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母親去世那天起,她不笑了。
那天,她在他懷里狠狠痛哭了一場,接著便收起眼淚,為她的母親籌備喪事,她遵從母親的遺言,將尸骨火化了,灑在一株櫻樹底下,化為春泥更護花。
「我媽媽最愛櫻花了,以後每年春天,這里都會櫻花紛飛,她看了一定會很高興。」
她說,帶著點痴痴的口吻,很傻,也很令人心疼。
但這還不是最令他心疼的,他更心疼的是她原本燦爛如花的笑容就那樣枯萎了,以前她多愛笑啊!一點小事都樂呵呵的,喂流浪狗吃東西也笑,解對一題微積分也笑,就連喝水嗆到也會敲敲自己的頭,自嘲地笑幾聲。
他老覺得她笑起來呆呆的,偶爾也會刻薄地酸她幾句,說她人笨笑起來更笨,她听了會頓時赧紅了臉,不依地捶他胸膛,以示抗議。
「教授,你就愛欺負我!」她特委屈。
「誰叫你人笨?人笨活該被欺負!」他嘴上不饒人。
她辯不過他,氣得跺腳,然後就說她要罷工不做飯了,教他自己去外面覓食,結果他在面攤買了陽春面回來,她看了又說整天吃這些東西沒營養,嘮嘮叨叨地還是為他下蔚去了。
他的小妻子,就是這麼可氣又可愛。可現在,她不笑了,而蕭牧野想不到自己竟會因此感到心慌意亂,連為學生上課時都會不時走神。
他想了又想,雖然很不情願,還是拉下臉來向兄弟求救。
他打電話給大哥,請教自己該如何幫助失魂落魄的小妻子重新振作起來。
蕭牧理口氣冷冷的。「你覺得我幫得上忙嗎?」
「是幫不上還是不想幫?」他有點惱了,這個當人大哥的也太沒義氣。
「我如果懂得女人的心思,會跟澄美鬧成那樣嗎?」
蕭牧野一窒,忽然很是懊惱,他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大嫂還是不肯回到你身邊嗎?」
蕭牧理沉默片刻,冷哼。「就算回來又怎樣?她根本不記得我了,只覺得我妨礙她去追求更好的人生。」話說得譏誚,話里卻藏不住一絲惆悵。
蕭牧野感覺到了,不禁火大,大哥不是那種容易動情的人,難得動情,卻遭到妻子如此背叛,那個自私虛榮的女人真配不上大哥,大哥當年就不該娶她!
笨拙地安慰大哥幾句,尷尬萬分地掛電話後,他猶豫片刻,打電話給弟弟。
「這種事沒辦法強求的,時間是最好的靈藥,總有一天她會從喪母之痛中走出來的。」蕭牧軍說得頭頭是道。
「廢話!」他不屑。他當然知道雨香有一天會走出來,問題是要等到什麼時候?
「就沒有什麼具體的辦法讓這個療傷過程加速進行嗎?」
「這個嘛,你就對二嫂好一點、溫柔一點,常常逗她開心不就好了?」
說得簡單!「要怎麼逗她開心?」
「不會吧,老哥,這你也要問我?」
切!他也很不想問好嗎?
溝通不良,蕭牧野忿忿掛電話。
沒轍,最後他只好把腦筋動到學生身上,在課堂上玩起機智問答。
「呃,如果有個人因為媽媽死了很傷心,要怎麼幫助她從傷痛中走出來?」
說實在的,他覺得問這種問題真的很糗,但他還是板起一張肅然的臉,端出教授的架子。
這什麼跟什麼啊!很明顯,他的學生們很錯愕。
「教授,這跟物理有什麼關系?」
是沒關系。他咳兩聲,裝酷。「誰說沒關系?這是在考驗你們除了IQ之外,有沒有足夠的EQ。」
「EQ?」學生們面面相覷。EQ是所謂的情商,跟物理也是八竿子打不著啊!但教授說打得著就打得著。
「總之這算是一次隨堂測驗,答得好的平時成績加五分。」
「真的加五分?」
「我說的話還有假的嗎?」
「太好了!」學生們狂喜,能在他這個龜毛又挑剔的教授身上賺到加分那多不容易啊!
「教授,請問這題的條件是什麼?」
「什麼條件?」他一愣。
「就是我們做實驗,不是都有控制變因嗎?這題應該也有吧?不然變數太多了,很難得出精確的實驗數據。」
說得是,看來他的學生果然孺子可教也。
蕭牧野贊許地暗自頷首。「控制變因是這是個女生,年紀……嗯,跟你們差不多大吧?」
「那她的個性呢?」
「就……傻傻的,有點天然呆,平常還算是開朗樂觀。」
二十歲的女生,天然呆,性格開朗。
這群物理系的大學生很天真,完全沒想到他們的教授是在公器私用,開始天馬行空地提出各種意見,而蕭牧野也很專注地听,拿出ipad來一一做紀錄。
見他認真在「評分」,學生們更是力求表現,一個個爭先恐後地作答。
一節課下來,蕭牧野已收集到將近五十條建議,就等他經過一番分析整理,提煉出最適合的結論。
非常好。他對自己此次隨堂測驗的成果感到滿意,果然為人師表就有這種好處,這就叫教學相長,三人行必有我師!
丁雨香坐在窗邊發呆。
窗外天氣晴朗,萬里無雲,照理說應該讓人心情舒爽,但她還是覺得悶悶的,胸口郁結。
她知道這是因為自己思念母親的緣故,這陣子她總是魂不守舍,腦海不時會浮現以前跟母親相處的點點滴滴。
媽媽是真心疼她、愛她的,雖然她有個游手好閑愛賭愛喝酒的爸爸,但她從媽媽身上得到的關愛,足以彌補另一半失落的親情。
那麼溫柔慈祥的媽媽,就那麼走了,她在天堂過得快樂嗎?
丁雨香怔怔地想,許久、許久,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收回旁徨的思緒,重新拾起織了一半的寵物毛衣,繼續工作。
這筆訂單是某個狗主人要送給愛犬的生日禮物,過兩天就要交貨了,她必須快點完成。
她靈巧地勾針,忽地,手機鈴聲響起,她一閃神,針頭刺破了手指,滲出一滴鮮血。
她蹙眉,將流血的手指送進嘴里吮了吮,一面接電話。「喂。」
「是我。」熟悉的聲嗓如夏季悶雷,在她耳畔劈落。
她震住,差點握不穩手機。
「我在你家對面的公園等你,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你、你怎麼知道我住在哪里?」她語音發顫。「你不是在美國嗎?」
「學校放暑假,我回來了。」他解釋。「我听小玉說你媽媽過世了。」
小玉是她大學同學,也是她和他共同認識的朋友。
「我跟她問到你的住址,你快出來,不然我就上去找你。」
「不行!」她驚慌地阻止。他不能上來,萬一遇到蕭家人怎麼辦?「你……別上來,我下去找你。」
說著,她顧不得受傷的手指,擱下小毛衣,抓起鑰匙便匆匆關門離家。
公園里,一個比她大上幾歲的年輕男孩站在路燈下,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他穿著深色的襯衫和牛仔褲,身形修長,五官清秀,戴著一副很富流行感的黑框眼鏡,顯出幾分斯文氣質。
他便是鄧文翰,她的青梅竹馬,她曾以為這個鄰家哥哥有一天會成為自己的丈夫,但他的家人極力反對兩人來往,說她有個賭鬼老爸又有個生病的媽媽,配不上他。
為了拆散他們,他被家人送去美國讀書,幾個月前他偷溜回台灣,打算不顧一切地帶她私奔,她離不開媽媽,也不願拖累他,嚴辭拒絕了,不料還是被他媽媽發現此事,氣得私下找她,狠狠羞辱她,又給她一筆錢,要她放過自家兒子。
她不肯拿錢,難以承受這番羞辱,再加上母親一天天地病重,她實在累了,心力交瘁,就在那個陰雨綿綿的夜晚,她遇見了教授……
「那個男人,對你好嗎?」鄧文翰低聲問。
她點頭。「他對我很好。」
「真的?」
「真的。」
鄧文翰瞪著她,像是想從她眼神看出這話的可信度,又仿佛很不滿。「你的意思是你的婚姻過得很幸福?」
她又點頭。「嗯,我很幸福。」
「騙人!」他忽然變臉。
她深呼吸,明知自己的話會傷了他,仍是咬牙開口。「我沒有騙你,他是真的對我很好,我很幸福。」
「丁雨香!你……」他猛然扣住她手腕,眼眸因怒火而燒紅,臉部肌肉微微抽搐。
「你是不是還在怪我?上次我要你跟我私奔,結果害你被我媽罵一頓,那件事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想帶你走,是你自己說離不開你媽……」
「我知道,我沒怪你。」
「現在你媽已經死了,你也沒什麼好牽掛的了,跟我走!」
「不行!」她果斷地拒絕。「我都已經結婚了。」
「你……你怎麼能就這樣結婚?就這樣跟別的男人在一起?說什麼放不下你媽為了我好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是變心了!」他嚴厲地指責,本是個文質彬彬的男孩,如今卻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嘶聲咆哮。
可丁雨香並不怕,她知道他不野蠻,只是傷心,她知道他多希望自己能像個男子漢保護她,但他不能背叛自己的家人。
她也不願他為自己牲,他年輕又優秀,有大好前途,不該因她而葬送。
「你走吧。」她掙月兌他的手,柔聲低語。「好好念書,別辜負你爸媽的期望,他們供你吃穿念書,你應該孝順他們。」
他听聞她的勸解,暴戾的神情慢慢收斂了,他知道她說得對,自己的確不該令父母失望,從小他便是雙親眼中的乖兒子,師長心目中的模範學生。
可是,他真舍不得她。
「香香……」他啞聲喚。
她一震,忽地用力搖頭。「別這樣叫我。」
「香香。」他上前一步,想踫觸她,她卻倉皇閃開。
「你不要再叫我『香香』了。」她臉色蒼白。「我答應過教授,除了家人,誰也不能叫我的小名。」
「你……你居然答應他這種事!」鄧文翰提高嗓門,又想發怒了。
「你走吧。」她不想也不該和他多說。「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香香……」
「走吧,保重。」
語落,她轉身就走,不敢回頭,也不忍回頭。
「對不起,文翰,對不起,就當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她呢喃自語,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心口緊緊地揪著,很悶很痛。
她不後悔和文翰分手,一點也不,她只是覺得對不起他,覺得自己很壞……正當她要穿越馬路時,一輛寶藍色的Lexus倏地停在她身前。
她嚇一跳,明眸愕然揚起。
車窗降下,一張英俊的面容映入她眼里,她倒抽口氣。「教、教授!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怎麼不能在這里?」他蹙眉,低聲斥她。「你這丫頭,走路不看路,不曉得這樣很危險嗎?」
「我……」她說不出話來。
「我看你從公園里走出來的,你去那里干麼?」
「我……」她心慌意亂,連忙回頭看,確定鄧文翰沒跟過來才稍稍松口氣。
「沒有,我就……去散個步。」
「散步?」他挑挑眉,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她心韻更亂了,好怕他發現了什麼。「教授,沒事的話,我們回家吧。」他深沈地看她一眼,搖頭。「我們不回家。」
她呼吸乍停。為什麼不回家?難道他……
車門打開,他語聲清越地下令。「上車!」
她不敢違抗,乖乖上車,心里忐忑不安。「教授,你要帶我去哪兒?」
「等下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