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尿罐,二人爭捧。
三天圓墳,尿罐失蹤。
門續延的罵聲由大到小,由強到弱,由急到緩,漸漸地斷了氣。
老巫師說︰「把她的衣裳扒光燒掉。」馬楚和麻廣林都不叫扒。老巫師說︰「不扒也中,活過來先吃你倆,再想弄死她,老夫也沒啥招兒了。」馬楚和麻廣林這才勉強同意。
尤成器和尹道搶先下手,一個解扣子,一個解褲腰帶,連褲衩也扒掉了。圍觀的鄰居們都睜大倆眼,唏噓連連,議論紛紛。
孔伯僧說︰「看看看看,叫我說著了吧?渾身長滿白毛尾,一點都不假,眼下一寸長,再長長長長了得有半尺多。誰要是不相信,掰開她的嘴看看,獠牙肯定也長出來了。」尹道雙手掰開她的上下唇,獠牙確實長了半寸多。尹道從尤成器懷里搶過衣裳,一路小跑抱到遠處的麥地邊上,打算燒掉,趁人圍觀果尸時,把臊哄哄的小褲衩和大白饃趕緊藏在麥棵里。
馬楚撥開眾鄰,把破床單蓋在娘身上,十分氣憤地說︰「都走開!看啥看?一個老太婆的光 有啥好看頭?」
因為選墓地,馬楚和麻廣林意見分歧,她想把娘和爹合墓(堆起的小土堆,里邊既無尸骨,也無棺材);他反對,說是干爹的墳地有毛病,不吉利。其實,他心里想的是他南鄉的死爸,來找老媽時,發現老媽和別的男人睡在一起,心里不是滋味。
孔伯僧也不主張合,嘆口氣說︰「想當年,我在西安看風水,回來就發現你爹埋的不是地兒,窪不窪不說,關鍵不長蒿子,還妨礙你們後代發跡。」
「光听說老墳院里長蒿子,誰見過?」馬楚不信。
「那哪能隨便長的?風水不是到處是,就是是,也不是一般的肉眼凡胎能看出來的。」孔伯僧說。
「我們那里也有這個說法,我同學的表大爺的親小叔也是個風水先兒,他就看見過**祖墳上長的蒿子,**坐飛機那年頭里,那棵蒿子突然不見了。」麻廣林順秧子模瓜,說的安鼻子帶眼的。
「風水會跑,給金子一樣。听說過朱元璋吧,風水剛跑到那塊三角地沒幾天,他老爹就埋那了。看來,風水是等他老爹的。」孔伯僧說。
「知道,明太祖,明朝的開國皇帝。」麻廣林知道的還真不少。
「朱元璋的老爹死的時候正下瓢潑大雨,電閃雷鳴,朱家兄弟沒錢買棺材,就用破席卷巴卷巴捆住往山里抬,走到一塊三角地,當頭一炸雷,震斷了破麻繩,山洪爆發,泥石流半截牆頭高,要不是朱家兄弟跑的快,給他們的爹一塊埋里頭。雨後,朱家兄弟來扒,小山丘一樣大,上哪扒?」不久,土丘上長出一棵蒿子。你們想想,要不是朱家老爹佔了風水,他朱元璋能當皇帝?」孔伯僧說的給真里一樣。
「這都是你們學問人瞎編的。」馬楚還是不相信。
「你再不信,再給你說個真事兒。晉朝時有個叫陶侃的,從小家窮,死爹時,家里僅有的一頭牛走丟了。他找牛時踫見一個白胡子老頭對他說︰‘那邊山窪里有一頭牛臥在一片水窪里。那里可是一塊風水寶地。’陶侃果然在那里找到了牛,並把他爹埋在那里。後來,陶侃從縣令做到大將軍,位及‘三公’。從此,人們都把風水寶地稱作‘臥牛’之地。」
馬楚終于同意另選風水地,但心里酸楚楚的。
做裝老衣時,馬楚和麻廣林又發生了爭執,她不想叫娘再穿大褲衩,麻廣林卻堅持按干娘的遺囑辦,各執一詞。
麻廣林說︰「干娘生前多次要求,做裝老衣別忘了做件大褲衩穿在外邊,連這一點點的心願都不能滿足,咱當兒女的于心不安哪。再說了,外穿褲衩圖個吉利,這在這一帶都習慣成俗了,咱不能為了省個褲衩子叫鄰居們說三道四。」
「麻干哥,你說這話我不愛听,棉襖都是三面新,做個褲衩子我都舍不得的?你才來幾天,咱娘把褲衩套在長褲子外邊,你知道咋回事嗎?」馬楚說著,眼里噙著淚花。
整理棺材時,馬楚和麻廣林都主張用土漆(黑漆)漆,一是好看,二是防水防腐。孔伯僧說︰「你娘生前一再遺囑,別忘了用黑漆把語錄描描,也別忘了把《四過》詩寫在棺材上。」「如果把棺材漆黑了,語錄和詩咋處理?再說了,買的漆僅夠寫字的。語錄本來就是紅漆的,再用紅的描描就中了,詩也寫成紅的。」馬楚說。「你們年輕,啥都不懂,陰間不興用紅的。」孔伯僧說。尤成器、尹道等鄰居都支持孔伯僧的意見。
孔伯僧在棺材另一側用毛筆蘸黑漆工整寫上《四過》詩,把另一側的紅語錄描寫成黑的。
如果向大隊革委會田主任反映︰「快,快點看看吧!門寡婦死了,孔伯僧正在把棺材上的紅語錄描寫成黑語錄。更惡毒的是把毛主度語錄埋進墓墳里。這是在埋葬光芒四射的偉大的**思想,全莊人都很氣憤,也很憤怒。是可忍,孰不可忍。氣死我啦!」
田主任帶幾個荷槍實彈的基干民兵火速趕到現場,勒令馬上涂掉。土漆太少,涂來涂去也涂不住,黑中有白,白里帶黑,眼神不好的看著象花狗。
麻廣林唉聲嘆氣地埋怨。馬楚一個勁地哭。孔伯僧給誰解釋誰不听。
越描越黑,描描比不描還黑。孔伯僧越解釋越不能咱圓其說,幾個基干民兵把他五花大捆捆起來,捆到大隊修理修理。
剛出莊踫見騎個破自行車的公社通信員老練。老練問︰「這是唱哪一出?」田主任說明案情後,老練說︰「明天公社代表縣里來開追悼會,該準備的抓緊時間準備,特別要把悼念稿寫好。這事兒傳出去,嚴重損失門續延同志的光輝形象,不能燎個虱子燒個大皮襖,先放人再說!」
給一個既不是黨員,也不是團員,只是一個社員開追悼會,這在全縣當屬首例。大隊、公社、縣里,三級革委會都送了花圈和挽聯。高音喇叭放的《哀樂》,方圓幾個莊都能听見。
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司公政親自來參加追悼會,並親口念悼念稿︰「門續延同志,于一九七七年六月六日下午兩點半,因乳癌不幸逝世,亨年六十多歲。」他臉一紅說,「這是誰寫的悼念稿?亨給享都分不清,亨比享少一橫,享比亨多一橫,誰寫的誰寫檢查,故意叫我出洋相和丑,是何居心?居心叵測!」
發完脾氣接著念︰「門續延同志解放以前,出生于**溝里,從小就生活在一個貧苦的貧下中農家庭里,上無片瓦,下無扎針,根正苗紅。紅二十五軍長征,路過**溝時。她不顧娘堅決反對,堅決參加紅軍,成了隊伍中最小的紅小鬼。抗戰爆發了,黨中央**派遣她從延安回到**山搞抗日宣傳和武裝斗爭。一個挨晚,她和她姐利用身材優勢勾引一個日本少左(佐),干的漂亮!即(既)沒**和失貞,又殺害了那個叫西條英機的少左。她和姐又用一屎殺死了十一個小鬼子。她參加東徐州大會戰時嚴重負傷,殺敵如麻。抗美援朝時,她游過冰冷透骨的鴨綠江,剛爬上岸,就打死了幾個美國鬼子,其中還有兩個黑鬼子。偉大領袖**諄諄教導我們說︰‘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解放後,她永葆革命青春,跟著**走,听**的話,為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做出了新的更大貢獻。文化大革命這些年,她高舉**思想偉大紅旗,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理論,斗私批修,活學活用,立竿見影,做了大量的好人好事,多次被評為縣級、省級、國級積極分子。我們要學習她菊()躬盡粹(瘁),死而不己(已)的精神,學習她毫不利已(己),專門利人的精神,學習她小車不倒只管推的精神,學習她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的精神。我們要他悲痛為力量,‘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備戰備荒為人民。’用實際行動悼念她老人家。門續延同志,您老人家安息吧!哎!大家不要急!不要擠!下面,我就上面這篇悼念稿點評一下︰優點,符合悼念稿的章法結構;缺點,錯別字太多,特別是別字,一篇兔子尾巴恁長兒的玩意兒,別字俯拾皆是,比比皆是……」
要出殯了,棺材抬起來又放下,因為尿罐問題。尿罐誰抱?麻廣林負責扛幡竿子;馬楚負責披麻戴孝,帶頭「嗷嗷」;女婿艾較真負責拿供品;孔伯僧負責策劃,兼總指揮;政治隊長負責擱麻廣林頭上樣樣摔「老盆」,兼拿花圈兒(另倆由包得緊和包得爽拿);會計負責放鞭炮,為鬼魂引路;尤成器和尹道負責抱已老罐和尿罐。
問題就出在尿罐里,他倆都想抱尿罐。尤成器說︰「你老尹不配抱尿罐,禿子抱尿罐不吉利,妨害(礙)嫂子墳上長草,更長不出蒿子來,嚴重影響後代升官發財。這責任你負得起?」尹道說︰「嫂子馬上就是我姑姑了。她把她娘家親姪女門妮兒許配我了,娘家姪女婿給姑姑抱尿罐是理所當然的,也是天經地義的。你個不成器的東西,放啥咸(閑)屁?」
「咦!咦!閻王爺咋會給你張人皮披披?尿泡尿照照你那熊渣子做的樣兒,俺姑啥時候承許你的?」門妮兒蹦著、指著、罵著。
尹道在孔伯僧身後邊嗦邊罵,偶爾也蹦一下,從孔伯僧的肩頭上指點過去。這一回是豁出去了,他當眾揭門續延的老底︰「他麻廣林根本不……」
馬楚趕緊打岔︰「就叫尹道哥抱尿罐,別爭啦!成器哥今兒委屈點兒,听妹子的啊!」
馬楚兩聲「哥」就輕易擺平了二位,尤其是叫尹道听著特別悅耳,特別親切,而且等于吃下一顆定心丸。他是這樣理解的:既然喊「哥」就是平輩兒,就等于承認了他和門妮兒的婚事,真是太幸福了。尹道抱住尿罐象蜜罐,邊走邊想象著洞房里男歡女愛的事兒。
一陣炮炸碎了他的白日夢。馬楚們的哭聲提醒他︰「親不親,听哭音,悲不悲,看眼淚。」既然想當佷兒女婿,總得擠點眼淚出來,咬舌不哭,咬唇也不哭。經過一番感情醞釀,仍欲哭無淚。這時正好路過他娘的墳地(新土堆),娘的苦難身影浮現在眼前︰爹娶了二姨娘,就冷落了娘,娘難產,撕心裂肺地慘叫聲,猶在耳畔。「娘啊!」他情不自禁地叫一聲,鼻子一酸,熱淚盈眶。這是娘幫他演戲,他干脆把門續延這個預備老姑當親娘來哭,淚水和著鼻涕,流到嘴里,掛在下巴,耷拉很久很長,才掉進尿罐里。
事後,二孬的娘問尹道︰「那天你咋哭得給淚人樣,還喊‘娘’?」「我從小就死了娘,門嫂兒,不,門姑就是我親娘,死了親娘能不痛哭嗎?」「艾較真可是親女婿,也沒你哭得很。」「他艾較真是假哭,干嗷嗷沒淚,用唾沫眼圈兒,剛好叫我看見。」「對啦,你那天鼻子(涕)耷拉恁長,咋不擤擤?」「擤啥擤?倆手捧住尿罐沒法擤。再說了,就是能騰出手來,也不能擤,我就是叫大家伙里看看,我和馬家親不親,也好叫小門妮知道知道,我對她好可是一片真心。」
按規矩三天圓墳,尤成器找馬楚說︰「這幾天我去守墓吧?」尤成器走了。尹道來了,說︰「這幾天我去守墓吧?」
一人為私,二人為官,同時,也好做伴壯膽,就派他倆共同守墓。下小雨,就在墓邊搭個草庵子。他倆各懷鬼胎,誰也不肯離開墓地一步,吃飯由麻廣林或艾較真送。夜里都睡不著,干熬著。第一夜相安無事,第二夜尿罐被盜了,。他懷疑他。他懷疑他,都找馬楚報案。根據他倆的口供,他倆都有作案的可能,看誰誰象。
馬楚、艾較真、孔伯僧、隊長、會計等兵分兩路,同時到尤成器和尹道家搜查,結果,在尹道門前的柴禾堆里扒出尿罐。尹道大叫冤枉,跪在地上賭血咒。在尤成器的竄掇下,馬楚下令把尹道捆在門前洋槐樹上審。艾較真問︰「听說你有偷尿罐的前科?」「這一回我真沒偷,是尤成器陷害我的。」「我害你咋(治啥)?平常咱兄弟倆擱合的給親兄弟一樣。」這時,門妮兒掂過來半罐子尿說︰「尹道哥,你不是想娶我嗎?這罐里有我剛才尿的一泡,你要是喝一口,再洗洗臉,我就嫁給你,咋樣?」「值過!別說喝一口,就是喝個飽也值!我想喝還沒這個福份咧!」尤成器說著風涼話。
「光嘗嘗不咽中不?」「不中!」「那你說話可得算數啊!這一片人管作證。我今兒破上破,就是老鼠藥我也敢喝。別說洗臉,澆頭也不怕。」
門妮兒沒叫他喝,而是捧著尿罐順頭澆下去,「哈哈」著笑彎了腰,緩過氣說︰「想信(娶)你小姑女乃女乃,做你的禿頭大夢吧!」
他的雙手被捆住,只好任其尿流,流到眼里嘴里,「啊噗」之聲連連。
任何事物都具兩重性,這是哲理。沒想到禿頭還能通便利尿,就好比山上無植被,下大雨存不住,流得快。
「啊噗!噗!你,你說話,啊噗!說話不算數,算放屁!噗!你老不死的姑那堆破爛事兒,我都知道。她壓根就不是老革命,麻廣林也是她給一個野男人擱一塊弄的。啊嚏!」他惱了,這一回可真是惱透了,來個破罐子破摔。
馬楚在屋里听見了,慌忙撿起床下待洗的花褲頭沖了出去。他剛張嘴「啊」一下,「嚏」字正要出聲沒出聲,突然被花褲頭塞了回去。
這花褲頭塞得有學問有哲理,沒想到壞事還能變好事。這一塞,有效阻擋了滲下來的尿漬往嘴里浸。又沒想到,好事又變壞事,這花褲頭是誰的?馬楚的,還是門妮兒的?又臊又臭又腥氣,他陣陣惡心,吐又吐不出來。
後來,門續延的事兒被尹道傳得真真切切、沸沸揚揚。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你要想打听門續延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破事,這還必須從她在**山頂洗澡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