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畫秋風 第七章

作者 ︰ 梅子曲奇餅

采女殿分為東西兩閣,東樓閣乃是女官的住所,西樓閣是些頗有些地位的宮女所住的地方。采女殿中也不乏一些被貶的妃子宮嬪。據說秦皇不近,每年寵幸後宮妃嬪的次數也是渺渺無幾,現在秦皇最為寵愛的蘇儀妃也是一月之中能得一兩次,這在後宮的女子中已經算是最為多的了,這些被貶的女子大多都是出身高貴,初入宮廷不曉得這深宮的黑暗,被無意卷入洪流,深陷其中,沒等到皇帝的寵幸便被貶到了采女殿。由此這采女殿還是那些出身高貴女子的冷宮。

我被采薇殿的主事嬤嬤分到了東樓閣的一處小院,院子里有一間主屋,一間偏屋。主屋子雖不大,但卻寬敞而雅致,身邊也能留下春兒這一個貼身的婢女。女官的位置不過是比宮女高出一級,比嬤嬤低一級,平時干的活兒也少,像是放養一般任由這些出身高官的女子度過三年。

三年,三年.三年過後的我也不小了,三年後就是雙十年華了。況且……想到此事我就禁不住地蹙眉哀嘆。秦修涯我至今都未見過一面,即使有美人計也是無計可施啊。我只是芊芊的弱質女流,又怎麼能對秦國的一介戰神下手呢?我乍一想想,簡直就是謊謬至極,但我是楚國人,並且要听命于楚宴。現在只得看看美人計的方法對秦修涯有沒有用處了。

我抬頭的時候看見正在收拾屋子的春兒,她確實如莫離所說的一般手腳伶俐,此時她正在抱了一床的薄被出去曬。我環視了眼屋子,轉眼間春兒就已經把屋子的地板拖了干淨,桌子椅子都擦了遍,茶盞擦得能倒映出我的影子,花瓶里還插著院子里采來的白梅,屋子仿佛突然之間就煥然一新了,簡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我叫住了準備出屋門曬被子的春兒,她立定回頭,垂首謹听我的吩咐。「你很能干,我很喜歡你。」我仔細想了想道︰「不如我重新賜你個名字如何?你能干勤快,清新如空谷幽蘭,就叫初瀾,如何?」我食指蘸水,在桌子上寫下初瀾兩個字。

她微微一愣,顯然沒有想到我會如此形容她,壓抑不住的興奮︰「多謝小姐賜名。」初瀾也就比我大那麼一兩歲,竟是被教得能夠做到喜怒不動聲色,少言多做事實在地難得,她的淳樸中帶著有素,讓我感到我們之間的距離又近了幾分。

我微微笑起來︰「你以後可以不用這麼拘束,我現在的身份也並無高貴多少。」她突然跪下道︰「小姐能夠舍身救下丞相府幾百人的姓名,春……初瀾甚是感激佩服,往後只有更加崇敬小姐的份,哪里還敢與小姐相比呢?」

我眨眨眼楮。其實我答應丞相的要求也不是不無私心的,只是難為了綠曼和紅衣兩人又要到處地找我了。我扶她起身,讓她往日不要行如此大禮,因為在這宮中我們以後是要相伴度過三年的。再三要求下,她才允了。我同她一起出院門,才發現院子里竟然布置得就跟民間宅子似的,給人一種錯覺恍然就像是到了普通百姓家中,只是再微微抬頭,就能看見那高高佇立的宮門。這不僅僅是一道門,而是分開的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自由,一個如涉足深潭,一旦進去了,就無法再自拔了。

同初瀾一起曬完了被褥後,她去向管理御花園的司事和御膳房的人要了些花苗了瓜果點心的苗子,那些宮人听聞我們是女官,倒也沒有多難為我們,只是初瀾回來的時候面色有點蒼白。我問她,她也不肯說,我便也不再過問了,我們一起在院子的左邊的土地種了瓜果苗,右邊土地種了花苗,中間留出一條道,周圍用柵欄圍著,竟似極了愜意的百姓的小院子。

能在這深宮中制造出如此一片寧靜無擾的地方實在難得。似是一片世外桃源一般。但這世間,哪里有隱于宮中的桃源?這宮,太深,容不下。

來到這里已經有多日,我逐漸打听到有關秦修涯的少許事情。秦修涯至今無妻,默城的人對半是對他又敬又怕的,一方面他是庇護著秦國的神君,一方面他的性格孤傲常人難以接近。我從一個小宮女的嘴里打听到秦修涯每月常有幾日會到冷宮的宮牆邊閑走散心,因為他被送去寒窯修煉之時他和皇帝的母後因為欲刺殺先皇被永世拘禁于冷宮,這件事情給他的童年抹上了一道濃重的陰影。

見我問到他,那小宮女也不禁多說了兩句︰「怎麼?你也仰慕我們的大將軍親王?」她美滋滋道︰「不過你仰慕我們的親王也是很正常的,要知道,我們的皇上和將軍王可是秦國最美的兩位男子,一位如春風般溫雅如玉,一位如寒冬般冷酷俊美,那可是秦國的萬千少女夜晚春夢中的對象啊。」她面上流露出向往的神色,花痴可愛,直把我給逗笑了。

我打趣她道︰「那是否,你夜晚做夢的時候也會夢見你和……」我說到後面已經再說不下去了,笑得直打顫。那小宮女也惱了︰「我才十三歲好不好!怎麼能,怎麼能……做得來這種事情!」她面上一片緋紅,見我仍在笑,氣得又是咬牙又是跺腳,最後「哼」的一聲走開了。

我清了清嗓子,覆緊了面上的白紗,轉身回到了御膳房內。我的任務便是每日給各宮的小主送一些藥膳,這活是再清閑不過了,很少的宮人會來御膳房申請藥膳食療,所以我這幾日一直都是悠閑自在的。

我回到御膳房幫同我一樣是送藥膳的女官姚兒洗些瓜果蔬菜,卻是見她一臉的愁相,臉色難看得簡直比她手中洗著的苦瓜還難看。

「哎哎哎,怎麼一臉的愁容啊?莫不是又被司事罵偷吃東西了吧?」我敲敲她的腦袋道。

「傾城……」她緊咬了下嘴唇,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方才司事讓我去冷宮給廢皇後送藥膳,那廢皇後據說都已經瘋掉了,前幾次去的好一個宮女都被那瘋婦打得殘廢了呢,傾城,我不想去。」

她過來擁住了,低低的嗚咽起來。我擦干了手上的水漬,輕輕安慰拍打她的肩膀,問道︰「怎麼?冷宮真的很可怕嗎?你們都這樣怕。」初瀾竟也在一旁幫著干活,方才我未見著她,此時她卻出聲了︰「真的是可怕,前幾日奴婢來御膳房拿東西,路過冷宮的時候看見了幾個被抬出來的死人,連皮肉都腐爛發臭了……」她越說越覺得惡心,臉色難看極了。

「據說那些被抬出來的可都是廢皇後的之前的貼身侍女,嘖嘖,死在哪里幾個月都沒有人發現,真是可憐。」一個宮女听見我們說的話也湊過來悄悄補上一句。

「怎麼?」我疑惑道︰「怎麼皇上還有一位廢皇後呢?蕭皇後不是皇上的皇後麼?」

姚兒看了我一眼,道︰「怎麼,你連這都不知麼?現在的蕭皇後是廢皇後的妹妹,據說當年是因為廢皇後害死了蕭皇後的孩子,被皇上禁足于昭陽宮還不知悔改,竟然又去加害當時還是淑妃的蕭皇後,最後被皇上貶入了冷宮,永世禁足。」

「我們小姐從小生活在山中,不知道也不奇怪。」初瀾淡定地補了一句。姚兒點點頭,復又沮喪起來︰「都怪這活不死的東西!都被打進冷宮了也不得安寧!」

我眉頭緊鎖起來,一種莫名的悲傷苦澀在心里蔓延開來。這深宮中的女子一輩子也就只能圍繞著這麼一位男人轉,他開心了你也得開心,他不開心你就要百般哄他開心,他要是有哪一天厭惡你了就把你扔的遠遠的,從此再也不記得有過你這麼一個人,你不過是他抬頭時看見的那一抹璀璨煙花,冷了,什麼恩寵痴愛都消散了。

唯余,這一輩子的寂寞悠長。

我從不知這御花園的花竟然開得如此美好。秦皇想是極愛這雪梅,不但命人在宮外栽培了一些,而且在宮內的御花園也是隨處可見,但是要說開得最好的除了皇上的住處,就是要數這御花園中的雪梅栽培得最為雅致了。

我同初瀾路過御花園事看見一些妃子在花園中賞花,為首的蘇儀妃最為出眾,艷麗似牡丹,眾妃齊聚,好一幅的亂花漸欲迷人眼。

一群後妃身著艷麗的服飾,與這滿園的春色融為一體。「這些娘娘們都沉迷在這皇宮的華麗毒酒中了。」沒得由來,我替她們感到悲哀,也是替自己感到悲哀。我何嘗不是同她們一般,一朝踏入宮門。這同在楚國里是不同的,在楚國中我少說也是先帝親封的公主,而到了這里,我不過是這浩瀚宮海中一位再卑微不過的奴婢罷了,若是一步錯,那便是死無葬生之地了。

不。我驟然捂住胸口。我不能死,我還有我的使命,我的留戀。我只要做完我最後的事情,把自己的命還給楚宴,最後末了,我只求老天能夠再讓我見那蕭郎一面便好了。

這宮里,本就深極,我們一路向御花園走下,這听見的笑聲也少了,到了後面漸漸地似乎能夠听見女子的哭聲在冷冷的宮道里回響。

「小姐慈悲,竟然替那姚兒來這冷宮送藥膳。」初瀾低頭前行,並未被這冷宮走道的陰寒給嚇到。我只是笑。我並非純粹慈悲,就像是那日答應傾府丞相入宮來一般,我也有自己的私心的,就似此次我前來,一來是看看這怎麼走到冷宮,二來也好借此機會做個順水人情。

冷宮門口有大批的內廷守衛守在門口,還不時有侍衛隊路過,簡直一只蒼蠅都別想逃進去,逃出來。

我們方才走的那是路過冷宮的小路,又是極為陰冷,極少人敢走,而且說不定哪日就會踫到秦修涯,這小命可就不保了。

行至宮門口,那名侍衛長正背對著我們同那些宮衛吩咐什麼。他背對著我們,我只看見一道背影,看身形高大修長,定也是官家之子。他听見了初瀾的呼喚,回眸應道。

我微微詫異,覺得他有些面熟,不由得多看了兩眼。他一怔,不知我為何這般看他。

「噢,對了你們是來給廢皇後送藥膳的吧,交給我們就可以了。」他的眼神掃過我的臉龐,又掃過初瀾。

「不用了。」我立刻拒絕他︰「別的宮女都是自己送進去的,若是我今日勞煩你做了我本該做的事情,我的這口飯還用不用吃了。」我打趣道,笑彎了眉眼。

他微微一愣,隨即吩咐了侍衛去替我開宮門,我向他福身轉身走向宮門內,腳步一頓,回身接過了雪蘭手中的盤子,初瀾微頓,我道︰「你便在這外頭等著我吧,你還不曾見過冷宮,別嚇著了。」我曾經見過楚國的冷宮,里面的關著的都是年老的廢妃和一些被薛玉一手弄進冷宮里曾經深得楚宴喜愛的妃子,那些人要不是瘋的瘋死的死,就是染病卻不能請太醫,漸漸消亡。這宮里,到底埋葬了多少女子的心呢。

初瀾剛想說什麼,就立刻被我打斷了。我再次向那男子一福身︰「勞煩……」

「賀蘭。」他道。

我抬頭粲然一笑︰「那就勞煩你替我照看下我的姐妹了。」

我轉首信步上前,仍可以感受到背後的兩道目光。听見身後的賀蘭吩咐道︰「你們兩個隨女官一起進去。」

秦國的冷宮比楚國的還要陰冷,整所宮殿都听不見一點聲音。我邁向前一步,突然不知道從哪個地方就跑出來一個頭發凌亂的瘋婦,渾身散發著惡臭,老遠的我都能聞到。我身邊的侍衛顯然是見慣了這種場面,手腳快速地配合上前去用劍制住她,她被劍制得無法動彈,對著我喊道︰「皇上,您終于肯願意來看臣妾了,臣妾盼您盼了好久,您怎麼就是不來呢?您可知道,這宮中的夜里有多冷、有多長嗎?臣妾的每一秒都像是度日如年,臣妾盼了您兩年,您終于肯來看臣妾了。」

我一窒,眼中竟是浮現出了曾經在楚國中被楚宴捧得無法無天的女子範文。範文曾是楚國中最絢麗的一抹色彩,楚宴曾待她如至寶,又是為她修建椒房殿,又是為她搭建摘星樓閣,宮中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在競相模仿她的衣著服飾,只盼望著楚宴能多看她們幾眼。紅衣曾經說過,那範文,眉目長得極為像我,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就好似春花綻放之姿。我笑,「不如說我長得俏似範文,那娣妃的娣字可是寓意深長。娣,取良娣,諧音‘帝’,可見皇兄對她的寵愛。」

楚宴不會喜歡我,也不能喜歡我,因為我不是傾城,而是楚傾城,寧國長公主。

那段時日從未出過宮門,楚宴對範文的寵愛只是春花綻放,也就維持了兩三個月的時間。範文被指控謀害薛玉的第一胎孩子,被貶進了冷宮。我在她被處死之前曾經去看過她。那時的她真是狼狽啊,發散如亂絲,衣著不整,渾身散發著惡臭,懷里抱著一只枕頭痴痴的傻笑。卻在見到我的那一刻頓時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我範文所得的寵愛竟是源自您啊,寧國長公主!」她看我的目光變得惡毒而仇視,撲上來就掐我的脖子。綠曼嚇壞了,拼命替我踢開這個女人。

不知是誰把我來到冷宮的消息告訴了楚宴,剛下朝的楚宴還沒來得及換下朝服就匆匆地趕來了,他見到範文把我撲倒在地上掐脖子的一幕,氣血上涌,猛然抽出一旁侍衛的刀子就上前踢開了範文,長劍猛地插進範文的心口。

我還未來得及尖叫,就已經被濺了滿臉的鮮血,被楚宴拉入懷中,龍延香味也蓋不住濃重的血腥味。

範文張著嘴巴,嘴角流出潺潺的鮮血,眼里留著血淚,用盡最後的愛情和勇氣說完了最後的一句話︰「皇,皇上……您終于肯來看臣妾了,她說得果然沒錯,只要見到了寧國長公主,便能見到您了,因為皇上您啊,最愛的就是她了,就連給臣妾的東西都是屬于她的。」她微微一頓,手緊緊地握著劍的另一端,笑了笑︰「真好,能夠再次握住皇上的手真好。皇上,您可知道這冷宮的夜里有多麼冷,多麼長麼?皇上,您還記得您曾經對臣妾說過的話麼?‘我願化作石橋,忍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只求你從橋上走過……傾城?’臣妾以前總不知這傾城是誰,還以為皇上是在夸臣妾呢,原來,原來這都不是給我的。但是今日臣妾要告訴皇上,臣妾,願化作石橋,忍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只求,只求……」

伊人逝去,只留滿室的空寂。「楚宴!」我腦袋一片空白,聲音略微帶著哭腔道︰「你這麼愛她,為什麼不好好保護好她呢!為什麼要殺了她?不能保護她為何要許她這世間最高貴的男子的愛情呢?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情嗎?」

「傾城……」他眼中含有驚痛︰「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他垂首吻上我的臉龐,吻干我滿面的淚水,貼在我顫抖的雙唇上︰「傾城……」

傾城!不!不要!我不要听!

我猛地一窒,心跳都像是慢了一拍。眼前的廢後蕭氏和當年的範文的臉漸漸重合在一起。

臣妾呆在冷宮里的夜這麼冷、那麼長……

我端著楠木盤的手一松,藥膳的罐子跌落在地上,發出巨大的響聲,我卻是捂著嘴巴嗚咽起來,所有的悲痛都化作了淚水和哭聲。外頭的賀蘭和初瀾聞見了里面的聲響,齊齊沖來,卻是看見站在廢後蕭氏面前的我痛苦壓抑地嗚咽,蕭氏根本沒有踫到我。

整個宮所的人都被我給驚動了,那些呆在深閣里幽怨的廢婦也被驚動了——秦國的冷宮好久不曾這麼熱鬧過了。很多雙眼楮都看著開始壓抑著哭聲的到後來放聲大哭起來的我,連掙扎著的蕭氏都呆呆地看著我,恍若我才是瘋子一般。

我突然沖上前去推開了那些困著蕭氏的侍衛,不顧蕭氏身上的污臭,把她抱進了懷中。蕭氏的身子猛地一僵。我撫模著她凌亂糾結著的發絲,輕輕地拍她的背。整個宮所里的人更是驚訝得下巴都要月兌臼了。

我輕聲哄道,更像是喃喃自語︰「不怕了,不怕了啊,以後有我陪著你,以後的夜里啊,你若是冷,我便借我的火熱給你,若是覺得長了,我便陪在你身邊說笑話,以後啊,你再也不會覺得寂寞了,再也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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