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相思鎖 靜女其姝(七)

作者 ︰ 素光同

朝日晨間,魏濟明站在謝雲嫣的面前,依舊是當年的俊眉修眼。

謝雲嫣正踮著腳尖往麻繩上晾衣服,她的雙手舉著飄在半空的素色麻布,看到魏濟明後緩緩放了下來,扶著竹竿聲音微顫地說道︰「你來了。」

魏濟明有千萬句話想和她說,又不知怎樣才能讓她高興,他走得離她更近了些,伸手握住她冰涼的十指,同她說道︰「雲嫣,我們回家。」

素布垂薄霧,環佩響輕風。

謝雲嫣站在他面前,荊釵布裙,淺笑如麗質開蓮,她說了一句讓他心疼得幾乎要碎掉的話。

謝雲嫣說︰「我又在做夢了。」

魏濟明將她手中素布扯來扔在地上,他抱著她柔弱的肩膀,用不容反駁的語氣說︰「雲嫣,你沒有做夢,我帶你回家,和我們的女兒一起。」

懷中的美人與四年前相比,不知清瘦了多少,魏濟明埋首在她的發間,情生意動低語道︰「你的書房我一點也沒動,你養在花閣的雲英蘭今年又結了好幾個新苞,你抄的山水詩集我找了沉姜最好的書匠裱裝」

謝雲嫣終于抬起手來搭在他寬厚的背上,她輕輕嘆息說道︰「這一次,不會醒來該有多好。」

魏濟明身形一頓,他低下頭來看她,看著看著就分外憐惜地吻她。

他們在溫煦的日光中深吻,雙唇輾轉極盡纏綿,閉著美目的謝雲嫣,眼角晶瑩一片。

謝雲嫣停了下來,她的右手搭在左胸口上,靠著竹竿輕蹙眉頭。

魏濟明摟著她的縴腰,溫沉著聲音問她︰「怎麼了?」

常樂在這個時候從里屋跑了出來,她額頭上的疤痕猶在,一張雪白光滑的小臉,看起來尤為明顯。

她呆呆地看著魏濟明摟著她的娘親,手里的女敕黃野花,朵朵散在了地上。

魏濟明說︰「常樂,爹來帶你和你娘回家。」

說完以後,又覺得不夠吸引他本要捧在手心嬌養的小女兒,隨即補充道︰「我是你的親生父親,你喜歡的任何東西,爹都可以買來。」

常樂仰著小臉,雙目微動,而後卻慢慢蹲來,平靜地低頭撿著野花問︰「為什麼不早點來呢?早點來,娘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平房內又走出一個扶著牆的少年,他今日才滿弱冠的二十歲,常樂轉頭看到他,脆脆叫了一聲爹。

那少年披著麻衣走到這里,開始劇烈的咳嗽,咳完後他對常樂說︰「昨日的字都認完了?」

見常樂點頭後,他卻看著謝雲嫣說︰「認完了,就和你父親走吧。他是你母親的丈夫,你的生父。」

常樂剛撿起來的野花又一次掉在了地上,她低著頭不說話,整條街上的小孩不知誰開口說的第一句,此後便都叫她野種。

謝常樂一直都想有親生父親。

她再抬頭的時候,卻是雙眼盈滿淚光對披著麻衣的少年說︰「可是女乃女乃已經走了,我和娘也走了,就只有爹一個人了。」

盲眼婆婆墳頭上的草已是第二年生青,她重病的時候,謝雲嫣整晚整晚的照顧她,卻終是留不住她。

咳嗽的少年撐著破敗的牆壁說︰「你還可以回來看看。」

魏濟明蹲來,看著他的女兒說道︰「我會派人來照顧他,常樂乖,跟爹回你真正的家。」

常樂仰頭看了一眼她娘親,謝雲嫣杏目淡然一直沒有說話,只有我知道她正在忍受怎樣刻骨的絞心之痛。♀

而後魏濟明直接將常樂一手抱起,另一只手牽著謝雲嫣,直直往門外走去。

常樂始終看著張家少年,那少年對著魏濟明的背影說︰「你帶她們走,別再讓她們吃苦。」

裝飾華麗的馬車上,鋪了一層厚重的棉絨,可是謝雲嫣還是覺得很冷,常樂縮在角落不說話,魏濟明貼著謝雲嫣的後背,看著常樂說︰「雲嫣,我來得太遲了。」

卻沒料想道謝雲嫣說︰「那些夾在棉衣里的鵝絨,冬天很暖和。」

謝雲嫣的語調很平靜,于其中听不到一絲掙扎病痛的痕跡。

她發現麻布夏裙里有真絲,棉絮冬衣里有鵝絨,她無論買什麼藥都很便宜,就連那位盲眼婆婆下葬時候的棺槨,都比她花盡積蓄買來的那具要厚重的多。

她站在街角賣餅的時候,常常能看見他,可他總是乘著馬車呼嘯而過,她永遠跟不上他。

魏濟明微緩片刻,才抱著她說︰「雲嫣,我的雲嫣。」

隨即他接道︰「你做的攤餅,除了面以外什麼也沒有。我在家中備了十個東俞的廚娘,一百七十五種菜系,回去我們一個一個嘗。」

魏濟明又笑了一聲,他模了模常樂的小臉說︰「爹知道你喜歡漂亮透光的東西,給你準備了一間房子,抽屜里都是各色的澄明寶石。你的房間外,種了滿院的四季花,芍藥薔薇青萼梅,若還想要什麼,就和爹說。」

常樂拉著謝雲嫣的手回答說︰「我想要一個家,有爹和娘。」

魏濟明拉過她藕節一般的小手說︰「常樂已經有家了。」

我站在這寬大馬車的拐角,看著魏濟明對謝雲嫣和女兒不用顧忌的愛憐,招引無常的法訣遲遲念不出來。

死魂簿上黑字書寫的謝雲嫣,越來越淡了。

回到魏府,遠遠便看到魏母拄著拐杖站在寬大的正門門口,她自連歆嫁進家門後去了別院休養,于連歆被送進家廟後回了府。

魏母看到常樂的時候,拐杖都在顫動,她伸手蹲下來對著常樂說︰「小心肝,快來女乃女乃這里。」

常樂回頭看了她娘親一眼,見謝雲嫣點頭,飛快地跑了過去。

魏母看到粉團一樣的謝常樂實在是喜歡極了,只是那粉團額頭上的疤痕撓得她揪心,于是她對著謝雲嫣說︰「我帶常樂去敷雪玉膏。」

謝雲嫣靠在魏濟明懷里,答了一聲是。

常樂被她親女乃女乃牽走以後,魏濟明橫抱著謝雲嫣問︰「哪里不舒服?」

謝雲嫣笑得柔和,她輕聲回答道︰「只是太累了。」

魏濟明將謝雲嫣抱回了新建的臥房,象牙床上,魏濟明雙手撐在床沿說道︰「我去叫大夫。」

謝雲嫣急忙拉住了他的手,扶著床沿語帶乞求地說︰「不要走」

魏濟明坐回床榻,只听到雲嫣繼續說︰「我在街頭賣餅的時候,看到過你的馬車經過你的馬車時常經過」

她蹙著眉頭說︰「可是我跟不上馬車太快了」

魏濟明已經明顯地感到謝雲嫣有異,他坐在她身邊雙手有些顫抖道︰「以後都不會了,你要撐住,你才二十二歲,我們還有很久的路要走。」

謝雲嫣听了以後,慢慢地說︰「可我好像撐不下去了」

她的淚水從眼角順著精致的頜骨滑下,平寧軟調的聲音醉人燕語道︰「我本來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再等來你」

她撐起身來伏在他胸口道︰「可是我居然等到了」

她的手指里緊攥著什麼東西,握在胸口對他說︰「可我好累」

魏濟明牢牢抱著她,他明明全身都在發抖,卻盡力控制著語音平緩道︰「雲嫣,我們的女兒才三歲,你不能有事。」

他握著她的手說︰「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後悔,我們還會有更好的日子。」

自地府而來的無常站在雲嫣面前,我手中死魂簿上謝家長女的名字已然不復。

謝雲嫣突然渾身抽痛,她曾經圓潤而今豎線溝壑的指甲將自己的手背印出血痕,靠著魏濟明艱難道︰「代我代我看常樂出嫁」

她極度痛苦地攥緊縴細的手指,然後雙眉舒展開來,貼在魏濟明的胸前說︰「那天的碧湖好漂亮你的長簫吹得真好」

他懷中清麗美人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直至全然的消失殆盡,仿佛都只是個傾城顏色的不經意。

有那樣的一瞬間,四下茫然,他渾身冰冷地體會到何為生無可戀。

而後他發現她蒼白縴細的手指還在緊握著什麼,至死都沒有松開。

他牽起她的手,不知情根幾千重,一如當年那日十里紅妝,花燭嫁裳,錦繡羅衣點鸞妝。

謝雲嫣的手,因為這四年勞作不復往日滑膩,卻仍舊分外柔弱白皙,便是在這時,她的手中滑出了一枚鐫刻著細紋青松的玉佩。

那枚玉佩,尚有美人余溫。

這麼些年來,多少個晚上,她緊攥著這個以求可以在夢里見到他。

哪怕夜夜夢醒,都恍然不過一場繁花一場空。

魏濟明想起謝雲嫣最後和他說的話,她那樣醉人的平寧軟調,在曇花清麗一現的最後時刻,游絲般縴弱地同他說,

濟明,魏濟明我從來沒有後悔嫁給你

從來都沒有過

你沒有來遲,是我自己

我自己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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