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若被扇了巴掌還會覺得痛,可如果被抽空了靈魂,他還能剩下什麼呢?就只剩下卑微得可憐的自尊。我不能哭,也不想哭,也許,我心底里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我木然的回到微雲樓,才走進院子里就听見他的屋里有動靜,我茫然忘卻一切,欣喜的沖進去,傻傻的喊了聲,「先生,是你回來了麼?」
怎料屋內那人一轉身,卻是錦亮。
希望變成了失望。
他訕笑著撓撓頭,憨憨的說,「姑娘回來啦?先生還沒回呢!他一去也夠久的了……我見今早日頭好,就想著把被子都拿出來曬一曬,去去霉,免得先生回來的時候蓋著會不舒服……」
我一發狠,猛的奪過被子,大聲打斷他的話,「他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曬了何用?」而我的等待又有何用?
錦亮許是沒見過我這麼狠厲的模樣,愣是被嚇得倒退了一步,啞然的瞅著我。那時我已顧不上別人的感受了,「他明明說要我等他的,我們說好的。都是騙人的話……」我抱著還殘留著他淡雅味道的被子,怔怔的說著。
跟隨我身後而來的敬為,也只是一言不發,揮手讓愣傻的錦亮退了出去,安靜的陪我坐著,直到日落西山,夜幕低垂,我,沒再說過話。敬為嘆了口氣,卻也無可奈何。只听得他出去低聲吩咐了幾句,便離開了微雲樓。
又剩下我一個人了。女乃娘,小柔,表哥,先生……誰都要離開我,到頭來誰也留不住,明明自己從來沒有奢求過什麼,怎麼上天連小小的幸福都不願意施舍給我呢?是我前世作孽太深了麼?我抱著膝,茫茫然的望著窗外,怎麼也想不通。
當他對我說「小玥,不要怕,一切有我在」的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了。我不渴望轟轟烈烈的愛情,亦不求榮華富貴,只想有那麼一個人,永遠的陪在我身邊,有他在我便心安。兩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談詩作賦,偶爾一個眼神交流,便知曉對方的意思,這樣平淡如水的生活,便是我一生的追求了,可這樣也是奢望。難道是我錯了?像先生這樣驚世絕倫的人物,終究非池中物,終究不是能相伴我一生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許能坐化成石業不一定,我有太多太多的想不通了。
門「咿呀」的敞開了,一絲絲光亮投影進來。我以為是錦亮,于是頭也沒抬的啞聲喊著,「都說了不吃了!不要管我!」干涸的嗓音顯得空洞而無力。
「傻丫頭,為什麼不吃飯?」來人嘆息的聲音中帶著無奈。
我愕然的抬頭,一眼便見到了那抹熟悉的清雅,立即驚跳起來,下床的時候才發現腿腳已虛軟無力了,可依然控制不住激動,「先生,先生,是你嗎?」我就這麼狼狽的趴在地上,卻還是想伸手抓住他。在踫到他天青色衣袂的那一瞬間,我痴痴的笑了。這不是夢!真的是他!他終究不忍舍棄我是不是?
他嘆了口氣,緩步走到我跟前,輕輕的把我抱起來,「春寒露重,地板潮冷,為何還這般輕賤自己?」
我蠕動著唇卻抖不成音,顫抖著身子攀住他的手緊緊的收握著,就怕,就怕自己一松手,他就會不見了,一如這之前的日日夜夜。
他把我放在軟榻上,再掏出白潔的手帕替我把腳底的沙塵拭干淨,每一下都是那麼的細致,讓人不由自主的沉溺在那片沉靜的柔水中,不能自拔。
「你總是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偏偏身子骨又弱,這怎麼行呢?」
我定定的望著他,咬咬唇說,「不是有你在嗎?」
他抬起頭來,溫柔的撥開我離亂的發絲,目光有些復雜,淡淡的說,「可我,不能照顧你一輩子。」我的笑僵在當場,他上一秒還溫柔來的拯救我,下一秒又用無情來將我吞噬。
「不,我賴定你了!你答應過要照顧我的,怎麼能食言?」我大聲喊著。先生,你快告訴我,那些傳言都是假的,快跟我說啊!那一刻,我將自欺欺人發揮到了極致。
可他卻不為所動,眼神停留在我們交握的手上,繼而慢慢的抽出手來,說道,「小玥,我下個月就要成親了……」
我激動的抓著他的衣襟低吼著,「先生,你是不是有什麼迫不得已的苦衷要跟我說?他們逼你的對不對?不然,你為什麼還要來看我?難道只是為了告訴我你要成親了,要我恭喜你嗎?!」
他沉默了半晌,最終背過身去冷淡的說道,「沒什麼苦衷,解釋了也不過是借口。這本來就是仲孫家的責任,我是心甘情願的。今日來便是想告知你一聲,順便把我過去寫的一些文書拿走,僅此而已。」他說著就往外走去,晃動的天青色的衣袍一如其人,沉靜而冷淡。
「不!不!」我慌忙沖了出去,從身後緊緊的摟著他,著急的喊著,「先生,不要走,不要走……我不讓你跟別人在一起!」
他嘆一口氣,輕緩的道,「也許是老天的意思,讓我們有緣無分吧!」
我當做听不到他的嘆息,只喃喃道,「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身子僵了一下,漠然的道,「小玥,我也曾經以為我可以的。很可笑是不?被世人傳誦無所不能的天人,其實什麼也不是!他們是連自己的命運也掌握不了的人!若棄天下人于不顧,是為不仁;不能救尊師,是為不義;違抗聖旨,是為不忠;拋卻家族安危,便是不孝。你說,讓我何以存其道?」他頓了頓,又苦澀的道,「何況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于國于家,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推卸這個責任。」
我的手慢慢的,緩緩的松開了。不為他的話,只為,我手背上那滾燙得直入我心的淚痕。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他的內心總有一抹不容人踫觸的脆弱。他的眼底里話語里偶爾會流露出連他自己都不察覺的悲傷,是為他的命,他的責任,還是他的無奈?
他握了握拳,接著從袖袋里掏出一個伶仃作響的東西放在桌面上,說道,「這個,之于我已沒有意義了,如今便物歸原主吧!」
我抬眸瞥了一眼,心猛的被揪住了,是九連環。我就這麼怔怔的看著他離開,他臨走時似是無力的扶著門,背對我說了一句,「當仲孫家的人就是這麼身不由己,即使我想任性,都不成……」
那一刻,我忽然了解了,他傷我,他自己卻是最痛的。他不是輕易做出承諾的人,說到亦會做到,而如今卻突然成了反悔之人,可見,事情已超出了他的控制,讓他無奈,不得不從。而我,再沒有理由留住他。
沒有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微雲樓里到處都是他的影子,一草一木,都勾起我的記憶,那些溫情而不能忘卻的過往。越柔情越心傷,卻是連恨都不能,而且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想要見他,哪怕只是再見一面!他就像我命中逃不過的魔障,早已萬劫不復,只能就此沉淪了。
好不容易打听到他住的莊子,忍不住就動身去找他了,可門侍卻說他一早就去天恩寺賞桃了。于是我一個人坐在石獅後的石階上等著,無盡無止的等。我這個人,已經習慣了等待了。
直到黃昏日落,紅霞滿天的時候,才听到馬車「 轆 轆」的聲響,我嘴一揚,曉得該是他回來了!正想走出去,卻頓住了腳步,又把身體隱回了石獅後面。只見先生下了車,卻又回頭朝車里的淡雅一笑,甚至滿眼溫和的伸手去扶她下來。盡管我只看到背影,可那身艷麗的宮裝,是公主無疑了。
這天恩寺的桃花乃是一絕,我明年再與你看……
在他身旁,與他相約賞桃的人,明明是我,可我沒有能力與皇家與公主抗爭,我沒有辦法讓先生擯棄一切與我遠走高飛,這注定我落敗的結局。他和我之間,在還感受著美好的瞬間,已是荼靡之末,沒有退路。
後來我自己又去了一趟天恩寺,看著滿樹滿園開得正盛的梨花,忽然想起了那句苦澀卻動人的心語——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我的菊花枕,比不上別人的釵頭鳳。那般明艷的桃花,該是屬于公主那樣的女子的。而我呢?我望著手中的梨花木簪,那簪子上,有著笨拙卻讓我動容的三個字,勿相忘。我只希望,梨花永不凋零。
那一日開始,我似乎就在不能自醒的沉睡中昏昏噩噩的迷離著,待再睜眼時,發現敬為坐在我床前的不遠處,我張嘴想說話,可喉嚨干澀得難以言語。
敬為敏銳的察覺到我醒了,快步走過來俯身低語,「你終于醒了……」
我勉強的笑了笑,他體貼的替我倒了杯水,當溫暖的茶水滑進了干涸的喉間,我才覺得舒服點,細聲問,「我睡了很久麼?你怎麼來了?」
他故意板起臉來,「你還說!都兩天不省人事了!怎麼我們才幾日不見,你就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
「真成了鬼還好,總比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要強上百倍。」我啞然苦笑。
「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可我見到你這樣就會想起樂兒的娘。我真的希望你不要成為第二個她……」他忽然怔忡的說著。
「敬為?」我有些不解的望著他。怎麼好好的又想起了不愉快的過往?
他抿抿唇,起身走到窗邊倚著,輕緩的說,「小玥,像仲孫先生,像我這樣的人,是不能談感情的,那樣只會讓人受苦。我爹當年官至大都督,與我岳父——當時的京畿衛統領謝史嚴是同門知己。我跟樂兒的娘自幼青梅竹馬,于是兩家結為兒女親家是理所應當的事。外人亦道這是樁美滿姻緣,殊不知,這才是是禍的始源。」
他聲音有些哽咽,頓了頓,像怕自己說不下去似的,又接著道,「我岳父是個不懂變通的愚忠之人,忠君愛國,鞠躬盡瘁。所以當我爹向蕭家投誠時,他便與我們絕交,而且在蕭家得勢時,攜妻帶兒一家自盡殉國了……樂兒的娘,當夜便昏了過去,直到生下樂兒也沒挺過來,或許,她根本不想活了。我知道她到死都在恨,都在怪我。而我爹,也一直為此耿耿于懷,在新朝剛立,便婉拒了高官厚祿,只為了贖罪。所以,小玥,你看開些吧,先生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嗎?若可能的話,他不會傷害你的。可是,這就是做人的無奈,不止是他,我們都是這樣子,不得不認命。」他那時的背影有一股說不出的惆悵,寂寥。而他的話也深深的觸動了我的心。我不知,原來當年還有這麼一樁慘痛的往事,難怪了……
認命,這個詞我已經非常熟識了。從我莫名來到這個朝代,我就不斷的在失敗中認命。所以他不知道,我從沒有恨過先生。
「我知道。」我掩去心里的苦澀點頭道。
「如果你覺得悶,我在城郊有處別莊,你去那里住一陣子吧,好嗎?」他回過身,真切的說著。我感激的看著他點頭應承,心里明白到,他也不過是想讓我避開公主大婚的消息。這個提議,甚好。
去別莊前,我收拾了一下舊物,從櫃子里竟跌出一些信,是從東郡捎來的據說是外公寫給我讓我回家的。甄家的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他們以為,我連外公的字都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外公有舅舅的照料我不擔心,而且依甄灝的臉面,也不容許他傷害自己的弟弟的。不過,若他以為我還會任他擺布那就太可笑了,我知道甄家的勢力,卻也知因著先生跟敬為,他們不敢對我怎麼樣。
我冷漠的看著那些虛偽的信箋燃成灰燼,東郡甄家,已與我無關了。
把微雲樓的一切都打點好以後,我就到了敬為郊外的別莊住了兩天,然後悄悄的離開了那里。我早有準備把關于微雲樓的東西都托給了敬為,留了一封信讓他代為照料,不用擔心我。
因為敬為還不夠了解我,若先生和我不能在一起,那麼我不能再靠近他,因為我脆弱的不堪一擊的心根本承受不住,更不要說眼睜睜的看著他跟別人成親。
蕭澤天說得對,像先生那樣的人要與我共隱東籬,是不可能的。先生的責任,命運的無情,我的無奈,終會讓我們分開。
先生,小玥很堅強的,至始至終沒有流過一滴眼淚。我不怪你,我與你之間的一切,都藏在我的最心底,永不磨滅。
我就這樣孑然一身的離開了邑寧,這片繁華似錦的天空,不是我的歸處。
黯然銷hun者,惟別而已矣。
二十歲,又是二十歲,似乎我命運的轉折,都在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