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白霧 第二章 (三)

作者 ︰ 任勤

()中秋節剛過,八月十六的晚上,圓月還隱藏在東山的後面。同學們無心等待它爬上東山,然後去欣賞它,而是都聚在西屋男生宿舍里,接受人生第一次公開的、正式的、能否正確對待物質利益的考驗——評議工分。參加評議工分的除了全體知青外,還有生產隊領導班子的成員,生產隊長王成業、政治隊長馬玉福、會計于得水和婦女隊長馬志敏。

生產隊的按勞分配的原則,體現在工分等級的不同。通常的做法是,全體社員每個月都要集中在一起,搞一次評議,然後根據個人的勞動態度和勞動效率,決定每個人這個月里所應得的工分等級。具體的評議方法是「自報公議」,也就是每個人先自己申報本人該評為哪一個等級,再由群眾進行評議,最後由領導班子根據本人申報和群眾的評議的情況來做決定。溪河灣生產隊社員的工分等級分為三等,一等為每天十五分、二等為每天十四分、三等為每天十三分。

知青們來到溪河灣之後,這是第一次進行評議。工分的高低決定著勞動報酬的多少,因為到年終結算時,社員們是按著全年所得工分總數來領取勞動報酬的,領取的勞動報酬包括實物和現金。

到溪河灣插隊之前,同學們在學校時,也曾有過競爭,但那時競爭的目標一般都是精神和名譽上的東西︰比如評三好學生啦、入團啦、加入紅衛兵組織啦,而競爭的結果對「失敗者」來說,都不會有什麼物質利益的損失;相反,競爭的「勝利者」卻往往要做出更多的犧牲和奉獻,比如,在學習或生活上要更多的幫助後進者,在班級工作中要更加積極主動,主動的打掃教室、主動的打掃廁所,髒話、累活都要搶著干,在革命大批判中要更多的言、要更多的寫批判稿。

與那時相比,今天的評議工分卻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物質利益上的競爭。雖然對于這些初出茅廬,剛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來說,「物質利益」的觀念並非很重,但他們卻非常注重領導和群眾對自己勞動態度的評價,因為「勞動態度」對于一個正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識青年來說,不僅僅涉及到物質利益,更重要的它是一個政治榮譽的問題。

出于對「物質利益」和「政治榮譽」兩方面的考慮,每個人對此都慎之又慎,所以評議一開始就陷入了僵局,誰都不願先言,多數人都有同樣的想法︰給別人評低了會得罪人,給自己報高了會有在利益面前斤斤計較之嫌。

看到大家都悶在那里不說話,王隊長看了看身邊的于會計說︰「既然大家都不說話,你就先把我們班子的初步意見公布一下吧!」

于會計點點頭,從衣袋里掏出了一個筆記本。

「大家都不言,那就這樣吧,我們把評議的順序顛倒一下,我先把生產隊班子事先研究的參考意見公布一下,之後大家再議一議,然後我們再根據大家的評議,將原來的意見做一下修改,作為最後的結果,這樣做看看大家有沒有什麼意見?」

于會計說完,王隊長看了看常守志和黎曉華,意思是想听听他們倆的意見。

「我沒意見!黎曉華,你呢?」常守志問。

「我也沒有意見!其他同學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意見!」同學們齊聲回答。面對這個問題,大家的態度倒是一致的。

「好!既然大家都同意這麼辦,我就把班子初步研究的意見公布一下,供大家參考。」

于會計不緊不慢的念著每個人的名字,及領導班子為其初步確定的工分等級。

「常守志、顏寶柯,知青一等,十三分;黎曉華、徐良、邱成峰、張保忠,知青二等十二分;趙炎、劉紅軍、黃龍彪、林秋月、肖日萌,知青三等,十一分;高潔、譚影、趙艷,知青四等,十分。」

在于會計公布的過程中,大家都略顯緊張,盡量屏住呼吸在認真的听,像是在听嘉獎令或判決書。于會計只用了兩、三分鐘就公布完了,但每個人都感覺時間很漫長。

「知青一等」的只有常守志和顏寶柯兩個人,多數男同學都是「知青二等」,而趙炎、劉紅軍和黃龍彪三個男同學則是「知青三等」。

女同學中只有黎曉華一個人是「知青二等」,這也是女同學中的最高等級,還有幾個女同學是「知青三等」,而高潔、譚影和趙艷三個人則是「知青四等」,這也是所有同學中最低的等級。

面對這種結果,高潔心里很不是滋味並有些沖動,她想問問王隊長為什麼給自己評了個最低的等級。還沒等她開口,譚影卻搶在了前面。

「王隊長,我有兩個問題不明白,請你解釋一下。」

「有什麼問題?你說!」王隊長表情很嚴肅,這又增添了現場緊張的氣氛。

「第一個問題,什麼叫‘知青一等’、‘知青二等’?難道我們知青單獨有一個工分等級標準?第二個問題,為什麼在‘知青一等’中只有兩個男同學而沒有女同學,在‘知青四等’中又只有三個女同學而沒有男同學?」譚影沒有絲毫的緊張。

听譚影這麼一問,王隊長一時竟不知作何回答,政治隊長馬玉福趕緊解釋說︰「哎呀!我們班子在研究的時候是一個人、一個人議的,還真沒注意到這個問題。對這種情況你有什麼意見,就直接講出來,如果你說的有道理,我們也可以重新考慮。」

「那好吧,我就有啥說啥,第一,我認為生產隊領導班子,在給我們知青評議工分等級時,違背了‘同工同酬’的原則,據我所知,我們隊社員的一等工分是十五分,二等十四分,三等十三分,而且只有這三個等級,可我們所謂的‘知青一等’才十三分,只相當于本地社員的三等工分,至于下面的‘知青二等’、‘知青三等’、‘知青四等’,如果要換算成本地社員的工分等級,那就都是‘等外’了,這就沒有做到外來知青和本地社員的‘同工同酬’。

「其二,女同學中沒有‘知青一等’,等級最高的是黎曉華,才‘知青二等’,也在‘等外’的範圍內,男同學中最低的是‘知青三等’,而卻有幾個女同學被評為‘知青四等’,成了‘等外’的‘等外’,這分明又沒有做到男女的‘同工同酬’,所以,對于這種不合理的現象,我表示堅決反對!馬志敏,你從婦女隊長的角度想一想,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譚影說完後,有意識的看了看馬志敏,也許是馬志敏不敢擅自表態,便避開了她的目光。

正當譚影擔心接下來會冷場的時候,靠南窗坐在自己行李上的黃龍彪開了口。

「譚影說得對,我也反對這樣評分!就我這體格,可以和任何社員比力氣,別人能干的活,我也能干,可現在卻給了我一個‘知青三等’,才十一分,我連個殘疾人都趕不上了。」

「小黃,話不能這麼說呀!你趕不上哪個殘疾人了?」馬玉福平靜的問道。

「飼養員老董就腿有殘疾,可他還拿二等十四分呢!我這麼個身強力壯的大小伙子才拿十一分,這不就連殘疾人都趕不上嗎?」

「小黃,你要是說老董,那就更不對了。咱先不說老董的腿是怎麼殘疾的,單就說喂馬這個活,那是不論冬夏,起五更爬半夜的鍘草、拌料去喂馬,俗話說‘馬無夜草不肥’嗎?你說你什麼活都能干,我看鍘草、喂馬這個活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干的。」馬玉福還在心平氣和的講著道理。

「就算我現在不會喂馬,可是我干力氣活並不差,給我三等十一分可實在太低了,我堅決不同意!」

听著黃龍彪和馬玉福的對話,高潔想黃龍彪和譚影分別是男女同學中被評為最低等級的人,自己也是這種情況,在這個時候,如果只是這些人提出不同意見,無論是否有道理,都會給人以‘爭工分’、‘爭利益’之嫌,所以還不如什麼也不說,以後更努力的多干活就是了,群眾的眼楮是亮的,只要苦活累活搶著干,就不怕別人看不見。想到這里,她的心情平靜了下來。

這時經過一番思考的常守志言了。

「我有一點建議,不知是否妥當,僅供領導和大家參考。我認為,給每個人評出不同的工分等級,這是符合‘按勞分配’原則的,但是為了減少或消除矛盾,最好不要把等級分的太細、太多。‘縮小差別’也是一個重要的社會主義原則,所以我提議把我和顏寶柯的工分降一等,把幾個四等的女同學提一等,這樣等級少了,男女同學之間的差別也小了。」

「我同意常守志的意見,把我們倆的工分降一等,把四等的幾個同學提高一等。」

顏寶柯對于生產隊的領導給他評了個知青中的最高等級,心里感到非常滿足,只要領導對他有了這樣的評價,他並不在意因此能得到多少物質利益。

「我不同意!」

本來已經不想言了的高潔,這時卻忍不住了。立刻,在場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我不贊成用降低常守志和顏寶柯工分等級的做法,來換取提高我的工分等級,這讓我想到了商店里以好帶次,搭售商品的做法。我做人的原則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責任要由自己來承擔,我不需要別人來為我承擔什麼!這次,領導班子給我評了個最低的工分等級,對此,我不想說什麼,只有面對現實,至于以後,我仍要一如既往的努力工作,我相信,只要我在生產勞動中仍然一如既往,踏踏實實的努力工作,眼楮正常的人是都會看到的,最後,我也一定會得到與我的勞動付出相符合的工分等級。」

高潔反復強調著「一如既往」,多數人都听懂了她的潛台詞,那就是「以前我是在努力干活的,以後我還會像以前那樣努力。」

高潔的帶有情緒的話,令其他人都無法接著她的話往下說什麼了。

過了一會,經過認真思考後的黎曉華卻避開了高潔的話題。

「王隊長、馬隊長、各位領導,我覺得剛才譚影所說的話有幾分道理。當然,我先承認,隊里的貧下中農在體力上、生產技術上都比我們知青強,在這些方面我們要虛心的向貧下中農學習,但是我不贊成單獨有一個知青工分等級。我認為不論是本地社員,還是我們知識青年都要執行統一的工分標準,該一等的就是一等,該三等就是三等,而不要用‘知青一等’來代替實際的三等工分。

「當然,我還要聲明,我這樣說的目的絕不是為我個人爭工分,也不是為哪個同學爭工分,而只是為了維護‘公平’的原則。為證明我是出于公心,我鄭重提出,今後我要拿知識青年中最低的工分。」

黎曉華說到這里,屋里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

看現場的情況,黎曉華的建議似乎就要被所有的人接受了,邱成峰的一番話卻扭轉了議題。

「剛才每個人的言都有各自的道理,我毫無疑義的相信,黎曉華的話也都是出于公心,她講的道理也是非常正確的,但考慮到溪河灣生產隊和我們青年點的實際情況,在我們知青工分等級的問題上,我還有些不成熟的想法,要跟大家說一說。

「我們在座的二十位同學,在同一天,乘坐同一輛車,離開了自己的父母,離開了家,從省城來到了溪河灣。現在青年點就是我們的家,所以也有人把青年點稱之為‘集體戶’,這樣,我們之間除了以往的同學關系之外,應該又衍生出一種新的關系,那就是同一個家庭成員中的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現在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吃著同一鍋飯,平時大家互相幫助、不分彼此,男同學飯量大、吃的多一些,女同學飯量小、吃得少一些,但女同學從沒提出過什麼意見。

「就在昨天,中秋節的晚上,我們圍坐在一起,吃著月餅,在共度我們下鄉後的第一個中秋節的同時,也商討了我們這個集體今後應當怎樣的生活。為此大家都談了很多,令我們豁然開朗的是高潔的一番話,她說我們大家都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都欽佩保爾,很多人也都想做保爾那樣的人,也就是說保爾的思想和行為是值得我們效仿的;她還說,看過這本書的人應當記得,保爾在他革命的生涯中,曾和他的好朋友扎爾基、克拉維切克等人共同組織過一個‘公社’,他們明確約定,凡加入‘公社’的成員,除了自己的武器之外,其它一切財物,包括工資、口糧和偶爾收到的包裹都是公有的。

「高潔講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的這個故事啟了我們,保爾和他的朋友們在革命戰爭年代能自願的組成‘公社’,並在‘公社’的內部實行‘**原則’,我們為什麼就不能效仿他們,在我們的青年點里,有限的引進入一些‘**因素’呢?在經過討論之後,大家都認同了今後我們青年點集體生活的一些準則︰在擔水、劈柴這些日常家務活上,男生和女生的能力有所不同,但每個人都要‘各盡所能’;在吃飯問題上,男生和女生的飯量也有所不同,也要做到‘各取所需’,從這兩方面說,我們青年點這個集體也算是一個小小的‘**社會’了吧!那麼,面對今天遇到的評議工分等級的問題,我們能不能把青年點這個集體中的‘**因素’再擴大一些呢?也就是說,不僅在青年點內部實行‘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原則,同時,在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方面也要做到‘各盡所能,平均分配’呢?」

「成峰,你能不能再說的具體一點?」趙炎已經完全理解了邱成峰的想法,但還是想讓他說的詳細一些。

「具體來說,就是我們青年點的全體同學,作為一個整體來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每個月,生產隊的領導和貧下中農要根據我們全體同學的總體表現,給我們打一個平均分,我們所有的同學,不論男生還是女生、也不論身體強還是身體弱,每個人都拿這個平均分,這樣不僅消除了同學之間的矛盾,增進了團結,同時也為我們這個集體增添了一些**因素,符合**提出的‘要斗私、批修’的指示。這就是我的一點想法,如能有‘千慮之一得’的作用我便知足了。」

邱成峰的言,給了大家一個符合時代特征的,全新的理念和思路,大家立刻興奮起來了,一陣嘁嘁喳喳的議論之後,常守志激動的站了起來。

「昨天高潔的話和剛才成峰的言,給了我很大的啟示。我們上小學時,每次少先隊開隊會,大隊輔導員都會領呼‘準備著,為**而奮斗!’——我們也會跟著高呼‘時刻準備著!’——這種為**而奮斗的思想我們已經準備了十幾年了,今天我們在評議工分時遇到了一些問題,成峰提出了一個‘平均主義’的解決方案,我認為很好。雖然‘平均主義’只是原始社會的分配原則,但它總比斤斤計較、爭名奪利更接近**理念,所以我支持他所提出的建議。也許有的同學會提出來,這樣做會不會影響大家勞動的積極性,會不會有人只想坐享其成、拿平均工分,而不願出力干活呢?

「這種擔心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也許個別人會有‘坐車’的思想,認為個人干好干壞、干多干少都和大家拿一樣的工分,因此就不賣力氣干活了,我想這種人即使有也是極少數的。**說,凡是有人群的地方總會有左、中、右之分,總會有先進、落後之分,但是我想,多數人都是想當先進、當左派的,而沒有人願意當後進、當右派。盡管這樣,我現在還是要強調一下,如果我們最終采用了邱成峰提出的這種方法,那麼我們每一個同學在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時,是勤、是懶,是積極苦干還是偷奸耍滑,都會影響我們青年點的總體評分,因此,每一個有集體觀念、顧全大局的人都應該自覺的維護青年點這個大家庭的形象和利益,在勞動時不偷懶、不藏奸,當然,每個人的能力有大有小,但只要我們努力去干了,就是在為青年點這個集體做貢獻,否則便是在損害青年點的利益,損害大家的利益。」

「對!說的好!」同學們熱烈的鼓起掌來。

由于常守志有了明確的態度,又得到了大家的贊同。黎曉華便用商量的口吻對生產隊的幾位領導說︰「王隊長、馬隊長,看看你們領導班子是不是能接受邱成峰提出的這個建議?」

「給你們青年點評一個平均分,這倒省了很多麻煩。如果你們內部沒有什麼意見的話,我們班子就更沒什麼意見了。」

王隊長已經表了態,班子的其他幾個成員也都頻頻點頭。

黎曉華和常守志交換了一下眼神,她又看了看大家,然後說︰「既然生產隊的領導沒有什麼意見,那我們大家就表決一下吧!同意邱成峰所提出的評分方案的請舉手。」

話音剛落,二十來只手齊刷刷的舉了起來。

看到這樣的結果黎曉華從內心里感到高興,很輕松的說了一聲︰「好!全體通過。」

「不是全體通過!我沒舉手。」

剛才黎曉華沒注意到高潔並沒有舉手,她便問道︰「高潔,你有不同的意見嗎?」

「我暫時保留意見!」

黎曉華了解高潔,她知道除非高潔應得的工分高于「平均分」,否則她思想上是不會接受這個「平均分」的——這就是高潔的性格。

「好吧!你可以保留意見,但你總得服從和執行多數人的意見吧?」

「不僅僅是保留意見,在工分評議的問題上,我還要暫時月兌離青年點,直接以個人的身份參加生產隊的評議。」

「那在評議工分的問題上,你會永遠月兌離青年點嗎?」黎曉華追問著。

「起碼暫時是這樣,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黎曉華心里明白,高潔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在生產隊得到一個高于、至少是等于青年點「平均分」的工分等級,然後再來參加青年點的集體評分,但黎曉華現在並不想說破,以免引起趙炎、劉紅軍、趙艷等人的連鎖反應。她便悄悄的和常守志商量了一下,然後兩人又和王隊長進行了簡單的溝通,最後達成了一致意見︰高潔個人暫時參加生產隊的評分,工分等級定為十一分。青年點其他同學都接受了領導班子給定的「平均分」,這個月的平均分暫定為十二分,以後,隨著大家勞動技能和勞動效率的提高,工分等級也會做相應的調整,逐步得到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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