培養儲相。」許安國一雙老目迸發出精光,「皇上,若臣沒有料錯,如那申鼐是有心之人,此次來,想必為陛下推薦了人選。」
燕賾贊許笑道,「許公不愧是多年的吏部尚書,深諳用人之道,不錯,申鼐推薦了兩人,一人是集賢殿書院直學士何明清,一是史館判事裴義。」
許安國腦筋一轉即明了,「何明清曾是齊王門下長史(注︰齊王燕繼,燕承弟,死于皇位之爭),裴義侍奉過先帝,脾氣耿直。這二人都曾因前事,雖有才干,不被重用,落到並不顯眼的部門。好,好!申鼐終究不是全無良心之輩。」
與許安國的一番交談,掃空了連日抑郁之氣,燕賾起身兜轉兩圈,「好,朕這就著申鼐入宮,讓他再任半年,待時機成熟允他致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