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聞最近東郡城里不大太平,常有賊匪裝成百姓進城生事,表哥整日早出晚歸的,忙得連想見他一面都難,只剩我和小柔兩個人在西廂百無聊賴,到處閑晃。或者下下棋,听听小曲,再不然就是繡繡花,實在乏味的很。
以前還不知道,為什麼歷代以來會有這麼多的閨怨詩詞,到真正在古代生活了,才發現古時女子的生活真的沒有什麼寄托,又不能像男子那樣在外打拼事業,一個姑娘,可以做的事其實少得可憐。而我居然還在這里活了這麼多年,要是放在以前,是難以想象的。
這天,我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琵琶,琴音斷斷續續,難成曲調,與主人的心境一般蕭瑟。而小柔則專心致志的刺繡荷包,她很有耐心,一針一線都細致精巧。于是我就放下琵琶,巴巴的湊上前去,看她已經繡了很多天的荷包是什麼模樣。
只見天青色的繡面上繡有活靈活現的幾株蘭花,配的色極好,格調高雅,氣韻俱佳,看得出來費了一番的功夫。
我笑著看向她,問,這個荷包是不是繡給我的?
「你不是喜歡梨花麼?別急,真想要,等你出嫁的時候,我再繡幾個送你也不遲。」她沖我曖mei一笑,又低頭繼續手上的活。
我扁扁嘴,偏過頭不再搭理她。好一個丫頭,自從我及笄以後,就整天拿這事來取笑我,真不厚道!
小柔見我沉默這麼久不理她,就把針線放好,舌忝著臉挨到我身邊,蹭著我討好的說,「你別這樣啦,趕明兒我再繡一個給你就是了。」
我挑挑眉,斜瞥了她一眼,不依不饒,問她,那好,你告訴我這個是送誰的?
她臉一紅,輕咳了兩聲,沒有正面回答我,左顧而又言他的道,「對了,甄伯伯給你找的大夫怎麼說?配藥了麼?有沒有成效?」
我見她不想說,也就沒有再追問。只向她搖搖頭,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最近不知怎麼的,外公他們開始頻繁的找城中的名醫輪番給我看病,甚至連一些外地的大夫也給請來了,什麼祖方,偏方都試過了,不出所料,是一點效用都沒有。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因為我不是天生的啞巴,啞病是幼時受驚所至,或許再一次受驚,就能痊愈了。
只是,既然小昭是因為親見父母身歿的慘劇才嚇成了啞兒,那為什麼我進了這個身體還是不能開口呢?如果要再受驚嚇,又得什麼程度的驚才會有用?這問題我一直想不明白。
看我黯然的眼神,小柔也不好再問下去,她轉移話題的本事很高,轉而又問,「哎,你听說沒有?甄若又不想嫁了,到現在還在鬧呢!過兩天迎親的人就要來了,還不知怎麼收場才好呢。」
哦,我狐疑的看看她,滿是疑惑。好端端的怎麼又不嫁了?前些天府里全在張羅她的婚事,大肆宣揚,東郡上下誰不知道甄家千金要出嫁?
她擺擺手,說,「你不知道,在她幼時有相士說她有當皇妃的命,所以她一直自視甚高,非皇子不嫁。當時那尹家來提親時,大老爺本來是不想應承的,我想你應該也知,這其中的關系厲害著呢!」
皇妃命?還帝王燕呢。我無奈的搖搖頭,怎麼甄若就這麼篤信相士的話了,若說她是皇後的命,豈不是不嫁皇帝不罷休?
她忽而壓低聲音在我耳邊神神秘秘的說道,「尹家的那點破事誰不知道?可她看中了尹玄欽是太子,死活也要嫁,大老爺迫于無奈,又不好得罪人,親事就定了下來。她現下知曉自己嫁去不過是做一個妾妃,又嚷嚷著不依了。可是今時今日,哪是說退婚就可以退婚的,盡管甄家再有名望也得顧忌尹家三分啊!」
我深思一下覺得也是,尹漠天自立為帝以後,便立長子尹玄欽為太子。可是民間盛傳他先收買賊寇弒景帝趙熾在先,又美其名曰讓皇子紹王趙慶在封地祁州登基為帝,實則是狼子野心,不到半年,便又廢帝自立偽朝,天下人心不歸,眾多景朝的元老舊部都不買他的帳。相比之下,蕭世乾就高明許多,畢竟是興兵勤王,師出有名,繞是老學究也不能有二話。
不過,無論如何,尹家依舊掌握了江中的兵權和勢力,听小柔說,連她爹都得給尹漠天幾分面子。我猜,依他的身份,會主動找甄家聯姻,估計是看中了甄氏在江東的地位名望,可以借此籠絡望族,為自己的霸業鋪路。
不知道大伯公是怎麼說服的,甄若最終還是風風光光的出嫁去了。那天我也去觀禮了,送嫁隊伍的排場之盛大,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出奇的是,我听說這麼高調的出嫁,是尹家要求的,似乎要天下人盡皆知,尹家與甄家結親。
只是我不敢想象,這表面的風光能夠維持多久?十里紅妝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那個外強中干的周朝,給不了甄若這個極力想做皇妃的人一生富貴的。她顯然壓錯了寶,更何況,與尹漠天結親連帶的產生的不良後果是,不知將來蕭世乾得勢時,會怎麼對付作為姻親的甄家,府里上上下下,怕是會命懸一線。我光想想就覺得後怕,希望是自己多慮了。
十月,蕭世乾勤王之師勢如破竹,一直攻入帝都邑寧,剿滅叛軍,立帝孫趙充為帝,改元光治,無疑使尹漠天坐正是弒君的罪名。自此,天下局勢有了新的變化,時值幾家分據天下,亂世烽煙四起。
我近來覺得有些奇怪,西廂似乎清淨了許多,不但很少看見少棠表哥的身影,就連小柔也是,都好多天不來找我,而我主動去找她時,又被她的丫鬟擋了回來,讓我倍感莫名。
我嘆了嘆氣,把書放在桌案上,輕輕的合起來。看了一個早上,竟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心煩意亂的,還是去找小柔好了,看看她在做什麼。
我慢慢的走出嵐園,剛入花園,沒走幾步,就听見哀哀淒淒的哭聲從假山後傳來,就在我奇怪的當下,一個鵝黃色身影哭得傷心欲絕,捂著唇跑了出來。
我細細一看,怎麼是小柔?是誰惹哭她了?為什麼這麼傷心?我正想向她問明緣由,她卻只是稍稍抬起盈滿眼淚紅通通的眼望了我一下,就掩面而去,讓人拉都拉不住。
我正疑惑,又見到假山後有另一個人往相反的方向離開,那人我絕對不會錯認,是表哥甄少棠!難道,是他惹哭小柔的?只見他形色匆匆,步履急切,似乎沒有看見我,我想追上去問清楚,卻看到他身上掉出了一個東西,我撿起來想叫住他,偏生自己這張拙嘴又說不了話,這時哪里還有人影?
今天這兩人是怎麼了?不妥啊……
我低頭看向手中的物事,有一霎那的怔忡,立即攢緊了手心,不禁出了神,荷包不就是小柔繡了好久的那一個嗎?它怎麼會在表哥身上的?若我沒有記錯,古時女子送荷包給男子,是作為定情信物啊。不會是小柔……跟表哥?不可能吧?
再想想,又覺得天底下沒什麼不可能的,兩人自幼青梅竹馬,日久生情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了。那時我被自己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以他們的關系,將會是嫂嫂和小叔啊……我心中的不安在逐漸的擴大,覺得這問題嚴重了。他們兩個對我來說都很重要,如果真像我猜的那樣,得想辦法幫助他們才是!
不過接連幾日,小柔都對我避而不見,連表哥也一直留宿公衙,沒有回過甄府,他們這樣更讓我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只是兩人都不見面,讓我有力也使不上勁。
好再後來小柔終于肯見我了。那天她住的廂房沒有留丫鬟伺候,是她自己給我開的門。
已經是初冬十月,她身上卻只著了單衣,鼻音濃濃,由紅紅的眼眶看得出來,她明顯剛才還在哭。不過幾日不見她,怎麼這般形銷骨立,憔悴萬分?哪里還有我們初見時的靈艷動人?
雪兒還是那樣乖巧的匍匐在不遠處嗷嗷,吃著蘿卜,只是它不知道,它的主人面臨著人生最大的難題,有沒有解,還是未知之數。
她給我開了門,又重新回到了軟榻上,靠著軟枕,望向窗外,眼神空洞而寂涼。
我幫她掖了掖被子,在對面坐下,看她臉色蒼白,擔心她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在案桌上寫道,想不想跟我說說,或許我能幫得上忙。
在西廂,到處備有紙筆,只是為了方便我而已。
她只勉強的咧開嘴苦笑,「這事誰都幫不了我,幫不了的……若他不願意跟我離開這里,還能有什麼法子?」她這麼說,應該也曉得我猜到事情的始末了。
那你有跟他好好談談麼?
「談?」她痴笑一聲,「呵呵,他說現在世道離亂,即使我們真能離開也只會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他怕會連累了我,不願我像他姑姑一樣。那天……就是你踫到我們的那天就說好了,我們不要再相見,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或許你們試著跟大伯公說說看,求他成全你們啊。
我想,嫁給少棠表哥也是加入甄家,嫁給甄少也是一樣,不過新郎換了一個人而已。
「說?怎麼說?難道跟他說,未來嫂子跟小叔子好上了,請他成全我們?痴人說夢!他要會這樣,當初你爹娘也不用這麼辛苦了!那位大老爺,整天把禮義廉恥掛在嘴邊,怎麼可能答應?到時怕是用鎖鏈鎖著我們,直到我出嫁的那天了……」她說得心灰意冷,嬌柔的聲音本是清脆動听,現下我卻覺得是絕望而清冷。
我頓住了,依我的印象,大伯公真有可能會這樣做。
可我見不得她這麼沮喪,下了塌,走到她身旁坐下,輕輕的摟著她。她的身子冰冷得很,似乎感覺不到一絲的溫度。似乎也能感受到她的怨,她的悲似的,我的手摟得更緊,想把自己的體溫都傳給她。
她也順勢靠在我肩上,聲音幽怨而朦朧,「小昭,我知道你是好意想幫我。可是我看開了,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我父親來信說,現在各處局勢不安,想我早點完成婚事了他的心願,我過兩日就要回去,準備出嫁了。」
我稍稍拉開她的身子,驚訝的看著她,怎麼這麼突然就走了,一點預兆都沒有?況且……她這個樣子,怎麼嫁?真要負了兩人的情意,跟另一個人成親?
「對啊……不是說長痛不如短痛,我很快就會沒事,你怕什麼,反正最後我還不是回來這里?那時我是你表嫂了呢!」她拍拍我的手,勉強的漾開一個笑容,卻苦澀的很,嘴在笑,人在哭,生生的成了一個淚人。可她卻拼命的壓抑自己,不住的拭淚,誰知越拭越多。
我心疼她的樣子,緊緊的摟住她,心道,小柔,你別那樣笑……
她終于撲倒在我懷里,哭得泣不成聲。那哭聲滲到我的心里,滿是苦澀。我的心倏地抽緊,不知如何是好。
接著幾日,我都寸步不離的陪著她,試著安慰她,她多半不說話,只是愣愣的,像三魂不見七魄,神游太虛。我知道,她在等,等表哥來找她。解鈴還須系鈴人,只可惜,直到她走的那一天,表哥都沒有出現。
我想,我永遠都忘不了小柔離去前那淒楚的眼神,充滿了無助和絕望。我惱表哥,怎麼不懂爭取,只一味的選擇逃避,可是我更惱自己,為什麼一點忙都幫不上?!
自小柔走了以後,表哥才敢回來,彤兒幫我打听到,他在花園邊上的涼亭喝悶酒。我斂斂心神,乘著月色,走去找他。
還沒有進亭子,遠遠的就見他失魂落魄坐在那里自斟自飲,喃喃低語著什麼。
我不客氣的在他面前坐下,他似是看見我了,又像沒見著,還是自顧自的一杯接一杯的喝著。
他端起酒杯,兩眼茫然的望著杯里晃動的酒,傻傻的問道,「呵呵,說什麼一醉解千愁,怎麼我還是這麼痛苦,都是假的!假的!」
他仰頭飲盡,就把杯子狠狠的往地上一摔,歪歪扭扭的站起身,左晃右倒的,仰起頭,指著月亮,顛狂的說道,「不是誠心許了願,就會願望成真嗎?既然讓我們相遇,又為何讓我們分開?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我見他身形不穩,趕緊扶著他重新的落座,本來想罵他的,可現在見他這副惆悵的樣子,又想勸慰他,可惜他這現在估計也看不清我寫的字,我懊惱自己的無能,就只能這般陪著他了。
他趴在桌子上,幾乎半身都壓在上面,半眯著眼楮,似睡非睡,一直在低喃著,「我怎麼帶你走,走到哪呢……現下……到處都在打仗,我又沒本事,沒本事……你身子骨嬌弱,哪里吃得了那種苦頭,我情願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啊……」
一滴淚,悄悄的滑落他的臉龐,瘦削的面容慘白而無奈。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情之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