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待到一院子亂哄哄的人都散盡了,我才眯縫著雙眼倚臥在貴妃榻上正正經經享受了小半日冬陽的和暖。許是這副身子在濕冷麻痹的氛圍中婬浸得久了,難得的日光照拂,心頭那難以言說的舒適愉悅感便齊齊涌向七經八脈,適才覺出遍體通泰了許多。
臨近午時,蝶兒才匆匆忙忙從外面趕回來,打眼瞧見我這副有失體統的樣子,但見她眉頭輕皺,眼波微橫,頗為不滿。轉眼又見烏泱泱的香榧木案桌上多出許多色澤明艷的提籃食盒,心下犯疑道。
‘這是?‘
听得蝶兒疑困,小貴子湊近過來,向門外神色尷尬地努了努嘴。
‘姐姐不在,懿貴妃領著各宮嬪妃主子們剛剛來過,說是來探望……。‘
‘哦?……我卻不知她們竟如此有心?‘蝶兒娥眉飛挑,一臉似信非信的神情。
一番檢視之後,指尖最終落定在一只做工精美的花梨木鏤雕挑盒上,墨漆的盒身上用彩脂金粉鐫畫著一蓬蓬繁盛的牡丹。
小貴子見此,忙向蝶兒解釋。
‘哦,此乃懿貴妃最後囑托給奴才的,說是內里裝著犁鏵魚,今年琉球那兒新進的貢品,說是前些時候皇上知她有身孕賞賜下來的,可保月復中孩兒聰穎。統共只得了幾條,想是好不容易求皇上答應來這走一遭,特地囑人做了帶來,還喊奴才午膳時伺候小主多用些。‘
蝶兒聞言,眼角眉間逶迤出的狐疑之色越顯深重。
‘知道了,這有我伺候著,你先下去吧!‘
小貴子應了一聲,便點頭退下。
待將眼前閑雜人等都打發盡,蝶兒才掀起那只圖案精美的食盒蓋,從藏青羅呢的窄袖中取出一枚明晃晃的銀針細細驗過,似並無不妥。復拿起一副銀箸手腕輕轉,將盒內扁平的魚身翻掉過來,內里乾坤霎時一目了然。
蝶兒看畢。不動聲色地端著那只食盒默默湊近。卻見那撒著金黃碧翠姜蔥絲兒的魚月復中,齊整整地排放著三條白慘慘的未足寸許的小犁鏵魚。遂不及防葷腥之氣摧肝瀝膽,將好不容易才和順平適些的胃里又勾吊出許多褐黃酸嘔的胃液來。
我慌忙將頭扭向一旁,幸得舒緩了一口氣。
‘蝶兒,這……這是?‘
蝶兒穩穩地將食盒端離開去瞧不見的距離,凝視著我良久,復才沉聲道。
‘蝶兒愚見,懿貴妃選在這個時候別有深意地給娘娘送上這份驚喜,無疑是想警醒威懾娘娘,在這後宮之中若要一味地爭寵尊大。後果無非似這犁鏵魚一般,到頭來什麼也留不住。‘
我強耐著月復中翻江倒海般的各種不適。極力不去把方才那慘無人寰的畫面同自身境遇聯想到一塊。我面色煞白,好一會兒,方才吶吶吐言。
‘她,當真如此容不得我麼?‘
蝶兒看著我,笑了笑,很是涼薄。
‘此乃後宮,色優而侍。嗣為權賦,妒海無邊。娘娘一朝各路優勢佔盡,懿貴妃豈有能容得下你的道理?!娘娘尚記得否此番入宮初衷?王爺對您的私下交托?若得謹記,必不該如此招搖,行事自當收斂些。這犁鏵魚,在蝶兒看來,點醒娘娘來得卻正是時候。這後宮中的女人,便誠如這魚一般,若自身都不得已保全。那月復中的胎兒自是難逃早夭的厄運。蝶兒一席話在理與否,還請娘娘仔細斟酌。‘
我听得她話中盡是招搖、收斂等字眼,又抬出王爺的名號,再瞥見她小不經意流露出的一副氣鼓鼓的神色。適才會意,必是因著打眼瞧見素顏、散發、翹腿、褪鞋的一幕給刺激著了,這會兒不過是籍著事由同我置氣罷了。
我沖她眨了眨眼,強撐起笑意,略帶討好地央求道。
‘好蝶兒,我即刻便梳妝打扮。只此一回,先不要告訴你那當家主事,好不好?‘
蝶兒雙眸倔 盯著我瞧了片刻,終了,**地凌空拋來一句。
‘這事,蝶兒可不敢應承。小主若當真害怕當家主事知曉,之前合該就當拿出個小主應有的樣子來。‘說罷,頭也不回地閃進了西廂房。
身後,硝煙彌漫的空氣中,余留下驚疑未定的我一人。
‘這丫頭,今個是在哪兒受刺激啦?怎跟平素的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呢?‘
我揉了揉額角,實在弄不清楚眼前的狀況,無奈重新喚來小宮女侍候梳妝更衣。就在最後一只發簪插入雲鬢的時候,蝶兒的聲音再一次從身後傳來。
‘啟稟小主,這是老爺托人剛剛遞送進來的家書。‘蝶兒低著頭,面無表情地將泛黃的牛皮紙信封雙手呈上。
‘知道了,先擱那吧!‘我掃了眼一旁的炕桌。
當著一屋子下人的面,我猶疑著竟不知如何開口往下。
‘你……。‘不想話到嘴邊剛開了頭,便又被她接了去。
‘小主若沒別的吩咐,奴婢便先行告退了。‘
我尷尬地點點頭,眼見她便要掀起簾子走出去,恰逢靈兒捧著若干色澤光鮮的錦襖並一件皮色光艷明燦的裘草笑嘻嘻地進來。
一進一出間,遂不及防,險些撞著個滿懷。
靈兒見狀,忙縮了縮脖子,讓到一旁。
‘蝶兒姐姐好!‘
蝶兒眼皮都懶得抬,仍默默無語地走向屋外。
靈兒眼中的詫異並不少我半分,望著蝶兒的背影,直待其消隱無蹤了,方才回緩過來。
‘是靈兒做錯什麼得罪蝶兒姐姐了麼?適才她臉子甩得那樣難看?‘
我微微搖頭,輕嘆道。
‘非也。確是本宮今個遲起懶梳妝之態得罪了她。‘于是便將早上貴妃攜眾嬪妃前來探望之事原原本本地說與她听。
听罷,小丫頭仍是一臉迷惑。
‘可蝶兒姐姐氣量未見如此狹隘啊?‘
我淡淡一笑,微訝地盯著她捧在手里的折枝花卉並魚蟲蝶鳥的華艷錦緞衣料。
‘這些便是內務府新進裁剪得來的麼?‘
靈兒听我發問,方才回復到先前歡快的情緒中。
‘對啊,對啊,小主不知,內務府那幫奴才慣會捧高踩低溜須拍馬那一套,因著是皇上留意交待下來的,這批衣妝格外盡心,據說衣料全是用上了江寧織造新貢的一種特制暖緞,嚴冬穿在身上最為輕薄、暖和。奴婢單瞧著那夾襖的腰身袖口便是處處裁剪裝點的精致妥帖,想是特意考慮到帶身子之人之臃腫,才恰到好處地遮掩得半分不露。不若小主上身試試,不合意的地方奴婢好教他們再改了去。‘
我復搖搖頭,睫羽輕抬。
‘既是他們格外盡心制成的,必費足了心思,自然不會有叫本宮有可以指摘的地方。這些你先代本宮好生收著,哪天等我身子好利索了,拜見皇上的時候自會用得著。‘
旋即,呵氣如蓮般地又輕嘆了一口氣。
‘本宮乏了,你們都下去吧!‘
待到一屋子人都走盡了,我方緩緩地拿過其上用行書寫就碧瑤婉兒家書的那封信。劃過信封邊緣的指尖略作遲疑,而後不帶半點兒猶豫地將牛皮紙的信封拆開。
一封折成相思葉形狀的信箋,赫然出現在眼前。我貝齒輕嗑著下唇,頗有些啼笑皆非地握著這樣一封奇怪的家書,心頭滑過的卻是一絲澀澀的離愁。似乎刻意地想要甩開某些惱人的情緒似的,手指胡亂地展開相思葉展開信箋。
整封信箋是以江淮鹽道吏碧瑤哲大人的口吻寫就,素箋,濃墨。內容無非充斥著惦念、掛心等等諸如此類的表面上的人倫親情,再尋常不過。唯獨讀到信的最後一行時,不經意地瞥見信箋左下角的最下邊有一處不打眼的對折兩次的折角痕,我似有不信地將其細細撫平,一行筆力勁道的蠅頭小楷觸目而逝。
‘後宮的那幫女人們,當家主事姑且替汝應對一次!‘
他,這算什麼話?我,禁不住啞然失笑。
一連數日,時間在看似漫不經心中悄然而逝。大多數時候我待在屋子里靜養,天氣晴好的日子,也時不時出來曬曬太陽透透氣,只是再不敢輕易怠慢了梳妝。如此,蝶兒對那日之事怒其不爭的情緒亦慢慢淡化在生活的瑣碎中。
唯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打我轉醒到現在,皇上卻再未踏足這婉翠齋半步,似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顧忌。倒是湯汁羹水什麼的每隔三五個時辰便不斷差人往里送,連靈兒都打趣說御前的小太監們成日里往這跑得這樣勤,婉翠齋的門檻怕是都要被踏矮的去大半截了呢!
這日清晨,風輕雲淨。靈兒如常伺候我梳妝,待最後一朵抖絨的珠花在雲鬢上簪定,她望著黃銅鏡中的人兒明眸似水,紅霞輕綻雙靨,抿嘴巧笑道。
‘瞧著小主的氣色已然大好呢!若皇上見得,必是合意慰心的快事一樁。‘
鏡中人幽幽的眸色微微一滯。
鏡中人幽幽的眸色微微一滯。
‘你的意思,本宮當往皇上面前去走一遭,以謝恩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