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情況看來,表哥似乎是只願長醉不願醒,一直借酒澆愁,可惜他不知,酒入愁腸愁更愁。外人不明就里,不理解他為何突然變得這般頹廢,可我知道,他的心在滴血,情在不能醒,或許他認為,渾渾噩噩的逃避過去,就可以得到安生了。
只是……小柔還在洺州等著他,等著他鼓起勇氣去找她,然後兩人一起遠走高飛。我人微力弱,幫不上什麼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勸醒表哥,不要白白的錯失姻緣。
這天,我來到棠園,正巧看見幾個小廝被屋里的罵聲嚇退出來,瑟瑟索索,紛紛躲避不及。才走近門口,便聞到酒氣沖天,打進虛掩的房門進房里,一個酒瓶就咕嚕咕嚕的滾到我的腳邊,放眼看去,桌上,地上甚至是床上,都堆滿了酒壇子,而表哥就癱坐在那里,兩眼無神的狂飲著。
見他剛喝完一瓶,又要再繼續喝,我臉一沉,趕忙走上前去,一把打掉了他手中的瓶子, 當一聲,破瓦灑落一地,瞬間一片死寂。他掀開眼簾,抬頭看了看我,又開始不管不顧,伸手隨意的在四周模模,一尋到,就掂量著,有酒的就喝。
我憤然的搶過酒瓶用力擲于地上,怒視著他滿臉胡渣的憔悴樣兒,不知是什麼滋味,小柔還不知傷心成怎樣,他倒好,一醉方休,可是這樣真能休得了麼?
于是只要他一拿起酒壺我就搶,他先是不理睬,後來可能怒了,就用力的揮開我的手,那勁道將我推到地上,險些撞上桌腳,還被一片碎瓦刮傷了手,我齜牙咧嘴,吃痛的皺起眉,他微微一怔,瞥了我一眼,卻又故態復萌。
就那一眼,我知道他是醒著的,就踉蹌的起身,走去一旁的架子上,捧起了小廝早打好了洗臉水的銀盆,不客氣的一古腦的朝他當面潑去,霎時濕了他一身,在大冷的冬天,只著中衣的他被冷水淋到的話,應該就能醒了吧。
我實在是看不慣他這頹廢的樣子,再也不理他,只穿過木雕拱門,來到書桌前,揮筆寫道︰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然後把小柔送他的荷包放在邊上,望他能醒悟過來,若兩人愛得情真意切,就要鼓起勇氣極力的爭取幸福。趁現在事情還有回旋的余地,趕緊想辦法挽回。他可以拖可以等,可是小柔不行,听彤兒說,婚事就定在下月初,等上了花轎進了洞房,就什麼都晚了。
但願,但願表哥真的能明白我的意思,不要辜負了小柔的一往情深。
又隔了幾日,天方亮。
我才剛梳洗完,就看見表哥一身天青色的長袍,外加黑色大襖的打扮,神清氣爽的出現在我面前,綻開了像是雨後初晴般的和煦笑容看著我。
我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見到表哥這個樣子了,神采奕奕,心里暗暗高興,看來這兩天他應該想通了很多事情,整個人看上去的感覺是豁然開朗,一片澄明。
我連忙招呼他坐下來,沏了壺他最喜歡的鐵觀音,替他斟上。
他輕抿了一口,「我想過了,你說得對,我要去找她,天下之大,總有我們倆容身之處。」
我笑著點點頭,滿上杯。
他像想到了什麼,忽而緊張的問,「對了,那天我一時糊涂推了你,傷到手了是不是,要不要緊?」
沒事兒,不過劃破了皮,早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表哥放心的點頭,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我接著就問他打算怎麼做,他就一五一十的把他的計劃告訴了我,遇上有什麼不周到的,兩人還商量了解決的辦法。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晌午,冬日的太陽暖人暖心,便想喚人來在園子里吃午膳,也當作為表哥踐行了,不料……
「小姐,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彤兒急色匆匆的跑進來,喘著粗氣,臉色煞白。
「有話好好說,到底怎麼了?怎麼跑得這麼急?」
她似乎沒料到表哥在,愣是嚇了一跳。
表哥覺得不對勁,又問了一遍,「怎麼回事?你說啊……」
彤兒咽了咽口水,忐忐忑忑的說著,「方,方才有人來報,說……說方小姐歿了……」
鏗鏘……我手中的茶盞跌落到地上,茶誰沾濕了裙擺,身體倏然僵住,瞪大眼楮,難以置信的瞪著她看,霎時,彌天漫地的窒息感讓我喘不過氣來。
而表哥早已被這個消息嚇得冷汗直冒,快步走到彤兒前,攫住她的雙肩,大聲的吼著,「你亂說些什麼?小心我絞了你的舌去!」他陰騭凶狠的臉色猶如鬼魅,恐怖的嚇人。
彤兒「哇」的一聲嚇哭了,哽咽的說道,「棠少爺……奴婢,奴婢沒瞎說。是,是剛才羅管事親自來跟二老爺說的……」
表哥驀地一松開手,彤兒即刻跌倒著地上。只見他倒退了幾步,血色從俊秀的臉龐褪盡,一直喃喃著,「不可能,不可能……」
他此刻仿若失了魂,面容灰白,不斷的搖頭,拒絕接受這個消息。最後不可遏止的大吼了一聲,激動的跑了出去。我那時大腦一片空白,只木然的看著表哥離開的背影出神,什麼反應也沒有。
「小姐,小姐,你可別嚇彤兒啊,小姐……」彤兒踉蹌的爬起,來到我身邊,一直叫著,可是我什麼也听不進去,什麼,也不想理。
怎麼會?是開玩笑的吧?
我還記得她笑燦如花的容顏,還記得她捉弄人時的調皮,還記得她彈琵琶時的空靈,還記得……
她走的時候明明還跟我說要帶洺州的特產來,還說要給我繡個荷包,還說要親眼送我出嫁,還說……她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都沒有做,怎麼就……
我揮開彤兒的手,踉蹌的起身,跌跌撞撞的想走出去,問問羅總管是不是弄錯了,結果步子沒穩,跌撞到了桌角上,立刻感到錐心的疼傳來,可是還有什麼比得上心里的難受?
桌上的書被我一撞,嘩啦嘩啦的灑落一地,從一本翻開的書里,滑出了一張宣紙。
我愣愣的看著上面的寫的那首詩,上面字字句句像敲木樁一樣敲進我的心里,奪心奪魂。
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這是我閑時練筆默誦的《華山畿》,為情生,為情死,那時,我說這樣的感情太傻了,可小柔卻說這般情意最真摯,最感人,還十分的向往。莫非這就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小柔,小柔,你怎麼這麼傻啊?表哥已經說了會來找你的,到時候天南地北,共攜連理,雙宿雙棲,你怎麼就不等等……
盤算得再好有什麼用,人若不再了,一切就成空了。
我的心宛如被撕裂了一般的疼得發怵,胸口沉甸甸的,急促的想透氣,卻像呼吸不過來一樣悶得難受。
這時,雪兒毛茸茸胖嘟嘟的身體晃呀晃的蹭到我的身邊來,像她的主人一樣時而頑皮時而乖巧。我下意識的攤開手,它就機靈的跳到我的懷里舌忝著我的手心。
小昭,你幫我好好的照顧雪兒……
她臨走前突然把雪兒交到我手上,是不是就已經有這個打算了?那個眼神,那個眼神……
我為什麼不能早一點發現?我就這樣失魂落魄的靠著桌,傻傻的發起呆來,不知今夕何夕。過往的一切像電影倒帶似的一遍又一遍的在腦海里重復上演,凌遲著我的心,眼淚不受控制的一直在流著,直到,酸澀的眼楮再也沒有了能力。
後來我听彤兒說,就在那天,表哥跑到了主屋,得知小柔的死訊屬實以後,就大吵大鬧了一番,然後就憤然離家出走,自此再沒有回來過,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外公因這事被大伯公訓斥了一頓,閉門不出,而舅舅也像一下蒼老了幾十歲,白發滿鬢,這愁緒也在甄府里蔓延開來。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想也不敢出門,我是再也受不住了。西廂到處都有小柔的影子,一顰一笑都仿若是昨天的事情,可佳人已不在。
可是,不幸事接二連三,女乃娘自入冬以後,舊病復發,病情日益嚴重,到開春時都已經認不得人了,連我去看她時,她都只是茫茫然的看著前方,嘴里不停的呢喃著舊時的往事。
「小姐啊,是府里這麼多姑娘里最調皮又最聰慧的,別人得學好幾日的,她一下子就學會了……」
「小姐人很善良,又喜歡做善事,被城里的人稱作活菩薩啊……」
她只要一來了精神,就高興不停的說不停的說,都是我娘未出閣時的事,一些我以前想知道,她卻總是閉口不提的過往。
女乃娘是我來到這里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含辛茹苦將我帶大的人,早已比親人還親,她變成這樣,我怎麼不心酸,即使大伯公有微詞,我還是衣不解帶,侍湯侍藥照顧著她,期望她也能像去年一樣,逐漸的好起來。
這日,我去看她時,精神似乎大好了,氣色紅潤,還能認出我來。我看陽光正好,清新暖陽,便把窗戶都打開,讓屋子里的悶氣一掃而空。
「小昭,來,過來這里。」女乃娘笑著向我招手,拍拍床沿的空位招我過去。
我一坐下,她就拉著我仔細的看著,邊低聲說,「你啊,是越來越像小姐,將來肯定也是個標致的姑娘!」
我笑著,反手抱住她,像小時候那樣在她懷里磨蹭著。她身上除了藥香,還有一種我熟悉的味道,就像娘親一樣,親濃,情濃。
她繼而又嘆了一口氣,有些惋惜的說道,「如果小姐和姑爺也能見到你長大就好了,你就不用小小年紀就……」
「小姐和姑爺很般配的,郎才女貌,就是相逢不及時,小姐訂了親,姑爺的家世又不好,大老爺哪能答應?我啊,就怕小姐受不了外面的苦頭,才央著跟去的。成親以後啊,姑爺對小姐很好,即使是最初最苦的日子,也沒讓小姐累著,什麼都親力親為的,我看著也欣慰……」
她說著說著,眼微微濕潤,轉而問道,「小昭,知道女乃娘為何不想你識字嗎?」
我搖搖頭看著她,心里在等她的答案。那滿臉的滄桑,似乎隱藏了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
她嘆著氣,一手拉著我,一手撫著我的額頭,慈愛的說,「女乃娘這一輩子也沒識幾個字,這把老骨頭就順順當當的活到這把年紀,我尋思,也希望了這樣就好了。想想看,小姐,姑爺,又或者是柔小姐,棠少爺那樣的,雖然識得多,卻活得很辛苦,女乃娘……女乃娘不希望見到你也這樣,明白麼?」
我點著頭,心里很清楚,無論她做什麼事,都是為了我好。我想,我是讓她操碎了心吧?
女乃娘苦澀的笑了,「你是個乖巧的姑娘,只可惜,我可能看不到你出嫁的那一天了……」
接著她又喃喃的說著很多叮囑我的話,那像交代遺言的模樣讓我難受。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不可聞。我心里開始泛涼,有著不好的預感,害怕的抓緊她的手,狠狠的摟著她。心里不停的喚著,女乃娘,女乃娘,不要連你,也離我而去……
可是,她握著我的手卻漸漸的松開,眼楮半眯起來,再說出來的話已經氣若游絲了,「小昭,你記住,你爹叫沈……沈……」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手一撒,眼楮就閉了起來。
我怔忡著,不肯放開手。不斷的安慰著自己,小昭,不要擔心,她只是睡著了,只是睡著了呢……
心里不相信,可是大腦比心更早的做好了準備,很清楚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喉嚨哽咽著,j□j得難受,拼命壓抑自己不要哭出來,又或者說,我已經沒有了眼淚。
是彤兒在外面等久了,覺得不妥,才推門進來。後面發生的一切,我都只是麻木的參與,連感覺痛,都幾乎是不能了。
人間至痛,就是生離死別。逝者如斯,生者不可尋。
女乃娘的後事是由舅舅做主的,甄家規矩多,下人的喪事是不能在府里辦的,我央舅舅尋一處好風水的地方,好好安葬女乃娘,讓她在泉下可以得到安息。
光治元年三月,梨花依舊開得燦爛,不識人間春愁。
可是,我身邊已經沒有了小柔,表哥,女乃娘了。自表哥離開後,外公的身體也不太好,西廂安靜得出奇,天地間仿佛又剩下我一個人。
平靜,就意味著暴風雨即將來臨。
同年五月,景帝趙充下詔退位,穆國公蕭世乾立刻稱帝,建元顯仁,是為穆朝。由明王蕭澤天領兵,征戰各地,收復中原。
而尹漠天的軍隊節節退敗,連失數座城池,最後被逼得退守東郡,佔據夏宮奉天宮,一時東郡民心惶惶不可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