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白霧 第三章 (一)

作者 ︰ 任勤

()第三章

頂風雪高潔回省城探父

入冬已有一個月了,溪河早就結冰封河,地表也都封凍了。

下午,場院里西南角上,幾個男社員拿著木杴在揚場,東南角上,知青們和一些女社員在用月兌粒機打稻子。高潔和其他同學一樣「全副武裝」著︰頭上戴著一頂軍帽,臉上捂著個大口罩,脖子上系著一條白毛巾,胳膊上戴著一副緊口的套袖。她兩手攥著半捆稻子和大家一起排著隊,按順序走到月兌粒機前,將稻子放到月兌粒機上。柴油機帶動著月兌粒機的滾筒飛轉著,滾筒上的鐵齒將稻粒打落下來,無孔不入的灰塵和稻芒在空中飛揚著,如果不是戴著帽子、口罩,系著毛巾,稻芒落到人的臉上、脖子上,鑽到鼻孔里,會扎的人又痛又癢,嚴重的甚至會引起過敏性紅腫。

高潔翻轉著手里的稻子,跟著前面的人,從月兌粒機的右側向左側移動著,後面的人也6續跟了上來,當移動到月兌粒機最左端的時候,稻粒便都全被月兌粒機打掉了,手里攥的也就只剩下了稻草。

高潔又走到稻堆前,將手里的稻草扔在左邊的稻草堆上,再從右邊的稻堆上拿起一捆稻子,解開腰子、打開捆,分出一半給了身後的林秋月,然後準備跟著前面的人再上月兌粒機去月兌粒。這時,留在家里幫廚的肖日萌跑了過來,大聲的喊她。

「高潔,省城有電話,快回去接!」

听到喊聲,高潔扔下手里的稻子,順手摘下口罩,跑到肖日萌的身邊,肖日萌轉過身,兩人急匆匆的往回走。

「省城的電話!誰打來的?」

「長途電話,聲音不太清楚,只說要找你,再詳細問時又斷線了。你回去等著,一會兒還會打過來的。」

高潔回到宿舍,也顧不得洗臉洗手,坐在辦公桌旁,焦急的等著電話十分鐘、二十分鐘、半個小時過去了。

她等不及了,拿起電話,搖動著電話機的搖把。

「喂,您好!這里是蘆溪鎮交換台。」接線員甜甜的聲音。

「請給我接省城234769!」

「好的!您稍等。」

高潔放下了電話繼續等待著。

過了一會電話鈴響了,高潔拿起了電話,電話機里又傳來了接線員的聲音。

「對不起!線路忙,省城的234769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高潔只好又放下了電話。又過了近二十分鐘,電話鈴終于又響了起來,高潔趕緊抓起了話筒。

「喂你是哪里?」

「我是蘆溪鎮郵電所,您是溪河灣大隊嗎?」

「對!我是溪河灣。」

「請問,你們隊里有個叫高潔的知青吧?」

「我就是高潔!」

「那正好,剛才縣郵電局來電話,轉達省城來的電報,讓你回省城。」

「請問是什麼人,在什麼時間的電報?」

「對不起!由于技術和設備的原因,省城的電報只能到縣郵電局,是縣郵電局電話通知我們的。電話里只說收報人是‘高潔’,電報中有‘父病歸’的內容,其他事情我們也不清楚了。」

「好,謝謝了!」

「不用謝,為人民服務完全徹底。再見!」

放下電話,高潔的心很亂,一時都不知該做些什麼。肖日萌走到她身邊,關切的問︰「家里有什麼事嗎?」

「爸爸病了,讓我回去。」

「別著急,反正今天也走不了了,先平靜一下,別忙中出錯。」

這時,同學們6續的從場院回來了,一個個頭上、肩上都落滿了雪花。廚房里,黃龍彪一邊抖落身上的雪花一邊說︰「這節氣真他媽準,早晨上工時隊長說今天是‘大雪’,還沒到下工的時候呢,就真他媽下起了大雪。」

「下工了?」肖日萌與剛進東屋的黎曉華打著招呼。

「下雪了,隊長就早放了工。」

黎曉華邊撢著身上的雪花邊應答著,她看到呆坐在那里的高潔便關切的問道︰「高潔你怎麼了?」

「高潔的父親病了,來電報要她回去。」看到高潔沒有什麼反應,肖日萌便替她做了回答。

「高潔,那你還不趕緊準備準備,雪很大,明天得多穿點。」

「曉華,那我就得請幾天假了,明天就回家。」剛剛緩過神來的高潔才開始想回省城的事。

「雪如果還繼續下的話,明天的路會不好走的!這樣吧,我們倆去找一下王隊長,明天請隊里出掛大車或馬爬犁送送你。」

「算了,曉華,別麻煩隊里了,如果雪真這樣下個不停的話,明天馬車和爬犁也都很難走,還得麻煩楊二叔趕車、駕爬犁,來回四、五十里路很不容易的,還是我明天早點起床,步行到蘆溪鎮,也就二十多里路,怎麼也能趕上中午去長甸的班車,下了汽車,一上火車就等于到家了。」

「那明天我去送你!」

「不必了,天不好,無法騎自行車,只能步行,到蘆溪鎮後,我上了汽車,你下午還得一個人返回來,比我還辛苦。」

「可是如果雪就這麼下個不停,你一個人走這段路,會令人很擔心的。」

「不要想太多了,明天說不定雪會停呢!」

——

前半夜高潔失眠了,她惦記著爸爸,強迫性的猜測著他究竟得了什麼病,也惦記著母親,知道她現在一定會十分焦急的盼望著自己回去,父親和母親的形象清晰的出現在眼前。

父親是一位職業軍人,他有著軍人應有的性格︰剛毅、冷峻、嫉惡如仇,對上級除了執行命令之外,絕沒有那種畢恭畢敬、阿諛奉承、諂媚討好的做法。母親原本是一位家境優越的大家閨秀,從小就受過良好的教育,平津戰役後,家住北平的她背著父母、放棄了大學的學業,報名參加了南下干部團,隨解放軍南下時結識了當時高團長,從崇拜到愛慕,最後與其結為夫妻。參加革命後,受到革命思想的燻陶和黨的教育,她逐漸成長為一個活潑、樂觀、單純而又正直的文藝工作者,文革前是省委宣傳部的一名副處級干部。五一年出生的高潔,或許是受父母兩方面潛移默化的影響,她從小就養成了善良、活潑、樂觀,又正直、剛毅、倔強的雙重性格。

文革前,高潔的性格更多表現于活潑、樂觀、單純等方面,那時她有著極好的同學關系。文革開始後,她性格中剛毅、正直、倔強的方面逐漸顯露了出來,她不僅自己不會阿諛奉承、諂媚討好,而且也討厭別人這樣做。文革初期,在大串聯活動中,她到了北京,在**廣場接受了**的檢閱。當她拿著望遠鏡清楚的看到站在**城樓上、容光煥、神采奕奕的**的時候,就暗下決心︰要做一個誓死捍衛**及其革命路線的堅強的紅衛兵戰士,但對那位手里拿著「紅寶書」,一步不離的緊跟在**身後的「副統帥」,心中卻著實有些不恭,不僅「敬愛」不起來,甚至還有些反感。政治上過于幼稚的她,有一次竟在並非私密的場合說「副統帥」長著一副奸臣像,她還將這位「副統帥」與歷史上的王莽、趙匡胤聯系起來,並且在自己的日記中寫下了「他真是最可靠的接班人嗎?」而且,在這句話的後面還抄錄了白居易的一詩——《放言》︰

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鑽龜與祝耆。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上海一月革命風暴以後,省城的紅衛兵和其他造反派組織分裂成了三大派︰一派以產業工人為骨干的叫「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聯合總部」,簡稱「無聯總」,由于「無聯總」明里暗里得到了軍隊的支持,所以又被稱為「擁軍派」;另一派是機關干部成分較大的造反組織,叫「紅色革命造反派聯合委員會」,簡稱「紅聯委」,由于「紅聯委」力保省、市委的主要領導,所以又被稱為「擁政派」;此外還有一派則是以學生為主要力量的,既要「炮轟」軍區,又要「火燒」省、市委的「‘八.一八’紅色造反總部」,「八.一八」派自稱是「響當當」的真正的「革命造反派」。

文革初期,派性並不很明顯的時候,高潔和班里的大多數同學基本上都是屬于「擁軍派」的。派性矛盾加劇後,尤其是「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一位領導提出「文攻武衛」的口號之後,各派之間經常生武斗,「八.一八」派為了得到「武衛」所用的武器,便搶佔、控制了省射擊隊,得到了一部分小口徑槍支,在武斗中佔據了明顯的優勢。「無聯總」本是「擁軍派」,為了扭轉被動的局面,便暗示軍區「三支兩軍」辦公室的領導,希望在武器方面能給與一些支援。雙方上層達成默契之後,「無聯總」便派出了幾個「奪槍」小組,每組三、五個人,具體奪槍的方法是︰先有兩個人騎著自行車或者步行,到軍事單位或軍管單位的警衛崗,對警衛人員說要到該單位搞外調,並遞上所謂的「介紹信」,然後趁其不備,將警衛人員摔倒,奪過槍支,這時開著汽車緩緩跟在後面的同組的伙伴,立刻開車過來接應,奪槍人員爬上汽車,汽車便急的開走了。高潔就參加過這種「奪槍」行動。

但是上層所達成的默契,部隊的警衛戰士和「無聯總」派參加奪槍的人員並不知情,在一次奪槍行動中,警衛戰士在反抗中槍走了火,致使高潔的一個伙伴受了傷,為此,那位戰士被開除了軍籍、遣送回鄉,從此,部隊對槍支的管理也更加嚴格了,無聯總派的「奪槍」行動也因此而收場了。

奪槍不行,「無聯總」的頭頭又想出了另一個辦法——「借槍」︰他們組織了一個三十多人的武裝「借槍」隊,頭上戴著柳條帽、手里拿著棍棒,強行沖進軍區某警衛連的營房去「借槍」。

由于已經出現過「造反派」搶槍的事件,所以警衛連除開日常執勤所用的幾支槍外,其余的都已經藏匿、封存起來。

當「借槍」隊的頭頭向警衛連連長說明了「冠冕堂皇」的「借槍」理由的時候,已經得到上級「暗示」的警衛連長頻頻的說︰「槍都上交了!槍都上交了!」同時有意的用手指著天棚。心領神會的「借槍」隊的頭頭立刻指揮手下的隊員爬上天棚,結果真的搜出了幾十支手槍、步槍和一些彈藥。

獲得了武器裝備後,「無聯總」派的「武衛」能力得到了提高,便時常有意的挑起武斗。在爭奪醫學院院部大樓的一次沖突中,竟造成了「八.一八」派一死數傷的後果。

常言道,「沒有不透風的牆」,「借槍」事件也被傳了出去,迫于社會輿論,警衛連長也被做了轉業處理。

听說了「奪槍」和「借槍」這樣的事情後,高潔的父親非常氣憤,他對軍區「三支兩軍」辦公室的一些人和「無聯總」派頭頭的做法非常反感,這種情緒也影響到了高潔。在父親的影響下高潔退出了擁軍派「無聯總」,轉而參加了「八.一八」派,還主動要求參加了「八.一八」派的「武衛」組織——「虎山行」戰斗隊。

在紀念**領導秋收起義四十周年的大型集會活動時,「虎山行」戰斗隊與「無聯總」派的武衛組織「驅虎豹」戰斗隊為爭奪場地,在市府廣場生沖突。高潔和幾個退伍軍人出身的武衛隊員用小口徑步槍,將對方宣傳車上的七、八個高音喇叭打成了「啞巴」。高潔又開著一輛越野吉普,在同伴開的另一輛經過改裝、穿上了「鐵甲」的解放牌卡車的支援下,將對方的宣傳車和武衛車攆回了他們的大本營——礦山機械廠,令對方既不能「文攻」又不能「武衛」。從此以後,高潔和「虎山行」戰斗隊在省城名聲大振,後來越傳越神,有人竟把高潔說成了能雙手打槍的「神槍女杰」,能用腳控制方向盤,駕駛汽車的「飛車俠女」。

當然,名聲在外的高潔,也理所當然的受到原來的「戰友」、現在的「對手」的猛烈的輿論攻擊︰鋪天蓋地的傳單里寫的、震耳欲聾的高音喇叭里叫喊的,都說她是什麼「打、砸、搶的黑手」,「反軍的急先鋒」她在日記里攻擊「副統帥」的事情也被翻了出來。

為了找到她攻擊「副統帥」的證據,「無聯總」還秘密派出了一支有武裝保護的「抄家隊」,到她家去抄家,巧合的是「抄家隊」闖進軍區大院、趕到她家時,她的母親正在燒毀一些文字材料,其中還有幾本日記本。「抄家隊」的人面對一堆紙灰並不甘心,幾位負責文字檢查的人又翻遍了樓上、樓下所有的房間,也沒有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便以為她們家里事先得到了消息,早已將對其不利的材料銷毀了。由于死無對證,「無聯總」派對高潔的攻擊也就漸漸的被其他更多、更重要的傳聞所代替了,因此高潔才擺月兌了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境地,但心有余悸的母親還是不斷的勸說高潔不要再拋頭露面的去「造反」了。

下鄉之前,高潔自己也曾不止一次想過,要像軍區大院里的其他干部子弟一樣,也去參軍,以避開派性斗爭的是是非非,但由于擔任軍區副參謀長且性情耿直的父親得罪了一些人,再加之在六十年代初,曾主抓「大練兵活動」,因此在文革中受到排擠,被扣上了「羅瑞卿軍事路線執行者」的帽子,已經靠邊站了,所以高潔參軍的事也就落空了。

——

大雪紛紛揚揚的下了一夜,北風夾雜著雪花打在北窗的窗紙上,出沙沙的響聲。黎曉華心里想著高潔要回家的事,睡得很不踏實。朦朧中,她听到外面有腳步聲,又听到有人開門進了廚房和拍打身上雪花的聲音。她知道是楊二嬸來做早飯了,便習慣的從枕頭下模出了手表,表盤上著藍色熒光的羅馬數字,顯示著已經快到六點了。她急忙坐起身,模黑抓起壓在被上的棉襖,披在了身上,然後推了推身邊的林秋月。

「秋月,今天是你幫廚吧?該起床了!」

「知道了!」林秋月從被窩里抽出兩只胳膊,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然後也坐了起來。

廚房里的馬燈亮了,為了不影響別人,兩人沒點屋里的油燈,而是借著從門玻璃透進來的一點微弱的光亮,模索著穿好了衣服。

「曉華,高潔要回家,是不是叫她早點起來準備準備?」林秋月小聲的問。

「別著急,她前半夜沒怎麼睡覺,可能後半夜才睡著,讓她多睡一會吧!等楊二嬸做好了飯再叫醒她。趕蘆溪鎮中午的班車,時間還來的急。」

兩人穿好鞋、下了地,輕輕推開屋門,廚房里楊二嬸正在往頭天晚上的面里兌堿,林秋月走到西屋北灶台邊,蹲點著了頭天晚上已經湊到灶坑里的柴禾,又忙著去洗盆里的幾個蘿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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