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想過自己還會有走進甄家的一天,這里我曾經避之唯恐不及乃至厭惡,此時卻成了我最好的棲身之所。當年我因他的無心而離開,今時今日卻因他的有心而回來,仿佛是一個宿命的輪回。
他送我到了東郡以後並沒有馬上就走,反而與大伯公促膝詳談了許久,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又或者達成了某種協議,總之大伯公自此以後沒有來找我麻煩,如此甚好。接著他連夜動身趕回邑寧,到臨別的那一刻我才發覺多麼的不舍,剛分開就開始擔心他記掛他。原來我早在不知不覺中變得依賴,變得脆弱,我很鄙視這樣的自己。
外公一見到我便老淚縱橫,激動地伸出顫抖的手連聲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去年他為了救表哥而帶病四處奔波,曾輕度中風,腿腳已經很不利索了。舅舅和舅母也是華發早生,他們本來就是寡言少語的人,但是也難免半袖掩面,似欣慰似歡喜。
少棠表哥如今在城里書院當教書先生,自號閑雲,他從前就說過他渴望的是閑雲野鶴,笑傲江湖的生活。不過他整個人又重新開朗起來,可我知道他心中始終放不下小柔,年屆三十卻依舊孑然一身。听聞年前大伯公又為他說了一門親事,他不但強烈的抗拒,還跟大伯公大吵一架,至此大房和二房也分了家,東廂西廂已基本不往來。這樣正好,我也不想跟那樣的人打照面。
只是,每當走在園子里看見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我都會想起那個偶遇的午後,那樣俏皮練達的小柔,還有他們刻骨銘心卻又苦索不得的愛情。睹物思人,物是人非,最終備受折磨的是還活著的人。
我當年那個小丫鬟彤兒已經嫁了人,舅母做主將她許給了甄家的一個家生子阿達,轉眼間她已經是幾個孩子的娘親,少了活潑,多了滄桑的穩重,只在見了我淚眼汪汪的喊著「姑娘」,能依稀見到從前那個調皮的影子。當年我只顧著自己逃跑,這個丫頭可沒少吃苦頭,跟著我這個主子是她倒霉。後來我送了幾把長命鎖給她的孩子,她帶著孩子千恩萬謝離開。我見過他丈夫阿達,人也老實,還跟前跟後的照顧著又有了孕的彤兒,孩子也是他帶著,听說平日里頗听彤兒的話,是個好丈夫。
誰說富貴就一定好了?普通百姓咬著牙關過小日子,苦是苦了點,卻能在平凡中見真知,相濡以沫。其實我想要的也不過如此,青磚黑瓦,男耕女織,平凡一輩子。
只不過是,我選的人注定不平凡。
「小昭?這一子你想了很久,是不是覺得累了?要不歇會吧……」外公低聲道。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下著棋還走神了,倏地火熱燒到耳根子,默默地放下黑子,撥了下頭發掩飾尷尬。外公拍拍我的肩,慈祥地問,「在想什麼事兒想得那麼出神?」
我連忙解釋說,「哪有在想什麼?只是尋思著待會要給您做什麼藥膳好舒筋活絡,對身體有裨益。」答得太快,倒顯得欲蓋彌彰了。
外公嘆氣,「你這孩子,不只是模樣長得像你娘,連性子也像了七八分,都喜歡把事情藏在心里不跟人說。讓外公來猜猜,是在想送你回來的明王吧?」
被人窺出了心里的小九九,我臉一熱,喃喃道,「誰想他了?我只是擔心近來邑寧不太平,會連累到你們。」甄若嫁給太子為側妃,我卻是站在明王這一邊,兩邊又是水火不容,這狀況怎麼看怎麼詭異。
外公點點我的額頭笑道,「傻丫頭,誰要你操心這些的?外公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你還不清楚為什麼位居高位者要籠絡各大世家?自北祁朝起江東世家就已經存在,兩百多年的過去,各家關系盤根錯節,牽一發動全身,即使真有什麼事也不至于會散的。你別小看了世家的勢力,連陛下都得給我們三分顏面。」
我了然,景朝敗落,江中世家幾無折損,由此可見一斑。而蕭世乾得了甄若,卻把她賜給了太子,就等于把甄家的勢力牽到了他那了,實在太過偏心。只是,我怎麼總感覺有些東西被自己忽略了的?
外公又接著說道,「若兒那樁婚事是被尹漠天逼著應承的,要不你大伯公斷不會選他來結親,未幾還惹得一身騷。世家的子女從來只跟世家聯姻,根本不稀罕跟皇家結交。雖然我瞧著那明王劍眉朗目,確實是人中龍鳳,可是一入侯門深似海,外公真怕你會吃虧。」
「外公!」我赧然一嗔,怎麼繞來繞去還回到這個尷尬的問題上的?
外公像從前那樣模模我的頭,滿目寵溺,「看來我們昭丫頭長大了啊……」
「爺爺,你這麼當面問女兒家這種事,也不怕小昭羞得無地自容?」好在少棠表哥的出現及時替我解了圍。
外公見我大大地松口氣,也知情的打住了這個話題,「也是,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老了,沒什麼念想,只望你們都過得好就成。」說罷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跟表哥對視一眼,心知為了我們的事,外公已經耗盡心力,不禁悵然萬分。後來陪著外公聊了幾句他便已經露出疲色,我們服侍他睡下才離開。
我和他坐在花園的八角亭中,舉杯對飲。
「小昭,你有什麼打算?」少棠表哥一臉的沉靜,人也顯得內斂了很多,果然歲月催人成長。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八年前同樣是在這里,我問你有什麼打算,沒想到風水輪流轉,現在是我陷入了困境了。」我苦笑,仰頭一杯見底,滑入喉嚨的酒也是苦澀的,「坦白說我也不清楚怎麼做才是對的,是去是留好像都很難。」在表哥的面前我無須遮遮掩掩的。
他沉重地說,「可是小昭,明王雖然出色,卻已有一個正妃,兩個良娣,以後怕還會有姬妾進門,怎麼配得上你?」
這話說給別人听只怕會說我們不知好歹,也只有表哥這樣真性情的人才會認為蕭澤天那樣的人配不上我。其實他說的我怎麼會不明白?正因為太清楚,所以才會彷徨。
我不答反問,「表哥,今日小柔還在,只是嫁作他人婦,你會怎麼樣?會不再喜歡她麼?」
「我不會。」他回得斬釘截鐵,「可是我會默默地祝福她,希望她一生安好。」末了他又加了但書。
「所以,你應該明白我此時的心意,即使重來一回,我們還會做同樣的選擇。明明知道不能,卻偏偏遇上了,喜歡上了,你叫我怎麼辦?」我踫踫他的杯子,又飲了一杯。
酒入愁腸,人卻越來越清醒,真是諷刺。
我情願千杯不醒,才想續上一杯就被他攔住,帶著深思帶著關心的看著我說道,「莫非你想離開?只是他恐怕不會輕易讓你如願。我覺得他看似文雅,實則狠厲,這穆朝的江山可以說是他打下來的,他這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權貴公子,豈容你反反復復?」
「要不我現在逃走?」我開玩笑似的睨著他。
真的只是玩笑話,若要離開,我當初就不會留下了。
他長嘆一聲,「真是天意弄人,不知該喜還是該憂。若是平常人家有這等緣分只怕要謝天謝地了,可是你我都不是那種汲汲名利的人,更不肯輕易妥協的人,這樣辛苦地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表哥?你可別想岔了啊……」回來多日,這是頭一次听見他如此厭世的話。
他淡然的笑了笑,安撫我道,「你放心,我不會輕生的。我要照顧爺爺和爹娘,還要替她活下去,要不她下輩子也不會見我的。倒是你,這些年一直孤身在外,我也沒有盡到責任,是我這個做哥哥的無能。你生性聰穎,自己也有主張,凡是要多加思量,總之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盡管開口,我一定傾盡所能幫你,這是做一個兄長的心意,明白嗎?」
我心里暖暖的,鄭重地點頭應承。
顯仁八年八月七日,蕭澤天居然來了東郡,看他輕車簡從,想必是微服而來。
我惱他不知輕重,邑寧正是多事之秋,他貿然而來擔了多少風險?可是見到他風塵僕僕的趕來,笑得滿眼溫柔,我又覺得萬分欣喜,實在是矛盾。
東郡護城河邊——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敢隨便離京?」這個人也太恣意妄為了,太子恨不得找機會置他于死地,他怎麼還能這樣輕率?
他淡淡地勾起笑弧,不以為然,「君子坦蕩蕩,我想你了就來看一眼慰藉相思之苦,這還不許麼?好像清減了許多,他們對你不好?」他伸手想撫上我的臉頰,被我負氣地閃了過去。
我橫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有人經常做些讓我擔心的事,怎麼能不瘦?」
「哈哈,能讓你牽腸掛肚,再危險也值得!」見我滿眼不悅,他才收起玩笑沉聲解釋道,「你放心,他們自顧不暇,奈何不了我的。」
我抬眼望著他,他的輪廓很深,嘴唇很薄,說話時總是帶著謎樣的眼神,輕易就能讓人陷進去,忍不住追隨他的腳步。他能傲氣的說,是他選擇了天下,他也能柔情似水,纏綿悱惻,怎叫人抗拒?
我嘆道,「是我多慮了,你從來都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我不好,沒你在身邊心里總是不踏實。要不你這次就跟我回去吧,免得我總是心神不寧的!」他輕輕帶我入懷,力道不大,偏偏卻讓人掙不開,他好像撒了一張大網,將我緊緊地俘虜其中,不能自拔。
「說的是什麼話?跟你回去,去哪里?現在京城亂如麻,我去了你還要分心照顧我,不是多此一舉嗎?」其實我心里是想跟著他的,可是腦海里不由自主的拂過表哥說的話,所以我不能,不能讓他分心,也不想去面對他身邊的人。
他斂起眼,讓人看不穿他此時想的是什麼,過了一會才說道,「也是,你是我蕭澤天的女人,要定了名分,堂堂正正的接你回去才行,怎能受丁點兒的委屈?」
名分?
惱人的話題。
清涼的河風吹醒了我免于沉溺于他的柔情,我推開他,「不說這些了,你回京這麼久都不讓人捎信來,害我擔心得要命,太子還有沒有對你不利?對了,飲食要注意,他請你赴宴千萬要當心。還有你這次怎麼不多帶些人,若是有埋伏怎麼辦……」我越想越覺得他身邊危機四伏,這次他來東郡真是太魯莽了。
他沒好氣的打住我,「好了,阿染,我不要你擔心這些事。只要你好好的等著我,其他的,你無須多想。」
我了然道,「也是,你府里能人能士多,不缺我擔這個心。」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嘆了口氣,淺吻我的發際,「我篤信該我的就會是我的,別人搶也搶不走。只有你,讓我總覺得即使你在眼前尚且不能安心,好像隨時會消失一樣,你說這該怎麼辦才好?不把你帶在身邊我就不能安心,真想就這麼劫了你回去,才不管你願不願意。」
我假意捶他的胸膛,「敢情你還成山大王了?我又不是神仙,好好地大活人能到哪里去?況且你堂堂明王神通廣大,我還能飛出你的手心?」
他握住我的手,意味不明的笑笑,「也許吧。你明日生辰,可我今夜就要趕回去了,這個送你。」他把一個冰涼的東西套在我手上,我低頭一看,是一只玉戒指,他說,「上回我送你你不稀罕,這回可不許月兌下來!」
原來他是專門來替我慶生的?
這個男人,該怎麼說他才好?
我轉轉戒指,眼眶微熱的頷首,問道,「朝曦還好麼?靖晏呢,從太子府回來了麼?」
「都很好,現在朝曦跟靖晏上了太學。」
果然,有明王妃的娘家殷家在,太子翻不了天,殷家在朝中舉足輕重,又曾經匡扶蕭世乾稱帝。他能在外安心打仗,少不了要殷家這個強有力的後盾照拂著明王府。歷朝歷代,權貴們都這麼熱衷相互結親不無道理,就連他的兩個良娣,也是朝中權貴的女兒。多少女兒家的婚姻都是為權利鋪路,最後零落成泥碾作塵。
只是,我心疼他。
他從少年隨父起兵開始,沒有一年是過得安逸的。二十歲掛帥攻打尹漠天,苦戰數月,多次單騎探營,出奇制勝才讓其歸降,二十四歲滅余氏,二十六歲帶傷生擒宋暉承,二十八歲大敗拓跋族,馳騁疆場,戰功彪炳,明明這天下是有能者而居之,偏偏因為名分而展不開羽翼,還因為功高震主屢屢被人猜忌。
但是他有扭轉乾坤的本事,是他的就只能是他的,那一天不會太久。
此時他長身玉立,安靜地站在柳樹下,金冠束發,鄂下的冠帶勾勒出他略顯冷冽的面容,只一身樸素的黑袍就隱現王者之風。這一瞬間,我跟他站得很近,卻覺得離他很遙遠。
後來我們沿著河堤而行,天南地北的都聊,他自然的牽起我的手,我一愣,卻是不想放開,他的手真的很溫暖,給人一種很踏實的感覺。現在的他變得很沉靜,只是專注的听我說話,偶爾淺笑回我幾句,可是有時候那深沉的眼神又讓人無措,那個幽郡蕭澤天已經消失了,如今我身邊的這個人,才是真正的他,霸氣,穩重,內斂。
「阿染,還記得那時問簽嗎?說我們是‘天作之合’呢!很快,相信很快我就能接你到邑寧了。」他臨走前這麼對我說。
我心頭一震,這話說明了他準備反太子了。
顯仁八年十月,有人上奏陛下,太子私自鑄造兵器,招攬兵馬,意圖造反。帝怒,將太子幽禁在東宮,一眾朝臣受牽連。
我驀地想起當時他冒充酒肆老板,那滿城失蹤的打鐵人,還有他背後讓人查探的事,應該與這次太子私造兵器有關系。我暗暗佩服他的忍耐力,竟然這麼久才有所動作,此時亮出這張皇牌,對蕭誠軒可是重重一擊。
只不過我跟他都低估了蕭世乾對這個長子的縱容。
十二月,陛下下了旨,言明此次造反乃是刺史王遠指使,與太子無關,王氏盡歿。還有傳言說,此次謀逆是二子蕭澤天故意挑撥,陷害太子,所以讓陛下很不高興,漸漸的架空了他的權力。這時我知道這已經到達他能忍受的極限了。
我心里極為擔憂,難道召他回京是便于更好的控制局面嗎?我想起僅有的一次會面,那蕭世乾看起來也是英武精明的君主,那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他不知道這麼偏幫太子只會讓事情不可收拾?不恰當的息事寧人,只會到加速矛盾。
蕭澤天依舊沒有給我任何的消息,我知道他不想我擔心,又或者說,他已經忙得沒有時間。我坐立不安,京城一有什麼動靜都能讓我緊張半天,怪不得別人說沒有消息就等于好消息。
倒是在顯仁九年的新年收到一份意料之外的賀年禮,當看到那熟悉的字跡時,我才驚覺,原來最了解我的人是他。
——若想離開,便趁此時,一切都打點好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如果我不想去邑寧,只能現在就走。一旦他成事,我要走,怕是難于登天了。我捏緊著手里的信,心里五味雜陳,到這時還來關心我是什麼意思?
我想也沒想,當即便寫了回信。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如今的我,只是阿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