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正在屋里鍛煉,猛的听丫頭傳話說老爺賈赦吐血昏倒,倒嚇了一跳,這幾年鮮少听說他身體有恙,便是傷風感冒也得了少,如何一下就吐血了,忙差了馮嬤嬤與劉進財家的前去探視。
一個時辰之後,賈璉與兩位嬤嬤同回了院子,王熙鳳迎上前兩步,關切道,「老爺如何了?沒什麼大礙吧!」
賈璉掃了屋里的丫頭婆子一眼,「去叫廚房弄些飯菜來,我自下朝還沒用飯,先去老爺那里忙忘記了,此時才覺得有些餓了。」
王熙鳳道,「嬤嬤們自去吧,晚些時候我再問你們。小紫去廚房叫弄些清淡的飯菜給二爺端來,青兒你去替我到庫房尋些上好藥材送到老爺屋里去,再問問太太可忙得過來,替我傳話給豐兒,叫她用些心照顧巧姐兒,老爺病了還得太太照顧,此時可不能再讓太太受累。」
一時間屋里丫頭婆子退了大半,王熙鳳對尚在屋里沒什麼差事的小紅道,「去隔壁看看堇哥兒,若無事便去外頭守著,有人來了叫喚一聲。」小紅利索的轉身去了。
裹了厚厚的皮子坐到薰籠邊上,王熙鳳沖賈璉招手,「坐過來啊,你倒是不怕冷。」
賈璉將外頭的披風解了掛好,亦圍著籠坐下,「這事兒你甭管,只好好孝敬著老爺便成。」
「這……」王熙鳳立刻陰謀論了,不過到底是賈璉親爹,也不好猜得太過,只得軟□段哄他,「你倒是說上一星半點,叫我心里有數也好。」
賈璉眉眼微挑,笑道,「我就知你定要問個一二才會罷休,只是這事兒你往後自然就明白了,現下說白了反而不好辦。」
這什麼跟什麼,王熙鳳垂眸想過一回,賈璉既這樣說,那賈赦生病,十有**是假,為什麼不叫自己知道,莫不是怕我露了行跡叫人猜出來他是裝病?那老太太何等精明的人會猜不出來?還是他另有打算?問題太多,實在理不清。「那大夫診斷如何?」
「氣郁傷肝,急怒攻心所致,需靜心調養。」賈璉用銀勺隨意拔著籠里的火碳,「府中庶務怕是無人打理了,這些日子把下人管緊些。」
王熙鳳笑道,「自然,我何時放縱過底下的人。」府里怕是要過一段混沌日子了,好在現下自己院里的人都是跟了幾年的老人了,那些個不安份的,手腳不干淨的早被剔了出去。小丫頭們也漸漸大了,平日劉進財家的管得還算嚴厲,是以行走坐臥漸有規矩,並不叫人十分操心。「咱們這東頭,什麼也耽誤不了。」
「這些時日若有事,你就差林之孝去辦,太太那里,自有張管事和她的陪房,你也不必操心,只安心養著,帶好堇哥兒便成。」賈璉見自己雖不曾點明,媳婦便默契配合,心中端的舒心慰貼。瞧著已說得差不多了,這才起身走到門口,「將飯菜直接端來這屋里來。」轉頭對王熙鳳道,「著實餓得狠了。」
王熙鳳道,「不如咱們東頭開個小廚房罷,這些時日老爺要靜養,太太忙于照顧他,又要帶了巧姐兒,我們這屋里也是,你辦差也沒個準點兒,堇哥兒的女乃娘還得喂女乃,若大廚房里一時不及送來,這老老小小的便皆要餓著。」
賈璉思索一回,笑道,「我早有如此想法,一直不得機會,索性就借了老爺的由頭,開了小廚房罷,管事之人就由你和太太商定,待辦妥了,打發人去跟二太太說一聲便成。」
二人計定,心中皆有一種漸漸甩開二房的感覺,不由相視一笑。恰外頭小紅來問是否擺飯,兩人這才收起話題。
王熙鳳到底打听到了,公公賈赦命人捆了五兒的娘,要將她闔家發賣,五兒慌了神哭著去求寶玉,偏寶玉向來憐惜女孩子,遂到老太太面前求情。老太太不知究里,只道五兒的娘哪里惹了賈赦,便召了他前去問話,叫饒了他一家子。
賈赦見是寶玉來求,滿心憤懣無處發泄,遂直接將事兒挑明,言道此事罪無可赦,這種人自己再不敢用,府里也容不得他。寶玉雖怕自己老爺,卻不怕賈赦,眼見五兒要被賣出去,想起丫頭們說起外頭的苦處,哭得淚人似的,只一味哀求老太太,說那五兒可憐。
老太太歷來偏疼寶玉,遂和稀泥道,橫豎璉兒媳婦不曾出事,不過听岔了話罷了,原不是有心犯錯,府里向來寬厚待人,叫賈赦且饒了她這回,若再有犯,自己再不攔他。
公公賈赦自然不依,道,「母親也知道,女人生子原也算是走一回鬼門關的,兒子先頭媳婦不正是這個原因才去了的麼?這奴才知道主母要生還能將話听岔了,竟不將主子性命放在眼里,著實可恨,若是其時候倒也罷了,也不該鬧到母親跟前。只這下賤胚子,我是無論如何也難饒她。寶玉說得輕巧,那丫頭何辜,我且問問你,那你璉二嫂嫂何其無辜,虧你平日還叫她鳳姐姐,原便是表姐弟來的,如何此時倒為了個下賤的丫頭倒輕看了她母子性命。」
賈赦問得聲色俱厲,寶玉何曾被人這般指責,就是他自己老爺,也只是罵聲「孽障」「不長進的東西」雲雲,立時便臉色煞白,似要厥過去。老太太見此情境便慌了神,哪里還顧得上什麼老太君風度,橫眉怒眼痛斥賈赦,「逆子,你這是要氣死我麼!」
賈赦一听立時跪上前道,「兒子不敢。」
「這不是不曾出什麼事麼,你這般不依不饒的,連寶玉都帶上了。你知我向來疼他,莫不是心中不忿定要將他逼死了你才甘心?璉兒媳婦這不是沒有出事,我舍下老臉求你,你如今翅膀硬了,也不用領我的情了,既這樣,我與寶玉這便回金陵去,免得礙了你們的眼,那起子犯事的奴才,你要打便打,要殺便殺,我是管不著了!」老太太嚷嚷完便摟了寶玉在懷嚎啕大哭,也不管賈赦如何。
賈赦跪了一回,見老太太不理自己只摟了寶玉,口里嚷著要回金陵,心中愈發不快,見一干丫頭婆子們皆探頭探腦,大怒。起身陰沉著臉打量了一干下人後,拂袖而去,行至榮禧堂正門,抬頭看著三個燙金大字的牌匾,厲聲喊了句,「老太太,這榮國府遲早要叫您給毀了!」便口吐鮮血,人事不知。
听完丫頭回報,王熙鳳低頭沉思,看來大夫說的積郁傷肝,急怒攻心是真,確實被寶玉和老太太氣得吐血了。只是這需要靜養想來是順勢而為,索性拉了臉撇了庶務各過各的,陣仗拉的愈大將來愈發有可能扳回局面。暗暗點頭,看來公公這人倒有幾分急智,實在與外頭所傳有些出入,倒也好,現下里算是撕破臉了,王熙鳳在想,自己要不要再推波助瀾一番?
輿論造勢,不關是王夫人的特長,王熙鳳比她更會使用這一招。
許久不曾出馬的趙劉氏終于又出山了,除她之外,王熙鳳挑了幾個口舌了得又信得過的丫頭婆子,將府中流言蜚語的浪頭推至頂峰。因大老爺養病,賈璉賈政各自都要到衙門當差,府中庶務一時無人打理,但凡大房的奴才,老太太與二房皆支使不動,二房的奴才,大房根本不去支使,又過一日,大房傳話于二太太,已另立小廚房可無須再管大房生活,如此,算是預示著大房徹底與二房並老太太撕破臉。
王夫人因府中庶務無人打理,二房里無一男丁可出頭,底下僕婦亂作一團,欲到東府請了蓉哥兒過來兼任幾日,沒想尤氏傳回消息,卻是被東府拒了。回頭一打听,氣得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原來,這幾日榮國府里兩房吵得熱鬧,在某些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西京城中早傳得沸沸揚揚,流言蜚語鋪天蓋地襲來,時下西京城中人家,見面必問,「榮國府里又有新內幕?來來來,咱們坐下慢慢聊。」
王熙鳳叫林之孝每日差人出去打探西京城中流言走向,適時加以引導控制,現今的局面還算滿意。她這個來自輿論大爆炸的年代的靈魂,與王夫人過招數回,各種掉節操的招數,再熟悉不過,揣摩揣摩便加以應用,局面自然要被自己控制。
王夫人那邊所傳閑話,王熙鳳總結了一下,主要內容就是大老爺看不得老太太偏疼寶玉,小心眼氣病的,還為著這事兒忤逆了老太太,老太太氣得要搬回金陵去住。大老爺貪財,大太太既貪財又刻薄寡恩,璉哥兒懦弱懼內沒點男子氣概,他媳婦潑辣好強,不能容人,心思陰毒,手都能伸到二房里來,如此種種。
王熙鳳听罷笑得打跌,果真與原著沒差啊。我這麼改你也能掰回來,好強!
思索了一回便叫底下丫頭婆子四處流竄傳播著各主子閑話,內容如下︰咱們老爺就是個愚孝的,萬事都依著老太太,只要老太太一說要回金陵,便是天大的事兒也能應下來。您瞧瞧,連這嫡長子才能住的榮禪堂都讓出來給你二房了,這回啊,肯定是有別的什麼老太太想叫咱們老爺答應的事兒,威脅他的!老太太要回金陵,回去了咱才信。
說咱們老爺小心眼嫉妒你家寶玉,說點別的吧!老太太本來就偏疼寶玉,這西京城里誰不知道!再說了,咱們老爺的兒子爭氣著呢,好過你家寶玉千百倍,你換個人說咱嫉妒,那我還能信你一點。
你說咱們太太的時候咋不想想你自己?你摟銀子的時候怎不說自己貪財?刻薄寡恩,那是你二房的奴才說的,誹謗!上不得台面?你倒是把管家之權交出來啊,看看咱們太太是不給力還是老太太壓制著不能給力。
你家元春要不是咱們璉二爺在朝為官,說不定連個貴人的稱號都沒得,寶玉都多大了還在內幃混著,也不趕緊的拎出去上學?我家老爺貪財,你家老爺才,那銀月是二太太你找咱們女乃女乃要的,哪能說人家往你房里伸手呢,你這是怕人說叔父瞧中了倒媳婦身邊的丫頭,才給咱們女乃女乃扣大帽子抹黑的罷。說咱們二爺懼內,比你家寶玉強多了,為了個下賤丫頭都能將咱們大老爺氣病了,將來還不知怎麼個懼內法呢!咱們二女乃女乃心思陰毒,你咋不說你把手伸到二爺房里的事兒呢,那月兒是老太太給的,那玲兒可是二太太你說情才有的名份啊,人家當然感恩戴德。
如此便也算了,最重要的是,王熙鳳著人將大老爺在老太太房中如何生氣,為何吐血之事大肆宣揚了一番,不過倒交待了那些個傳話的丫頭婆子,說這些話的時候,不能自己增減一個字。
府中陰私真真假假,如此曝光,猶如在水中投下千斤巨石。這些個消息,原就有六七分是真的,便是摻了二三水分,也足叫人盡信了。
于此,西京城中輿論立時風向大改,原先還看好賈政的,听說他的寵妾原是佷兒媳婦房里的丫頭後,看他的眼光都怪怪的。這二老爺雖不理庶務,卻早有門人將此流言含蓄的告知于他,此時再受了別人異樣的目光,頓覺如芒在背,平日里還要裝作應卯的,如今竟連府門也不大出了。
公公賈赦原就在「養病」,一直不曾露面,于這真真假假之中竟得了不少人同情,皆道其愚孝,雖有些錯處,到底襲了爵的嫡長子,只能偏居一隅,正房卻要讓給不曾襲爵的弟弟,倒也著實可憐。大太太原就不怎麼出門應酬,現下里倒接了不少人家的貼子,邀她過府賞花飲茶,先頭邢夫人並不欲前往,低聲說與老爺賈赦听了。賈赦瞪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只管拿出你將軍夫人的派頭去赴宴,若小家子氣的丟了爺的臉面,回頭再來與你說話。」
邢夫人得了這話,自然高興,挺直了腰桿去了,又過幾日,西京便有人言道,賈赦那填房夫人邢氏,雖不多話倒也守禮識趣,所攜丫頭婆子,個個知禮,並不似先前謠傳是那刻薄寡恩的人,倒值得結交。
賈赦一連休養了半近半月時間,如先前所料,大房並不曾有何影響,一切照常。二房先時雖很是慌亂了幾日,後來倒底王夫人想了法子,給王子騰去了信,將薛蟠要了回來,每日替她理些瑣事。
薛蟠被叔父圈了好些時日,現下倒真收斂了些,外頭狐朋狗友的邀約,實在推不過的才去,薛姨媽見此情景,恨不能立時上禱,又哭又笑拉著薛蟠,「我的兒,你如今這樣子,我便是死了,也能閉眼了。」
薛寶釵亦在旁垂淚,听母親說那不吉之言,忙出聲相阻,「母親,這話豈是渾說的。哥哥現今改了不少,咱們該好好謝過舅舅才是。」
薛姨媽這收了眼淚,與寶釵計議送些什麼給王子騰方好,薛蟠掂記著尚未到手的美人,來了兩日竟一面都不曾見過,遂問自家母親,「媽,我先前買來的丫頭呢?」
薛姨媽見他還掂著香菱,才稍稍安下的心立時又提了上來,「你問那丫頭做甚,惹的事還不夠?」
薛蟠被自己媽沒頭沒腦的一回呵斥,性子上來,嚷道,「那丫頭我原就是買來做妾的,為了這事兒叔父關了我恁久,現下里還不興我問問?」
寶釵見哥哥對香菱竟上了心,惟恐他心中不順更惹出什麼事來,忙將母親拉到一邊坐下,又溫言軟語說與哥哥道,「倒不是媽不叫哥哥你見香菱,實在是香菱現今已不在咱們府里了。」
薛文起原有些呆氣,听寶釵如此一說,立時轉身要走,「去哪里了,我去領回來便成。」
寶釵急走幾步拉住薛蟠,「哥哥,是原先住在這梨香院里的林姑娘,她見了香菱十分喜歡,特特和媽說情,求媽將香菱給了她。咱們住在這府里,雖一應嚼用不靠他們,到底也要憑著他們名頭辦事,當時老太太和鳳姐姐都為她說情,也不好抹了她的面子,便將香菱給了她。」不及說完見薛蟠又要急,只得用上哀兵之策,「哥哥,你被叔父拘了起來,我和媽在外頭辦事替你打點先頭的事兒,皆要人家府里出面,不過一個丫頭罷了,只要使上些銀子,什麼樣人沒有的,你又何苦為了這事兒跟媽急眼呢!」
薛蟠見妹妹抹淚,又瞧著自己母親眼圈泛紅,心里雖有些不甘,到底忍了。哼了一聲便不再言語,薛姨媽見狀,知寶釵勸得了,便也起身,「兒啊,你且安份些時日,媽前幾日才求了你姨媽,替你相看個好姑娘,這香菱沒那福分跟著我兒,媽再替你尋個好的。」
薛蟠听得母親許諾,方好轉了些,應了聲「成,就听媽的。」接著又扯了會子別的,之才回去安歇。
那薛蟠每日里替王夫人理些庶務瑣事,倒也少了許多尋畔的時間,只是在外頭行走到底不比被拘在王府,消息十分靈通,榮國府大房與二房不合,每日都有人在他耳畔叨叨。有時還會遇上些有心人士故意在他面前挑拔,他原是二太太的親外甥,自己現下一家都住在她府里,如何能容得外人說她不好,雖有王子騰管教了些時日,到底不能按捺住性子,才出來幾日,便又在外頭干了幾架。
回府時臉上不免難看,薛姨媽王夫人定然要問,又要氣上一回,再見銀月時臉上便帶了出來。是故銀月的日子便愈發艱難起來,賈政因著流言早已不往她屋里來了,她每日自醒來後便要在二太太跟前伺候,丫頭們的事兒皆交了她去辦,那些個丫頭婆子,向來捧高踩低的,此時更不會叫她輕易好過,竟是吃了前所未有的苦頭。
王夫人折騰銀月王熙鳳哪有不知的,先時也不便說什麼,後來見賈政因著名聲棄了銀月,思索了一回,喚了如今在外打理鋪子的李三進來,叫他會話給銀月的弟弟,問他可願接了他姐姐出去?
李三很快傳來了弟弟雁回的話,願養姐姐一輩子。這孩子年紀雖不大,卻十分能干,如今王熙鳳手中的一間鋪子便是叫他打理的。得了他的回復,王熙鳳思量了一回,如此這般的交待了李三一番。第二日一早,雁回便到了府門外頭,求了門房要進來看姐姐,那門房原是見過他幾回的,倒也沒十分為難他,只收了酒錢便叫進了。
到了二門再請人傳話又費了一番功夫,原因無它,銀月現下是二老爺二太太皆嫌棄了的人,誰不踩著。那雁回倒也不惱,耐著性子費了好一番口舌,又花了些碎銀子這才說動了個婆子傳話,候了半日,方見那婆子回轉,說她姐姐現下正伺候夫人不得空,自己悄悄替他問了銀月姨娘,姨娘說中午二太太用過午飯要歇一會子,那時方能得空。
雁回又塞了一回銀子,請那婆子再跑一回,只說自己在二門這里等她,請她得了空務必來一回。那婆子得了銀子,眉開眼笑去了。雁回直等到午時將過,才見銀月拖著步子披著斗蓬過來,因候了些時日,早冷得手臉僵直,不斷跺腳取暖。見了姐姐,發覺比先前又瘦了些,臉愈發的小了,眉宇間愁色更濃,不由心中酸痛。
銀月見弟弟如此之急的找自己,又不知是何事,有些急切道,「雁兒,尋我何事?可是外頭不順?」
雁回見姐姐這樣,心中更冷,捉了銀月袖子,急切問她,「姐姐,前兒二女乃女乃傳信于我,言你過得十分不好,我琢磨著,連二女乃女乃都出手了,你的境地該是十分難過才是。已央了二女乃女乃讓我接你出去,往後我來養你。」
銀月不料他會有此一說,一時愣住不得言,半晌才道,「真的麼?我能出去?」驀然又似自夢里醒來一般,斂了神色問他,「雁兒,你哪里來的銀錢養我,若要接了我出去,二女乃女乃便不能再留你,屆時你我姐弟,又到哪里過活?你還沒成家,我不能拖累你。」說著說著,臉上淚珠經由湖藍色披風滾下,徒留一道黑色印跡。
並不回答銀月問話,雁回只急急問她,「這些無須憂心,二女乃女乃早對奴才許諾,她將我們姐弟拖進這混水中來,但凡有一點機會,還要叫咱們離了這里,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先前她不曾說起,是看你日子過得還好,咱們六年契約也不曾到,恐你眷念二老爺不肯走這才沒有提起。如今我替二女乃女乃管著鋪子,女乃女乃說,便接了你出去于我也沒什麼,只管做夠這六年,六年後若我另有打算再說不遲。」
雁回將王熙鳳的話說給銀月听了,他跟了王熙鳳幾年,替她辦的事兒不在少數,對這個主子向來十二分的相信,如今王熙鳳終于願意出手將姐姐拉出來,自己哪里還有理智分析事情的可行性。只急急問姐姐銀月,「姐,你倒是快說,你願意出去麼?」
銀月此時才听到王熙鳳的這番話,一時心中五味雜陳,見雁回催問,嘴角綻出一絲憧憬,「願意。」
雁回見得了準信兒,心中大石落地,輕吁了口氣,「我只怕姐姐不願,昨日一宿不曾睡著,現下好了,姐姐,我在外頭等你出來。」說罷便欲告辭。
銀月拉了他問,「二女乃女乃可曾說要如何將我送出府去?」
雁回嘆口氣,「二女乃女乃說,你定然會問,叫我轉告姐姐一句話,‘你冰雪聰明,自然知道如何配合我。’我也不懂,想來姐姐你該是清楚的。」
銀月將這話好好掂量了一回,心中有了數,臉上不覺泛起笑意,只覺未來有了盼頭,一直無神的眸子也有了光彩。驀然想起弟弟候了自己一上午,想來也不曾用飯,忙將懷里揣著預備自己吃的點心塞過去,「可是又冷又餓了,快吃點東西掂掂。」
雁回不欲接,見姐姐滿心歡喜,便接過去塞到袖子里,「姐,我出來有段時間了,既得了你的信,我這便回去,鋪子里離不得我。」
銀月點點頭,想著過會子二太太也該起了,自己也要早些回去才好,遂道,「你自去吧,我也回去。」
兩人自二門邊上分別,各自奮斗。
王熙鳳自得了銀月消息,便開始著手布置,開始自黑之路,只為眾人將目光盯在自己身上。又過幾日,榮國府里八卦焦點果然開始往王熙鳳身上集中。西京城里言她潑辣凶悍之言囂于塵上,有好事者翻出她四個陪嫁丫頭,有兩個剛入府不久便被配了人,另兩個倒留了兩年,前年也將人嫁了出去,全不曾收到房里。賈璉那兩個被發配到莊子上的姨娘也浮出水面,有人曾听姨娘言道,賈郎中自娶了這「鳳辣子」之後便不曾到她們房里去過,那什麼小日子啊,有喜啊,各種霸佔賈璉不放。
還有人八卦出三年前時任揚州都督現今仍是揚州都督的大人,因送了時任泉州知州的賈璉一個揚州瘦馬,那「鳳辣子」竟潑醋買了十個瘦馬加贈了都督大人。人雖十分生氣卻因她是王子騰親養的佷女耐何不得,只得生生將這口氣咽下。
于是更勁爆的消息來了,外頭開始盛傳王熙鳳因不滿榮國府里是二太太當家,竟將手伸進二房叔父房里,叫自己屋里丫頭勾搭上了叔老爺賈政,現下里那丫頭已成了二房的姨娘。
王熙鳳現在是深刻體會了一句話,不作死就不會死,自黑果真要不得。她承認,陪房事件是自己黑,銀月事件是自己黑之外,其他的應該都是有心人所為,嘆口氣,這人也忒不遺余力了些,幸好平日里自己規矩還好,除了潑辣不容人之外,倒還沒別的漏子叫人撿了去。
西京城中眾人八卦得高興,先時被一筆帶過的丫頭與叔老爺不得不說的故事又被提起,當事人遲遲不出來闢謠,眾人愈發揣測起來,好事者更以此為注,猜測著各種可能。
有一種猜是王熙鳳唆使丫頭勾搭叔老爺的,還有一種是猜測叔老爺見色起心要了丫頭的,還有一種說是兩人都有問題各打五十大板的,不過押這種的人極少罷了。
賈政見自己又處于風口浪尖了,早羞憤欲死,幾輩子的老臉全丟光了,深深後悔當時錯誤的決定,他哪里會明白為何這事兒再次被炒熱的緣由,連日都歇在了外書房里,連初一原該到王夫人屋里的規矩也顧不得了,更別提再見銀月。
王夫人初衷雖是想打擊王熙鳳,卻不料將自家夫君置于碳火之上了,亦十分失悔,不該推波助瀾。每日見了銀月,更加生氣,索性面上功夫也不做了,折騰得愈發厲害起來。
銀月十分配合,王夫人愈厭煩她,她便愈發裝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樣,愈折騰自己,她便愈發配合,忍著痛由她折騰,又會時不時的踫巧叫人瞧見,直至初五時,銀月因為不堪折磨暈了過去。
王夫人見她暈在自己面前,十分厭惡,恨不能叫她立時死在自己面前。原本她也準備下手了,偏外頭又傳起自己虐待她的謠言,她那弟弟也因著這謠言來探過兩回了,若此時叫她死了,難免惹一身騷,不如暫且忍了,過了這段時日再悄沒聲的將她處理了便罷,嘆一回,且忍些時日算了。薛姨媽曾勸過王夫人,實在不喜就叫她下去,日日跟在身前憑白添堵,王夫人不同意,自己心里不痛快,如何還能叫她歇著。
老太太每日里只哄著寶玉,萬事不管,跟前的丫頭婆子,哪里敢將外頭的閑話帶進來。寶玉也見了幾回銀月,皆是一副我見猶憐模樣,原想說上回話,一來太太盯得緊,二來想想她是父親的姨娘這才罷了。
銀月醒來發現自已躺在床上,身上還蓋著被子。她身邊的丫頭早被王夫人籍著各種由頭調走了,現下這院里只得自己一人住著,想了一回也不知是誰做的,見外頭漸漸擦黑,外頭隱隱綽綽的。銀月只覺肚子有些餓,這才憶起還不曾用過中飯,這會子怕是連晚飯也誤了。嘆口氣喝了口熱水,走到門外,天邊已升起一彎新月,頓時有種不知自己還能撐得幾日的感覺,頓覺蕭索。
門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呼喊,「姨娘。」
銀月側頭*潢色小說
銀月忙將小包接了,正欲道謝,那細手臂的主人早將手縮了,轉身便離開了。銀月將門縫一得大了些,見外頭黑影踵踵,哪里還有人在,關了門,將那丫頭傳的話細細思索了一回,方才含著淚,一口一口將那餅子吃了。
第二日,王熙鳳喂過堇哥兒,正逗他玩時,外頭王善保家的來傳話。王熙鳳忙將她請進來,王善保家的進來請了安,笑道,「女乃女乃,太太叫我來告訴女乃女乃,二老爺房里姨娘的弟弟正跪在府門前,求女乃女乃作主讓他將姐姐贖出去。」
王熙鳳面露疑惑,旋即正色道,「王家姐姐,你說的姨娘,莫不是銀月罷。你快回去,好歹替我說清楚了,二老爺的姨娘,哪是我這個佷媳婦說放就能放的?要說放也該是二太太才是,雖說銀月曾是我的丫頭,但我早幾年便將身契還她了,如今哪里還做得了她的主。再說了,這幾日傳得正凶呢,說她是我唆使了去勾搭二老爺的,我這會子撇都撇不清呢,如何這時候又來求我,真真是冤煞我了,快差人將那人打出去,免得壞我名聲。」
王善保家的一臉為難,「這,這人在府門邊跪了有會子了,這時候好些人看著呢,太太叫女乃女乃想個法子,好歹將人打發了去才好。」
王熙鳳苦著臉,將堇哥兒遞給女乃嬤嬤,指了指旁邊屋里,復又對王善保家的道,「我的好姐姐,你覺著,我能打發得了麼?」
「奴婢也覺著奇怪,為何那小哥兒要找女乃女乃要人。」王善保家的十分不解。
王熙鳳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道,「原是我帶銀月進府的,當初也只簽了六年身契,還許了他姐弟前程,當時誰能料得銀月就跟了二老爺呢。」嘆口氣,繼續說道,「我也不知他為何找我要人,他明明知道自家姐姐二老爺的妾室。要不你親去問問,實在不成,叫他去求二太太,二太太菩薩心腸,定能成全他的。慢說我此時還沒出月子,就算是出了,也不能就這麼大喇喇的去府門口見個外男吧。」
王善保家的想想也是,便要告辭回去回話,王熙鳳點點頭由她去了。
不一會子,王善保家的又來了,這回倒帶了新的問題過來。「二女乃女乃,這可怎麼辦?太太叫我來討你的主意,可不能叫人跪下去了。」
「這又是怎麼了?」王熙鳳撩了手中的書,好整以暇的問。
「哎喲我的女乃女乃啊,你不知道。」王善保家的滿臉帶笑湊上前,「我去了就跟他說,我們女乃女乃正月子里呢,不便見你。不過女乃女乃倒說了,你姐姐現在可是咱們府里二老爺的姨娘,哪里女乃女乃這個佷兒媳婦能放得了的,與其跪在這里求她不如去求二太太,二太太向來菩薩心腸,若能得了她的同意,想來你姐姐便能出來和你團聚。女乃女乃道這人怎麼回奴婢的?」
瞧著王善保家的一臉得色,王熙鳳裝作十分好奇,「如何說的?」
「那小子說,他除了咱們女乃女乃別人全不信。」王善保家的道。
「這話有甚麼好得意的,瞧你這副模樣。」王熙鳳笑道。
王善保家的得意一笑,「女乃女乃莫急,奴婢還沒說完呢。我當時問他為何有此一說,那小子回我,當初女乃女乃憐他姐弟可憐,這才賞口飯吃,又不忍我們為了口飯吃便要當一世奴才,又說只簽六年的身契,六年後他與姐姐大了,只要人不懶怠,糊口便不成問題。因女乃女乃見銀月是個姑娘家,不好拋頭露面,便收在身邊當了丫頭,沒料不過一年,女乃女乃便叫人傳話與他,說女乃女乃與二爺要去任上,留了她在老太太跟前代為盡孝。」
「倒是這麼回事,這孩子沒渾說。」王熙鳳點點頭。
「可不是嘛!我當時也這麼說來著。那小子又說,沒料才過兩個月,他姐姐又傳話與他,說老太太將她拔到二房伺候二老爺去了,他當時還不覺著有什麼,直到過幾天自己得了姐姐消息,說被二老爺收進房中,成了通房丫頭。他說的這些咱們這些人都知道,便問他,你說的這些咱們府里誰不知道,可這與二女乃女乃有甚麼關系,你還是快快去求二太太,莫在這里耽擱時間了。」
王善保家的歇口道又道,「他回我說,請我听他將話說完,我便耐著性子听了一回。那孩子說,他雖然不滿姐姐做了二老爺的通房,卻也沒法子,待過了幾月姐姐有了身孕,他也替姐姐高興,二女乃女乃更是托人將姐姐身契送還了姐姐,叫她好生過日子。可是他姐姐的孩子沒了,為什麼沒的,他姐姐一直不肯說,這幾年雖然听人說姐姐很受寵,肚子卻一直不曾再有消息,他也不好問。前些日子,他也听得府里一些風言風語,那時便十分擔心銀月,這兩日又听得有人傳言說姐姐被人虐待,他不放心來府里求見姐姐,門房卻一直不放她進去,好幾日了,也不知他姐姐是生是死,只得來求了女乃女乃。皆因女乃女乃您是他惟一信得過之人。」
王熙鳳搓了搓手,「便是他只信得過我,我也沒法子叫二太太放人啊。王姐姐你倒是白歡喜一場,這事兒我可不敢沾,不是坐實了我是個潑辣貨麼!」
王善保家的方才還笑著的臉立時又皺起來,「女乃女乃,我是好也勸了歹也勸了,道理都說盡了,他就是不起啊,非要女乃女乃替他作主。」
「你叫他去求二太太。」王熙鳳將書拿在手上,不欲再說。
王善保家的連連嘆道,「他要是肯去便好了,太太也不必如此著急。我也勸他去求二太太,偏他說什麼也不去,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我猜度著,這小子莫不是知道銀月被二太太折騰的事兒?這才慪氣不去的,可真是,二太太那麼要臉面的人,但凡他去求一求,說不得現下里已經放了呢!」
王熙鳳笑道,「勞煩老姐姐你再替我跑一趟,就說我說的,要跪便跪,我是無論如何也還不出來他姐姐的。」
「唉,那奴婢這便去了。」王善保家的嘆息一聲,似有惋惜。
待她走遠後,王熙鳳立刻招來輿論大軍,讓她們裝作閑聊,無意中將門口的事兒一五一十于府中散播開來。這雁回是跪在賈赦這里大門邊的,外頭的事兒他如何不知,只是他巴不得這事兒鬧大,好叫外人都知道二房的丑事,就任由雁回跪在門口,也不轟他。
直到賈璉回府,見自家府門前圍滿了人,不斷有人指指點點,先皺了眉,叫長隨過去探听了一回,知道原委後不由哭笑不得,心中立時明白這定是自家媳婦又出損招了。只面上還要露出一副惱火模樣,走到雁回面前,「你便是姨娘的弟弟?原委我倒听說了,我勸你快莫在這里跪了,我那內子如何管得了你姐姐的事兒,你若真有心贖你姐姐,倒勸你不如跪到那邊大門去,總好過憑白在我這里浪費時間,又不能如願。」
雁回已猜出此人正是璉二爺,遂就地一拜,「想來這是二爺了,一直不曾到二爺跟前請安,還請怒罪。奴才今日並非有意為難,全因這世間之人,皆多面甜心苦之輩,不如二女乃女乃直爽不作偽,奴才與姐姐自幼淒苦,被人哄騙欺壓無數回,惟有二女乃女乃願伸手相助,現下里奴才只能也只敢信女乃女乃一人,還求二爺說情,若姐姐淨身出府,奴才願奉養她一輩子。
賈璉眉頭一挑,哭笑不得,「我替你說情管我叔父房中之事?勸你也不听,端的倔強。」嘆口氣,「憐你姐弟情深又真心一片,我且替你傳一回話給我那叔父和嬸娘,你莫跪在這里了。」
雁回又拜一回,卻並不起身。賈璉嘆了一回,喚過身邊長隨,「去,將咱們府門前的事兒告訴叔父嬸娘,快請他們想個轍子,這孩子恁地 ,我是勸不起來了。」
謙兒應聲去了,賈璉看一眼圍觀的眾人,苦笑一聲,「如今這府里是非之多,倒不差這一樁了。」說罷一擺袖子,徑自進了府門。
二房如何商量的,賈璉倒管不著,他不知自己媳婦出這損招是為什麼,憑這個扭轉她潑辣的名聲?他向來最不在意的就是這所謂的名聲,憑它外頭如何傳道,自已知道媳婦其實是何等樣人便成了,管那麼多做甚麼。想到這里他倒有些失笑,自府里流言大亂斗開始,衙門中的同僚看自己的眼神,皆是又同情又可憐還帶著一點似有若無的優越感。同情可憐倒能理解,只是他不明白,這優越感從何而來?
回了屋里,將下人散盡,賈璉一臉桃花眼微眯著,只盯著王熙鳳卻並不說話,王熙鳳先時倒不覺得,後來被他笑得只覺毛骨悚然,忙投降道,「修遠快將你那笑收起來,我要被你看殺了。」
賈璉亦到薰籠邊坐下,將她拉到懷里,輕輕湊到她耳畔,「又淘氣了?」
王熙鳳耳朵最是敏感不過,被賈璉這麼一鬧,立時軟了一截,沒骨頭一般歪到他懷里,「就知瞞不過你。」拿手摟了賈璉脖頸,學著他的模樣撩拔,「只是這回吃大虧了。」
賈璉想到王熙鳳的負面消息,雖不知另外的話是誰說出去的,只是能肯定一件事,先前銀月之說,一定是二房里的奴才嚷出來的,後頭銀月的事兒鬧大,應該是她自己折騰的。「你鬧這麼大,莫不是就為了外頭那麼個結果罷?」
王熙鳳手中不停,笑得極賊,「不然呢?」
「我且看著。」賈璉笑著將王熙鳳的手捉住,「你現下里這麼撩拔我,也不心疼我忍得辛苦。」
王熙鳳想想也是,別將他玩壞了,不再亂動,「以二老爺的性子,定是恨不能將銀月送到天邊去,我琢磨著,二太太一定不甘就這般放了銀月,不如鬧得大些,索性叫眾人都知道了,但凡她顧忌著寶玉和元春,必定要維護自己名聲而就範的。」
賈璉對于銀月之事也有耳聞,嘆道,「就為了這麼人丫頭,你便這麼不顧名聲?值麼?」
「修遠,我為一份心安。」王熙鳳不再嘻皮笑臉,正色將心底的話說與賈璉。
賈璉听罷,良久不曾言語。「也好。」
兩人復又說笑一回,賈璉看了一回堇哥兒,又到前頭看了巧姐兒一回方才回轉。
正在屋里與王熙鳳說笑,外頭王善保家又來了,此時她倒是面帶喜色,「女乃女乃,銀月去了,她與她弟弟在府門前磕了頭,說謝謝二爺和女乃女乃成全。」
「這麼容易就去了?」王熙鳳有些意外。
「是呢,二太太親送至府門的,那還能假得了?奴婢受了她姐弟所托來傳話的。」王善保家的笑道。銀月,你弟弟真是拉得一手好仇恨。不過虱子多了不嫌癢,王熙鳳想了一回,只得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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