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夢醒,一室昏暗,睡意初醒的茫然剝落褪去,安神定思的水沉香味道,燃不盡似的滿室繚繞,喬嫣然翻轉了個身,朝外喚道︰「竹雲。」
「吱呀」一聲,候在內室之外的竹雲走進,在床前福了福身,輕聲問道︰「小姐,您醒啦,是現在就起身麼?」
喬嫣然躺在厚軟的床榻上,有暖意不停歇的從身下蔓延至身上,一夜都是這樣的溫存體貼,再不會有寒冷夜半襲身,聲音恬靜的問道︰「天氣還像昨日一樣好麼?」
隔著薄綃紗帳,竹雲的臉在昏淡的室內,看的並不真切,只听她的聲音含了極淺的笑,道︰「旭日已升,也是個好天……」微停了一停,似有勸意,道︰「晨間氣涼,小姐不如再睡會,等日頭下來,再起身也不遲。」
喬嫣然伸出手臂,懶懶的支起了身子,笑道︰「不睡啦,骨頭都躺酥啦,起吧。」
自家小姐要起床,竹雨忙捧了早燻好的暖香衣衫進來,竹雲解開喬嫣然質地柔軟的寢衣帶子,動作既輕盈又迅捷,服侍喬嫣然穿衣下床。
穿衣洗漱妥當,竹雨方將滿室厚重的窗簾拉開,室內光線登時大亮,清晨的陽光絲縷一般,映照在了窗欞,薄薄的光暈有些似夢似幻,喬嫣然坐在梳妝台前,任由竹雨竹雲精心裝扮。
銅鏡之中,碧玉正年華。
挽系好披風,喬嫣然裹的嚴嚴實實,頗有密不透風的架勢,帶了貼身侍女竹雨和竹雲,走在去正院給喬娘請安的路上,寂寥的深秋漸逝,凜冽的寒冬將至,第一場雪尚未降落,喬嫣然已提前過上了冬季。
路途之中,巧遇同去正院的三哥喬庭然,陽光雖已綿綿灑落,仍未驅散積聚了一夜的涼意,喬庭然卻只著了一身薄薄輕衫,踩著一雙潔白似雪的軟靴,一臉神清氣爽的昂挺胸,迎面闊步而來。
望到彼此,兄妹不由相視一笑。
喬庭然身材高大,線條分明極有輪廓,襯得走在身邊的小妹妹,身量頗單薄嬌弱,他習慣了大步流星的走姿,每次與喬嫣然同行時,為了配合她的姍姍小蓮步,腳不由放的慢了又慢。
慢到極致之時,喬庭然好似被束縛了雙翅一般的雄鷹,已不耐煩的急躁開來,眉尖掠過一抹生機蓬勃的弧度,明音朗朗恰似驕陽升起,絲毫不拐彎抹角的直言,道︰「嫣然,你走的能比烏龜再慢點麼?」
樹葉之上,露水凝結的白霜,尚未在初升的陽光下揮淨,喬庭然說話之時,有溫熱的白氣從口角溢出,喬嫣然均勻的一呼一吸之間,輕拂過脖間的一圈狐毛,柔軟的簌簌展動,只笑著承認道︰「我是走的慢,比不得三哥健步如飛。」
小的時候,喬庭然每次看到喬嫣然的悠悠小步,都會展現作為一個哥哥的大男子漢氣概,如今妹妹已然長大至二八芳華,卻仍如幼時一般,走姿安安又靜靜,面容褪盡了稚女敕青澀,已是毫無瑕疵的精致秀美,但是,就算她長到二十歲,甚至是三十歲四十歲,也還是他喬庭然最疼愛的妹妹。
當下拍了拍自個肩膀,還如幼時常背她玩耍一般,極是落落大方的笑道︰「來,哥哥背你一程。」
喬嫣然不由啞然失笑,目光盈盈的看著自家三哥,道︰「三哥,我只是走的慢,又不是走不動,用不著你背。」
喬庭然是個 脾氣,他想要做的事情,合一百頭壯牛之力也拉他不回,喬嫣然不讓他背著走,喬庭然自不會輕易作罷,既已打過招呼,當即直接一把將她背上後肩,大步邁開如飛一般,嘴里哼哼笑著道︰「你不讓我背,我還偏偏要背了……把口鼻掩好,別灌了涼氣……」
如此,一路背進喬爹喬娘所居正院的正房。
喬爹在天色未明、夜色未盡之時,已早早乘車上朝去,喬庭然背著喬嫣然大步跨進正廳之時,喬娘端正坐在主位,正在接受長子一家、次子一家及喬爹幾個妾侍的請安。
喬家子孫繁茂,此言實打實的半點不虛,撇開喬老太爺留下的庶子一脈,暫且先不提,單論喬爹這頭,他的正房夫人為他生下嫡出的三子一女,另有兩個妾侍生的庶出女兒,均已出了嫁,喬爹的六個子女中,現下只余第三子未娶,第三女未嫁。
喬爹的孫子小輩中,喬大哥膝下已有喬雲崢、喬雲銘及喬雲哲三子,且喬大嫂的肚子已再次蒸起了小包子,喬二哥也不遑相讓,成親當年就得了長子喬雲璧,後又喜得一對龍鳳兒女,兒子起名喬雲謙,女兒喚作喬雲婉。
喬娘見幼子幼女一同前來,小閨女正伏在小兒子肩頭,咯咯笑個不停,兄妹之間恭親友愛,喬娘自是喜聞樂見,只是女兒畢竟已經是大姑娘,再被似幼時一般背來背去,實在太不像話,不由瞪一眼喬庭然,道︰「庭兒,快放你妹妹下來。」
「成。」
既到了此行地點,喬庭然自然依照親娘的吩咐,將背上的妹妹放下地來,笑語歡暢地朝喬嫣然挑挑眉,道︰「嫣然,怎麼樣,哥哥說你數不足兩百下,就能讓你看到娘的面兒,有沒有做到?」
又極得意沖喬嫣然挺胸,哈哈樂道︰「你把數兒念的再快,有哥哥我的兩條腿跑的快麼……」
喬嫣然心里簡直佩服到五體投地,善了個哉的,喬庭然撒開腳丫子跑起來,真是風一般的男子,口中卻笑著道︰「可我也數到一百九十九了……」
說笑之間,已走至喬娘正眼前,有僕婦在二人面前擺了蒲團,二人雙雙屈膝跪好,異口同聲俯拜母。
「庭然給娘請安。」
「嫣然給娘請安。」
喬娘滿面春風,含著慈母般的笑意,道︰「快起來。」
喬庭然起身的動作干脆利落,已挺拔的站起身來時,瞧見妹妹剛慢騰騰直起來一條腿,不由仗義出手相助,一把擒住她的手臂,借力扯她離地,引得喬嫣然瞪他一眼。
喬嫣然生來寶貝似的金貴,心思雪亮的人也知,以後更是無上的尊貴,除卻喬家兄長本就愛護之至,喬家擇選的兒媳,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優好,已進門十年的喬大嫂,及進門七年的喬二嫂,也可算看著這位小姑子長大,姑嫂兩兩從無口角之爭,相處頗為和諧,喬爹的幾個侍妾,對待自家老爺的掌中明珠,明面上自然也是親和有加,故一屋子其樂融融。
請安禮畢,眾人三三兩兩的散去,各回各院,各忙各事,喬家兩位兄長要辦差,大些的三個孫輩要去書院,喬大嫂一如往日的安胎,喬二嫂忙著照顧一雙小兒女,只余不務正業的喬庭然、貼娘心懷的喬嫣然、正愛玩鬧的喬雲哲,三人留在正院,陪著喬娘共用早飯。
和兒孫一同用完早飯,又歡聲笑語了好一陣,依舊在掌理家事的喬娘,開始處理一眾候著的管事匯報府務,此時日頭已晴暖的恍眼,喬庭然將活潑亂蹦的喬雲哲,高高放坐在肩頭,與喬嫣然一同去了花園曬太陽。
花園之中,那棵年歲長久的粗桃樹,已老的只剩春天開開花,秋天再結不出桃果來,時至秋末,老桃樹的樹葉大都綠中帶黃,時不時落下一片一片又一片,盡顯蕭索的蒼涼。
歲月枯榮,沒有什麼能挽系住時光的腳步。
喬庭然一貫的膽肥且膽大,且時不時在不經意間,就能冒出匪夷所思的異想天開,喬庭然單手穩固坐在肩頭的小佷子,感受著喬雲哲小不安分的扭來扭曲,含笑捉了他一只肉呼呼的小爪子,問頗合眼緣的小佷子,道︰「小哲,想不想換個地方坐坐?」
喬雲哲動動肥嘟嘟的小肉臀,想不出還有哪個地方,能比坐在肩上還好玩,嘟著鼓鼓的小嘴巴,聲音中女乃氣十足,甜甜的問道︰「三叔,比在你肩上還好玩麼?」
喬庭然長身玉立,馱著喬雲哲走到充滿各種回憶的老桃樹下,看樹皮蒼駁,裂痕斑斑,笑著輕踹了樹干一腳,又有幾片桃葉飄零而下,笑著道︰「三叔帶你坐樹上去,好不好?」
三歲的喬雲哲還很小,基本屬于過完這個月,已忘記上個月,若非印象深刻的事情,很難留在記憶,故在他丁點的腦海中,知道自己坐過馬車,坐過爹的大腿,新近又坐上了三叔的膀子,但是,還從未在樹上坐過,小孩子的新奇心最重,一听此言,不由眼珠子放光,兩條懸著的小腿也一蕩又一蕩,大聲歡呼的催促道︰「我要坐,我要坐樹上!」
喬庭然朗聲一笑,豪氣沖天道︰「好,三叔這就抱你上去。」說罷,已將喬雲哲從肩頭橫抱在懷。
喬嫣然彈落輕墜頭頂的一片枯葉,非常無奈的看著這一大一小,道︰「三哥,你別瞎鬧啦。」
喬庭然捏了捏喬雲哲的小鼻尖,笑著安慰喬嫣然,道︰「好妹妹,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突然晴空炸雷,也嚇不到哥哥,不會摔了可愛的小哲哲。」
喬嫣然默了一默,上下審視著喬庭然,一臉沉吟,道︰「我不是怕你摔了小哲,我是怕你壓斷了樹枝。」
那如同稱斤稱兩的懷疑眼神,盯的喬庭然甚為不爽,想他玉樹臨風的標準好身材,難道這棵腰身雖沒他粗,個頭卻比他高的樹,會承受不住他的標準份量,他又不是級大胖墩兒,心念電轉間,已然悠悠一笑︰「嫣然,你這麼說,只是不想看我上樹,對不對,嘿,我就是非坐不可。」
說罷,旋身離地,飛坐在樹椏間,喬雲哲抱著喬庭然的肩膀,興奮的直嚷嚷,喬庭然屬于有些事你越勸他,他就越來勁兒的人,白費唇舌的喬嫣然站在樹下,再次彈落飄在身上的一片樹葉,只有默默的無語了︰「……」
照顧喬雲哲的兩個乳娘同樣無語︰「……」
這位小主子自從學會了走路,已經夠調皮、夠難伺候了,喬家三爺如雷貫耳的名聲,整個京城誰人不曉,這倆大小爺湊在一處,呃……
天空碧藍,澄澈如翠玉,綿白輕淺的雲朵,點綴在玉中。
錦緞坐墊厚而軟,喬嫣然靜靜坐在樹下,听頭頂一大一小的對話。
喬雲哲舒服的窩在喬庭然懷中,笑的童顏天真爛漫,是無限歡喜的興奮,道︰「三叔,樹上可真好玩。」說著,伸出肉女敕白鮮的小爪子,摘了一片觸手可及的樹葉在手,瞪著烏溜溜的眼珠子,細細瞧看。
喬庭然的坐姿離「雅」之一字,實在是差了遙遙萬里,高坐樹枝上頭,也不忘架起二郎腿晃蕩,神色是悠一哉又悠一哉的自在,笑眯眯道︰「好玩吧。」
看喬雲哲小臉神采悅極,不由模了模他的小腦瓜,又道︰「小哲,你敢不敢和三叔一起騎大馬?」
小不點兒的喬雲哲,個頭還不足馬的大腿高,甩開兩條小短腿跑動時,尚且搖搖晃晃的不穩當,卻愣是一臉人小膽大心更喜的神態,又是一陣歡呼雀躍,軟糯的聲音似乳燕啼歌,道︰「好啊,好啊,爹爹老說我小,只帶大哥、二哥騎大馬,都不肯帶我,三叔,你實在太好啦,我也可以騎大馬啦。」
說到興奮處,不忘吧唧一大口,附送響亮的香吻一枚,喬雲哲年少愛輕狂的特質,被喬庭然引導的淋灕盡致。
喬庭然雖被親了一臉口水,卻笑意歡暢,瞄著樹下靜坐的喬嫣然,語氣是幽幽的一嘆,道︰「嫣然,小哲三歲的膽子,比你十歲時的膽子,都大的多了去。」
喬嫣然正垂眸听的入神,喬庭然忽然提及她,當下側過臉,微抬了眉梢,平靜的笑道︰「我就膽子小,怎麼啦。」
喬雲哲正自高興,嘴巴如一朵小喇叭花似盛開,笑嘻嘻道︰「三叔,爹爹說啦,女人的膽子都很小。」
喬庭然一拍他腦袋,忍俊不禁︰「小鬼頭,你還懂什麼是女人?」
喬雲哲眨了眨眼楮,好奇的問喬庭然,道︰「難道你不懂什麼是女人麼?」臉色一變,含了再清楚不過的鄙視之意,道︰「三叔,你可真笨。」
喬庭然除了被老爹罵過,還真沒別人敢當面罵他笨,如今被三歲的小佷子說真笨,喬庭然不怒反樂,心中好笑的問道︰「那你來給三叔講講。」
喬雲哲小臉一揚,燦然生光,道︰「不是男人的人,都是女人!」
喬庭然臉上露出詭異莫測的笑意,模著下巴思索一個問題,要不要告訴懷中這個毛都沒長全的小男人,這個世上還有第三類人,是屬于非男非女的物種呢。
頭頂倆人的雷言雷語,听的喬嫣然只有默然無語,卻引來突然出現的喬爹一陣暴吼,由遠及近的怒聲道︰「庭然!你這幅樣子成何體統!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你手腳能不能規矩上一天!給我滾下樹來!」
喬嫣然詫異的側過臉,看見喬爹正氣勢洶涌的大步走近,身後不遠處還停駐了一個黑衣人,不是別人,正是與喬庭然有同病相憐之苦的駱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