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蘭子的這種狀況,在方五四回來後,終于有了好轉。
晚飯與五四踫過了杯,金學民心有所動,像黎明前的黑暗終于迎來第一線光明一樣,他突然覺得也許五四會把草蘭子救過來。看看這蒲塘里,現在也只有五四這樣的人,草蘭子才差不多能夠接受。但這話金學民終是沒有講出來。不能講,你金學民是個干部,是一把手,你講出來了,別人當然不敢馬虎,可是,再弄得像建華的事一樣,怎麼辦呢?怎麼收場呢?這樣的事,如果麻煩五四,又怎麼面對老朋友方德麟?
金學民怎麼能不曉得草蘭子現在其實身價已經不好跟先前比了。
唉,怎麼也想不到,好端端的一個支書,好端端的一個丫頭子,竟然會為一件在普通家庭都不需要c o心的事把個心都c o碎了。這r 子真的是r 鬼了。r 了鬼了!
五四什麼樣的人?一看一听,全都明白。于是,吃完後,讓述平陪金叔叔和馬嬸嬸,哥哥要陪草蘭子姐姐說說話。
話是說給述平听的,可全是說給金學民與馬紅英听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草蘭子的工作,五四來做。
接著,五四便讓金學民把大隊部的門打開,他要用。金學民說,用什麼?五四說,用擴音器,通知。
五四要發通知,讓團支書方國強和姜曉桐過來。過來陪草蘭子打牌。這次還得來真的,賭!
金學民說,不好?在大隊部賭,傳出去不好听!
沒得事,有我。五四冒出了蒲塘里的話。
通知還是金學民說的,只說讓方國強和姜曉桐到大隊部有公干。沒有說干什麼。那邊發通知,這邊也開始忙,一邊讓人到麻根其的店里買撲克,一邊要大家收拾收拾,既然讓人家來,總得有個樣子。
金學民要收拾自己。馬紅英替草蘭子收拾。
忙碌了一番,嘿,有了人樣子了,金學民穿上了軍大衣,戴上了一頂軍帽。蒲塘里每年從部隊回來探親或退伍的年輕人,都要送上這些東西給金學民,金學民家里這些東西也從來不缺。金學民這麼一來,五四像想起什麼似的,一溜煙回到家。然後又氣喘吁吁地回來,把草蘭子的外衣一剝,像變戲法似的為草蘭子穿上了一件新的草綠s 軍裝。這一來,草蘭子便像變了個人似的,拿著鏡子左看右看,一點不敢相信鏡子里那個漂亮女兵模樣的人就是自己。直嚷著讓爸爸明年送她去當女兵。金學民一樂,開懷大笑,好。明年我跟帶兵的講,把我們家草蘭子帶去當個女兵。還要跟五四一個連隊。讓五四照應照應。
活了。就這一步棋,全活了。馬紅英笑了,連忙燒茶,準備招待來陪草蘭子打牌的國強和曉桐。
打牌自然是草蘭子和五四做了一家,坐了個面對面。國強和曉桐不是傻瓜,眼楮相互對視了一下。都有了數。放牌的時候,便都有了小九九,故意出錯,故意被打敗,讓草蘭子贏。讓五四贏。金學民和馬紅英坐在旁邊相斜,左邊看一看,再看一看右邊,心知一個團支書一個先生都在想辦法逗女兒開心,嘴上也就一直掛著笑。
撲克牌打了好幾天,草蘭子興致盡了,嘴里直說沒意思,沒意思。
為了讓草蘭子覺得有意思,五四又想辦法了。
天氣漸漸地回了點陽,一到中午,路上的冰凍在冬陽的照耀下開始轉ch o,不像前一陣子,路面堅硬,太陽出來,泥上的冰凍也不會化,出門穿布鞋子已經非常不方便了,五四跑了一趟唐劉莊,到供銷社買了白球鞋和紅圍巾送給草蘭子。兩個人又約好,去東台一趟,再不到興化一趟,采辦點年貨。
說是采辦點年貨,其實是五四想要和草蘭子多呆一點時間,想到電影院看看電影,想下館子吃點餛飩和小炒。如果有可能的話,再到照相館拍幾張照片。要是能拍下一張與草蘭子的合影,那麼,事兒就好辦了。這就說明草蘭子願意。到那時,照片拿出來,不怕爸爸和媽媽反對。
五四說要采辦年貨,倒提醒了馬紅英,要死了,快過年了,草蘭子一出事,把要過年這麼大的事都給忘了。經五四這麼一提,才猛然醒悟過來似的,是啊,又要過年了。
于是連忙讓姜小毛第二天過來,把沖水機船開到東台去,得買些年貨回來。
蒲塘里人講上街一般是去東台。雖然蒲塘里屬于興化縣,但是,從大河對岸的輪船碼頭上輪船,到興化城,要花很長時間。早上八點,從東台開往興化的輪船靠岸帶人,到興化的時間是下午三點鐘,路上要花七個小時。到東台不一樣了,三點鐘從蒲塘里出發,到東台時五點鐘。蒲塘里人沒有鐘表。蒲塘里人把輪船響了當作鐘點。輪船在蒲塘里後面靠岸的時候總要鳴笛。輪船鳴笛,蒲塘里叫放叫子。叫子一放,全蒲塘里都听得清清楚楚,上午就是八點鐘,下午就是三點鐘。連鬧鐘也不需要了。所以,後來,方德麟和盧素素便把手表給賣了,要什麼手表呢?大河里的輪船就是鐘點。莊戶人家,一天曉得這兩個鐘點也就夠了。再說,還有太陽,太陽影子也是鐘點兒。
每天,兩條輪船對開,從東台出發的,是早上六點鐘開船,從興化到東台的,是早上八點鐘出發。兩個去處都讓蒲塘里人覺得不方便,去興化的輪船,下午到了後,第二天才能回;去東台的,天黑了才得到,也辦不成個事。再說去東台就只能買些東西,而且有些東西憑證購買的,非得到興化才能買得到,去東台一點兒用也沒有。
但蒲塘里人買年貨,還是大多是去東台,因為路近。而且東台靠海,海里的東西多,譬如什麼蟶子、泥螺、帶魚。還有東台的水蘿卜、大蒜也特別好特別公道。公道就是便宜。蒲塘里人要麼不買,要買都是買上很多。然後埋到地里,能吃到第二年開ch n時節。
金家這一年也是去東台買年貨。本來說好讓五四一起去的,可是事到臨頭,卻沒有帶上五四。五四就要跨上小毛的沖水機船了,可是金學民讓他上岸。金學民說。五四,你就不要去了,不合適。還沒到時候。
五四臉上有點擱不住,但五四也立即懂了。金支書這麼說,靈巧得要命的五四還能不懂?
但五四就有了情緒,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一到家,就往床上一睏,不曉得是生金學民的氣還是咋的,反正就是個不快樂。
在床上睏到天黑。五四起來了,自己弄了點吃的,吃完後,往河西走過來,明曉得金學民一家還沒有回,還是特意從金家門口繞了一下,然後,才往果成家走去。
五四明白。人在蒲塘里,蒲塘里的鄉風是拋不掉的。要草蘭子做老婆,得照蒲塘里的做法,要有三媒六證。否則是成不了事的。
本來這事就不是私底下做的事,得放在明處。不讓上人做主,但也得讓上人曉得。讓上人曉得的唯一途徑就是請媒人,讓媒人出來對兩面的家長講話。你就是五四。哪怕出去當了一百年的兵,也得照這規矩來。
王巧英是個勁巴人,一看就曉得五四來干什麼了。她也料定五四早晚是在這些r 子要來找她。王巧英是做什麼人的啊,這莊上男男女女的事,她一直張著耳朵睜著眼楮。一有點風吹草動,心里就非常有數了。
五四一到,王巧英便使眼s ,讓果成帶著兒子出門玩,這里談事情,別來打岔。
果成和兒子一出門,五四從懷里掏出一條大前門,大前門香煙上擱了兩張布證。
王巧英一看,眼楮都笑得細了,連忙到房里拿出玫瑰香煙請五四抽,壞煙,別嫌,五四,來,吃一枝!
五四抬起手,攔掉了,然後從口袋里拿出一包大前門,來,嬸娘,抽我的。
這怎麼行,這不是吃客了嗎?吃客,就是客人上門了,不給客人端茶遞煙反而吃客人帶來的東西。這也是客氣話了,意思我就老著臉吃客人的了。是給自己下台的。
煙酒不分家,嬸娘!
王巧英便和五四一個人一枝煙,開始談事情。都是明白人,也就巷子里扛木頭,直來直去了!
五四,我有數。這事交給我。這大前門的煙,禮重了,嬸娘我收不起。再說,你送我大前門,你走了,其他人送我的,不可能再是大前門,我的口覺高了,你就是害我了。布證是個罕物,我收了。眼下要過年了,我得替家里的人都弄點布回來做新衣。不瞞你五四講,我們家已經兩年不穿新衣了,你別看嬸娘是個在外面走的人,不行的,內囊子不實,果臣那種樣子你也曉得的,死沒得出息。一個還俗的和尚,蒲塘里人沒有批他斗他已經是客氣的了。
五四對果臣的事不感興趣,于是話也就說得很直接︰嬸娘客氣了。你還是全收下。
五四兒,嬸娘怎麼能全收下呢?你讓嬸娘以後怎麼見金支書和姜營長?又怎麼見草蘭子?其實,草蘭子的事,我擱在心里,在心里也搬了很長時間了。我想過了,草蘭子是個死結,也只有等你五四回來才能解。草蘭子得靠你。其他人不行。蒲塘里除了你,沒得小伙兒能解草蘭子的結了。我也替你們起過卦了,你是金命,草蘭子是木命。金克木。這婚姻大事,就得男方能鎮住女方。周建華被草蘭子克了,這還行?反克是不行的。女人到底是女人,命太強太硬,總歸是不成的。
五四笑了笑,嬸娘講的這個我不懂。我要草蘭子,你得替我把事情辦成。
包在我身上。王巧英說。
五四說,那就好,拜托了。
說著要出門。王巧英一把拉住,把那條大前門香煙往五四的大衣里揣。五四想再拿出來,王巧英一把按住他的手,一邊嘴拱起來,目光里也有了抱怨。那種抱怨,你是拒絕不得的。充滿善意,又有著無邊的沖擊力,你不得不服從了。五四見狀,也就沒有再客氣,將大前門往兜里一揣。
臨走時,王巧英又說,五四子,你是在外面走的人,我也得跟你把話講清楚,這事能成,但有周折。周折在你們家。你看怎麼辦?
那你看怎麼辦?五四問。這事五四想到了,爸爸媽媽只要一听五四要跟草蘭子結親,肯定要吵得一路鮮花ch n的。
王巧英笑了笑,不急,這事兒嬸娘早就想好了,這次你得再請大媒,去請你那個遠房叔爺老雲鶴!雲鶴請得動,你這事就成了。這人請不出來,你這事不成。
誰請得動我那叔爺?
讓國強去,就說是大隊的意思,嚇嚇他,他如果不同意,就讓國強嚇唬他,說要查素素的事兒。
五四很響地拍了拍手,真有你的嬸娘。好,就這麼辦。不過……
五四沒有再說下去,王巧英曉得,五四這人心腸子硬,但是拿媽媽的急,他還是有點顧慮。這不好,嬸娘?
哎,五四啊,你這人,這時候不能婆婆媽媽的,說是查你媽的事兒,但你要曉得,素素是個好人,這蒲塘里沒人敢讓你媽傷心。就是金學民,對你媽媽也是禮讓三分。沒事。嚇嚇老雲鶴的。這煙,你孝敬他。讓他做男方的媒,我來做女方的媒,這樣才能成。你要曉得,草蘭子那頭也不好說,有個建華擱在她心里,女人,就是犯賤,你曉得的,那人不在了,可她偏想著念著,總得要個一時半刻才能出來。你嬸娘我是個過來人,懂。你耐心點。隔個幾天,我給你好消息。總歸不會拖到明年子!
五四點點頭,心里五點六點的,盼著第二天快點到,金家全從東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