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是頭胎,也足足折騰了大半宿,寅時剛過,王熙鳳幾要力盡之時,這小祖宗總算肯出來了。馮嬤嬤輕手輕腳將孩子洗淨包好後,抱到王熙鳳面前給她看,「恭喜女乃女乃,是個哥兒。」
王熙鳳睡意襲來,強睜了眼,茫然的看著眼前黑漆漆卻不能聚焦的眼珠子,心里一松,笑了笑聲音極輕說了句,「好。」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賈璉礙著邢夫人在,不能進產房來看,遂只隔著門匆匆看了一回,又惟恐冷風吹了哥兒不好,忙叫抱進去。馮嬤嬤將孩子放到王熙鳳身邊,指點著劉進財家的收拾屋子,將一早備好的小弓箭懸于門上,又端來熱水預備為王熙鳳擦洗身子。
賈璉在門口瞧了一回,又不曾听見自家媳婦動靜,臉上浮出一絲陰郁,急急跺腳,「你女乃女乃如何了,怎不見動靜?」
劉進財家的這才發覺賈璉一直站在門口,忙過去小聲回道,「二爺放心,方才馮嬤嬤還替女乃女乃扶了脈,只是月兌力睡著了,待歇好了便能醒來的。」
賈璉並不看她,只盯著馮嬤嬤道,「當真如此?」
馮嬤嬤見賈璉不信,只得近前回話,「二爺放心,女乃女乃確實是睡著了。」說罷以更低的聲音說道,「先時我怕女乃女乃不能安心,並不曾說起那事兒,不知女乃女乃醒來了可要告訴她知曉?」
賈璉臉色愈發陰沉,「我來說罷。」說罷轉身到外頭交待林之孝幾句,這才親送邢夫人回去歇下。待辦妥了這些,轉頭便去了賈赦屋里,平日里賈赦卯時才起,此時被賈璉吵醒,難免黑臉。身旁小妾正是艷紅,自上回躺著中槍的妾室事件之後,便十分畏懼賈璉夫婦,見賈赦此時黑臉,恐賈璉誤會自己挑拔,忙笑著哄道,「老爺倒忘了,昨兒璉二女乃女乃發動了,想來二爺是親來報喜的罷!」又推了賈赦撒一回嬌,「奴婢也想沾沾老爺的喜氣兒呢,可別板著臉了。」
賈赦方才想起,媳婦昨日晌午便說要生了,直到他晚間臨睡了還沒消息傳來,也不知生的是男是女。想至此處,便立時來了精神,草草洗漱之後叫了賈璉進來。
賈璉進門時臉上陰郁之色尚未褪去,賈赦心里咯 一聲,心道,莫不會又是個姐兒?忙問,「生的是個姐兒?」
賈璉上前作了揖,沉聲道,「生的是個哥兒,足六斤有余。」
「好,好。」賈赦听罷,方才還有些許失望的情緒立馬煙消雲散,起身連道了兩聲好。說罷又問賈璉,「你媳婦可好?」
賈璉等的便是這句話,陰沉著臉拿眼掃過艷紅。艷紅見狀,忙胡亂指了一事退了出去。♀賈璉這才撩了袍子上前跪于賈璉跟前,眼中寒氣磣人,「父親,此回兒子和媳婦全憑父親討回公道。」
賈赦被他此舉嚇了一跳,急急後退一步,厲聲喝道,「你如今已是五品郎中,怎還這般魯莽,快快起來,叫外人看到,我且看你臉面要擱到哪里去!」
賈璉平日最懼賈赦,此時倒不怕了,陰沉著臉,面罩寒霜,「老爺也不問問兒子,如何要這般作態。」
賈赦見賈璉少見的頂嘴,暫且將氣忍住,「你且起來說說,我倒要听听你這屋里又出了甚麼事!」
賈璉伏地拜過,緩緩起身,「晚間馮嬤嬤恐她餓了無力生產,便吩咐廚房煮了湯藥送來提神,馮嬤嬤例行查驗時發現湯藥里竟放了保胎的東西。我也不懂醫理,只覺著這道理不對,這時候如何能用保胎的藥,莫不是要憋死那月復中孩子麼?那馮氏素來謹慎,又懂醫理,立時便叫了當時傳話的丫頭,問她到廚房里傳話時,是否將自己交待的話說全了?令她說了一回,那丫頭倒分毫不差的答了。」說至此處,賈璉恨意彌漫全身,「那馮氏說,若今兒鳳兒誤服了這湯藥,怕是大小都難保住。老爺,您倒說說,這到底是誰想要我妻小性命?」
賈赦眉頭斂于一處,雙目微虛,臉色十分難看,「那湯確有問題?可曾問過廚房當差的人?」
賈璉頓首,十分肯定,「今兒那湯藥原是要用作她生產提神的,馮氏還特特的叮囑了要用哪些材料來做,原不過是例行查驗罷了,沒料卻是這麼個結果,當真險之又險。廚房那頭我已叫林之孝去問過一回,今兒在廚房當差的,竟是寶玉房中五兒的娘老子。因我白日要去工部當差,恐沒什麼時間去查,只得來托了老爺。」
王熙鳳自查出有喜後,便將不能進口的東西列了單子送至廚房,但凡是她點的,清單上的東西皆不能有。先時賈璉還笑她太過小心,她也不理會。仍舊堅持但凡入口之物,皆要背了人讓馮嬤嬤查過才肯用。一切皆因她始終堅信一條,沒有千日防賊的倒有千日作賊的,賈府比起其它後宅,干淨不到哪里去,憑著她那點可憐的宅斗值,還是謹慎一些的好。最基本的想法便是,比起誤用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叫她往後憂心,不如現下里就謹慎一些也好得個健康的孩子。
賈赦听罷賈璉的話,額頭青筋迸出,手中拳頭是松了又緊,緊了又松,半晌才嘆了氣道,「你媳婦可知道了?」
「不曾告訴她,恐她日夜懸心將養不好。♀」賈璉搖頭道。
「也好,待她養好些了再說不遲,你只管去當你的差,其它的事兒交給我罷。」賈赦似有些疲累,「此事再莫外傳了。」
「兒子知道。」賈璉道。
賈赦擺擺手,示意賈璉自去。賈璉略一躊躇,最後還是大步流星走了。
天色將黑時王熙鳳才醒過來,她是餓醒的,看小紅小紫兩人靜靜圍著薰籠坐著,小聲的說著什麼,王熙鳳正要開口,小紅恰好轉頭過來看她,見她醒了,面露喜色忙起身往床邊走,「女乃女乃可算醒了。」
小紫亦笑得十分歡快,「女乃女乃既醒了,想也餓了,奴婢這便去廚房,將備好的東西端來。」
王熙鳳只覺全身酸痛,看一回四周,這是又移回正屋了,遂問道,「你二爺呢,這會子還真是餓了。」
小紫自門端飯去了,小紅過來扶了王熙鳳坐好,「二爺已來看過一回了,還吩咐奴婢們,待女乃女乃醒了就通知他呢。」
王熙鳳以手輕撫月復部,這才發覺已癟下去了,模了大半年的皮球,一下子沒了倒有些不太習慣。想起當初生巧姐兒時的情景,不覺失笑,「哥兒可好?」
小紅笑道,「今兒老太太太太和二太太薛姨太都來瞧了,都道咱們哥兒生得極好,光那個子便比過有些足月的孩子了,還說女乃女乃你會生養,是府里的福分。」
王熙鳳笑笑,這世道,醫療條件這麼不靠譜,會生養皆是被逼出來的,「二爺呢,消息可曾送到各處了?」
不待小紅答話,外頭賈璉掀了簾子進來,「皆都送了,你只好好歇著便是,這些個瑣事,自有老爺太太打點。」
「不過白問一句罷了,小紅去隔壁看看,若哥兒醒了,叫女乃嬤嬤將他抱來我看看。」先前搬到大房這邊時,王熙鳳便著人將自己這里的廂房打通了,中間掛個厚布簾子,巧姐兒住著,平日里睡覺歇息,自己看看書說說話也不會影響她,又方便看顧。及至後來發現有喜,便挑了一間出來,用作育嬰房,便是自己要見,也不必冒著冷風來來去去,少了許多麻煩。想想今兒還不曾見過巧姐兒,又問賈璉,「修遠看過巧姐兒沒有,怎的不見她過來?」
「你正坐著月子呢,身子要緊,我想著橫豎她也喜歡太太,便央了太太照顧些時日,待你出了月子再搬回來。」賈璉笑著坐至床邊,「你今兒感覺如何?」
王熙鳳听是邢夫人照顧巧姐兒,好歹放心了些,又問巧姐兒可有鬧騰,賈璉伸手替她掖了被子,「女乃嬤嬤和丫頭婆子皆都跟過去了,盡放心罷,我瞧著太太確實喜歡咱們巧姐兒,如此哪還有不盡心的。」
也罷,現下里實在顧不上。待用過小紫端來飯菜,小紅亦過來了,回說哥兒方才吃過女乃睡了,王熙鳳只得作罷,她原想著如巧姐兒一般母乳喂養,若女乃不夠再用女乃嬤嬤,偏這小東西這時睡了。忽然想起還沒名字呢,又問了一回賈璉,哥兒的小名可想好了。
「咱們府里向來不興這麼早取名字,你急什麼。」賈璉笑她。
王熙鳳也知是個什麼風俗,心中撇嘴,道,「不過一個小名罷了,總不能哥兒哥兒的叫罷,取了小名叫著方才覺得親熱。」
名字賈璉心中早想過千百回了,小名倒不曾想過,此時見媳婦不大高興,笑道,「你瞧著堇字可好?」
「如何寫的?可有出處?」王熙鳳問。
賈璉握著王熙鳳的手,以手為筆在她手上寫了一回,又道,「這些原無太多忌諱,挑個好記又卑賤些的名字好養活,堇,不過是一味常見藥草罷了。」
王熙鳳想了一回,覺得還成便同意了,傳了話下去,小哥兒小名叫堇哥兒。取過名字,天色全黑,睡了一天此時也不欲再睡,叫人打了熱水,細細的擦過一回,捂得嚴嚴實實的在屋里走動恢復,不過一會子時間,便累得全身大汗淋灕,只得又洗了一回。
時至年關,衙門的事兒實在不多,賈璉自回來後先去了賈赦屋里,此時見她在屋里來回折騰,雖有些虛弱倒也生氣十足。驀地想起昨日情景,心中既怒且*潢色小說
王熙鳳折騰了幾回,出了幾次汗,除了頭發以後,其它地方皆都擦洗過好幾回了,這才覺得身上輕爽不少,其間堇哥兒醒過一回,女乃嬤嬤抱了過來,王熙鳳也不避賈璉,只叫丫頭婆子們都出去,喂了一回母乳。小寶貝吃得極好,也不知是知道她是母親還是旁的,吃完後還伸手緊緊扒住王熙鳳不放,女乃嬤嬤過來抱他便會驚醒。無奈之下,王熙鳳只得抱著他直到睡熟了才交給女乃嬤嬤。
洗三的時候,因上皇病勢已痊愈了,倒不用太過忌諱,是以辦得還算隆重。王熙鳳對于洗三宴實在沒什麼興趣,折騰大人並孩子罷了,何況又是冬日,心里雖這麼想,面上卻不能顯出來半分。親戚們皆來了府里道賀,因是賈赦嫡長孫的洗三禮,倒是在榮禧堂里辦的,二太太說是染了風寒病了,老太太便叫邢夫人自己操持,王熙鳳倒不覺得有什麼,賈璉听了,倒怒了幾分。
王熙鳳勸他,「誰沒個三災五病的,二太太不過病得不是時候罷了,咱們太太又不是撐不起來,不過是先前老太太不讓罷了,你我皆神幫著些不叫漏了什麼鬧笑話便成。」
賈璉也只得如此,與賈赦各自傳下話去,「堇哥兒的洗三宴,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伺候,若有那起子不懂事不用心的,觸了堇哥兒楣頭,且等著我如何收拾他。」
所幸只出了些小差錯,其他皆都還好,嬸娘與舅母皆都來看過王熙鳳與堇哥兒,叮囑她好生養著,待出了月子就來府上走動,王熙鳳一一應了。
洗三宴後,賈赦將賈璉叫去,將連日來查到的事兒通報了賈璉,現下里五兒的娘老子一口咬定,那傳話的丫頭只說要湯卻不曾仔細交待要用什麼來做,于是她便按著往日的例煨了一份送去。那丫頭急得臉色煞白,淚珠子掉個不停,急急辯解,只是那五兒的娘口舌忒地厲害,竟叫她插不上話。
賈赦早心中有數,不欲再叫她二人分辯,叫她二人退下,吩咐了丫頭婆子看著。又喚過賈璉,如此這般交待了一回,賈璉听罷,連連恨聲道,「實在可恨。」便回了自己屋里。
賈璉直到這時才將生產那日的情景說與王熙鳳听,又將老爺賈赦調查的結果也一並說了,王熙鳳听罷,寒意從心底冒起,直冷得她打了突。賈璉見她惶恐,忙往床邊靠了靠將其摟入懷里安撫,「你平日那般小心,原是對的。你不知我有多慶幸你不曾有事,你也不知,我那日有多恨,心中直想將那人千刀萬剮了才好。」
王熙鳳心中委屈,哭倒在賈璉懷里,「我到底惹了誰,倒叫她們這麼害我。」
賈璉見她哭得狠了,恐她傷了身子,連連安撫,「快莫哭了,這還在月子里呢,傷了身子又要叫那起子人得意了!且放心罷,這公道我自是要替你討回來的。」
王熙鳳哭得哽咽,「也不想想,若不是你在外頭奔波操勞,咱們府里哪有如今勢頭,垮了咱們大房,他們能得什麼好處!真是養了一群白眼狼了,真該將他們盡數趕出去,再不能叫仗著咱們的勢來坑害咱們。」哭得累了,也不知何時在賈璉懷中睡著的,賈璉將她安頓好,又喚了丫頭過來守著,這才陰沉著臉出去。
第二日,賈璉自工部當完差,與同僚一道走出宮門正欲回府,外頭候了許久的長隨立時上前,「二爺,太太請您即刻回府,老爺在榮禧堂里暈過去了。」
賈璉臉色大變,顧不得同僚還在,厲聲道,「說清楚。」
那長隨道,「方才太太差了老爺身邊小子過來傳話,老爺早間去老太太房中請安,出來時便臉色不好,快出榮禧堂時便吐了血昏了過去。太太已請了大夫,卻一直不見老爺醒轉,這才差了人來尋二爺。」
賈璉听罷臉色一凜,轉身沖身邊同僚道惱,急急上了馬車回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