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第十二章

作者 ︰ 水合

安眉覺得自己挺遭報應,就因為扯了一個謊,結果郎中好心給自己吃的補藥,反而讓她月復瀉了整整一天。為此她每一次月復痛,都不得不冒著風雪離開車隊,一路哆嗦著小跑到遠處,在冰天雪地里找一叢灌木解決問題,之後還得嗆著冷風追趕車隊,一來二去,倒真有點鼻塞聲重受了風寒。

也許是三只蠹蟲多少使安眉有了點改變,或者在滎陽縣衙當師爺的日子使安眉開闊了眼界,總之如今她待人接物,終于比過去機靈了一點。比如說,當她想打听車隊到底要去哪里時,她會在吃飯的時候扶著腦袋對伙夫喋喋抱怨︰「哎唷,頭疼得厲害,這還得往下走多少天啊……」

年富力強的伙夫這時就會憨憨大笑道︰「哎呀小伙子不行啊,你可得撐著點兒,到烏山的突厥可汗庭起碼還要走一個多月呢。」

當得知這個答案時安眉腦袋里嗡了一聲,頭似乎真的開始疼了。

接下來她又揣度自己的身份,這里人人都稱呼她為「安先生」,連隊伍中備受愛戴的高管家都很尊敬她,于是安眉便猜想,她會不會又翻身做了苻刺史的師爺呢?

事實雖不中亦不遠矣。

當隊伍行進了三天到達雍州北地郡,安眉終于無路可退,在大冬天里披著一身冷汗,軟腳蝦一般跌跌踫踫爬進了苻長卿的馬車。

苻長卿的馬車是車隊中最豪華的一輛錦車,車內永遠在羊絨氈毯四角放著不會翻漏的臥褥香爐,里面焚燒著名貴的龍涎香。苻長卿正抱著手爐,翻看著一卷手稿,當安眉在高管家的幫助下換了外衣月兌了靴子鑽進車廂時,他仍是挑剔地抬眼皺起了眉︰「怎麼頭發都是潮的?那邊燻籠上,找個手巾擦一擦。」

在風雪中一路跑來,怎麼可能會不狼狽。安眉也不敢辯解,只在燻籠上揀了條看上去不那麼精巧名貴的白色方巾,拿在手上簌簌擦干了頭發。這時靠在錦墊上的苻長卿睨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調侃道︰「你倒識貨啊,曉得挑最稀罕的火浣布。」

安眉大驚失色,一時捏著方巾不知如何是好,真是擱也不是不擱也不是。苻長卿卻也沒再多說,只從奩盒里抽了根銀簪子,用簪子尖將安眉手中那塊火浣布挑了,徑自揭開手爐撥旺炭火,將潮濕的白布直接放在火上烤。只見原本沾著點污跡水漬的白布受了火立刻煥然一新,苻長卿這動作做得越自然,安眉卻是越拘束。

苻長卿燒干淨火浣布後,將那塊方巾又擱回燻籠上,這才靠回錦墊中說道︰「安先生,大概一個月後我們就能到達突厥可汗庭,關于說服突厥與大魏聯手防御柔然一事,你有什麼看法?你認為這次大魏與突厥在疆域劃分上,要不要做出讓步?我們應該將歲幣定在多少,才能保證西海郡不被割出去?」

這一席話听得安眉兩眼發直,腦袋里嗡嗡作響。苻長卿見她面色發白,便不悅催促道︰「說話啊?你平素的機敏,都跑哪里去了?」

話一出口他的臉色卻也變了,因為聯想到與安眉的初見,知道她的失常不是偶然。

只見安眉白著臉支支吾吾道︰「對,對不起,小,小人最近傷風,腦子不大好使……」

苻長卿緊緊盯著安眉,臉色卻已越來越難看,他冷冷道︰「你那‘傷風’,用人參養榮丸大瀉一天,早就應該好了吧?」

安眉一怔,蒼白的臉又開始發紅,她低頭攪著手指掙扎了半天,最後決定還是早些認罪才好,因為就算蠹蟲的本事再高強,畢竟一星半點都不屬于她。♀于是安眉倉惶朝苻長卿一拜,腦門抵著厚實的氈毯坦言道︰「對不起,苻大人,小人不該騙您,小人其實……沒那些本事。」

苻長卿手中一緊,差點想把懷中的手爐砸出去,他勉強按捺住怒氣,盯著安眉伏低的脊背咬牙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小人的意思是,小人什麼都不懂,大人說得那些高深的東西,小人連听都沒听過。」盡管不用抬頭都能感受到苻刺史的怒氣,車廂內壓抑的氣氛也使安眉噤若寒蟬,但她還是緊閉著雙眼,鼓起勇氣道出了真相——她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白丁,一直都是。

這時苻長卿平靜無波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每一個字卻都像冰珠子一樣砸著安眉的脊背︰「那麼,當日你所說的那些話呢?什麼‘佞言者諂而干忠;諛言者博而干智;平言者決而干勇;戚言者權而干信……’這些又算什麼?」

安眉根本听不懂苻長卿在說什麼,只能牙齒打顫地繼續央告︰「求苻大人寬恕,小人不該騙您,小人只是害怕被流放,所以才斗膽……」

「你騙我固然該死,但這些不是問題所在!」苻長卿心煩意亂地拂袖罵道,「當日你能將〈鬼谷子〉倒背如流,為何現在卻一問三不知?你腦子有毛病?」

安眉一怔,自然而然順著苻長卿的話接了下去︰「大人,小人的確腦子有毛病,而且總是一陣一陣的,發病時,常常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

苻長卿氣結,因這話怒極反笑︰「你這毛病倒是發作得好,讓我一個幫手沒找,就孤注一擲在你身上……果然是‘諛言者,博而干智’——你把牛皮吹到天上,我還真拿你當了人才……」

安眉無話可說,只能把蠹蟲種下的因果全認下——畢竟這些都是她自己求來的,她不能後悔︰「求大人寬恕,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閉嘴,」苻長卿煩躁不堪地打斷安眉,沒好氣地對她頤指氣使道,「去把巾箱里那本〈鬼谷子〉給我拿來。」

事到如今也只有靠他自己了。

目不識丁的安眉只認識一個「子」字,她不敢再刺激苻長卿,便乖乖打開巾箱翻找起來。一疊軟塌塌的巾箱本諸子百家被她草草一翻,凡是帶「子」字的書,打頭是被苻長卿翻爛的《韓非子》,接著往下是《公孫龍子》、《墨子》、《孟子》、《荀子》、《莊子》……

《鬼谷子》因為一向受苻長卿冷遇,因此被壓在箱底。安眉匆匆忙忙沒來及翻到《鬼谷子》,就想著苻長卿要的書名字是三個字,又似乎是他生了氣就要看著解悶的,那麼必然就是最上面這一本了。于是安眉便將最上面的《韓非子》拿了出來,轉身交到苻長卿手里。

苻長卿看著手里的《韓非子》,一張面如冠玉的臉已然青面獠牙,他不抱希望地最後問了一句︰「你……不識字?」

安眉渾身一顫,不得不承認道︰「是……」

苻長卿眯起眼慢條斯理地磨牙,繼而冷笑︰「呵呵,既然你說你腦子有毛病,那麼我倒要問問你,你現在的腦子,是好是壞?」

現在的安眉當然再正常不過,但是比起說自己腦子有病時又識字又有學問,還是按常理回答比較好,于是她不大情願地回答道︰「我現在,應該是在發病……」

「嗯,很好,」苻長卿再一次笑起來,笑容里總有點說不出的猙獰,「我收了一個病人做幕僚,為她專撥一輛馬車隨行,錦衣玉食地供著,我從小到大,還沒做過這麼仁慈的事呢。」

總算知道了當冤大頭的滋味,很好,很好。

「听著,待會兒我會叫一個苻府家奴領你回去,你還是跟著那什麼姓盧的師爺一起流放去吧;不過這次要流放到什麼地方好呢?須得更遠些,就去交趾吧。」

安眉一听就慌了,趕緊不停給苻長卿磕頭道︰「大人我錯了,您大人大量,饒過小人吧。請讓小人跟著您,也許到了突厥,小人的病就好了,還有,小人懂得不少突厥語,一定可以幫上忙的。」

「隨行有翻譯,要你做什麼?如果你的病一直好不了,反倒浪費車隊的柴米。」苻長卿無動于衷。

「大人,您的隨從也不多我這一個,要麼您就留我幫佣,我什麼活都能做的!」安眉急得眼眶發紅,她和盧師爺絕不能被流放,為此無論怎樣乞憐她都在所不惜。

苻長卿听到這里反倒開始沉吟,因為此行任務重大,嚴肅的父親堅決不準他帶婢女同行,于是自己每天換下爹身衣物只好讓聖上賜的內侍洗,真是怎麼想怎麼別扭。眼前這胡女雖然學問上一無是處,當個婢女卻還算堪用。

想到此苻長卿便和緩了面色,當下也懶得多囑咐安眉,只對她發話道︰「既然如此,你就做我的書童罷。」

安眉如蒙大赦,連忙畢恭畢敬地對著苻長卿下拜叩首道︰「多謝大人大恩大德。」

苻長卿不耐煩地揮手令她退下,沒好氣道︰「能把〈韓非子〉當〈鬼谷子〉拿給我的書童,天下也算少有了。你出去吧,叫高管家給我烹碗茶來,你在一旁學著點,以後這些事都要你來做。」

安眉憨憨地笑了笑,領命起身,如釋重負地掀簾推開車門,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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