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上午,有七個大隊的文藝宣傳隊匯集在蘆溪鎮,參加公社宣傳組主辦的文藝匯演。匯演正式開始的時間是下午一點,按照預先的推算,七個宣傳隊的七場演出將持續十個小時以上。由于時間較緊,宣傳組要求各宣傳隊演出的時間要控制在一個小時之內,所以各宣傳隊都減少了節目的數量,而保留下的節目質量就更精了。
根據抓鬮確定的順序,「東方紅文藝宣傳隊」的演出被排在第五場、也是晚飯後的第一場,大致的演出時間應該是在晚上六點到七點左右的時間。抓鬮回來後于文成特別高興,這可是最佳的黃金時間啊。
文革以來,過「春節」的觀念已經被人為的淡化了,同時因為「破四舊」和批判「封、資、修」的原因,不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村,這個中華民族的傳統節日中的許多習俗,也已被人們作為「四舊」和封建主義的東西而摒棄了,所以蘆溪鎮和其它地方一樣,這兩年的春節也缺少了以往熱鬧和喜慶的氣氛。
初五是春節放假的最後一天,鎮里機關和企、事業單位的職工第二天就要上班了,按照前兩年的情況,本來就已經很淡薄了的春節的味道應該更加淡薄了,但今年因為有七支文藝宣傳隊匯聚于此來演出,所以這一天鎮里就格外的熱鬧。從上午開始,幾個不同方向通往蘆溪鎮的道路上,人流就比往常明顯多了起來,公社干部、各單位的職工、各大隊的代表,附近的村民都紛紛趕來觀看演出。提前營業的飯店、商店、大車店甚至連郵局、照相館、理發館里都擠滿了人。
剛過十二點,作為演出場地的公社大會議室里就已是座無虛席了,到演出快開始的時候,就連兩側過道上也都擠滿了無票的「關系戶」。
演出直到晚上九點多鐘才結束。各個宣傳隊演出的節目形式多樣︰有天津快板、山東快書、山東柳琴、相聲、三句半、獨幕話劇、器樂合奏、舞蹈、獨唱、合唱、表演唱、還有革命樣板戲選段。
演出受到了廣泛的歡迎,特別是「東方紅文藝宣傳隊」由于功底扎實、準備充分,演出的節目非常精彩,格外的受關注。林秋月唱的京劇《杜鵑山》選段「家住安源萍水頭」、高潔的獨舞「蝶戀花」、于文成的笛子獨奏「揚鞭催馬運糧忙」,還有趙炎、趙艷兄妹表演的「手風琴伴唱《紅燈記》」更是贏得了陣陣的掌聲。因為「東方紅文藝宣傳隊」演出的節目形式簡單,僅限于歌舞和器樂,所以被其他幾個宣傳隊戲稱為「歌舞團」,後來又被加上「東方」二字,而演變成了「東方歌舞團」。
初六下午,宣傳隊的同學和觀看演出的代表常守志、邱成峰回到了青年點。留在家里的同學把僅剩的一點「年貨」全都拿了出來,為他們準備了一頓「接風」和「慶功」合二為一的豐盛的「晚宴」。
吃飯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肖日萌把女生宿舍里的馬燈也拿到了西屋。點著兩盞馬燈,屋里比平時亮了許多,但顏寶柯還是頗有感觸的說︰「這有電和沒有電就是不一樣啊!蘆溪鎮那叫全公社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晚上電燈一亮,人心都跟著敞亮,這油燈就是調到最亮,看起來也是昏慘慘的,心里還是覺得憋屈,咱們溪河灣什麼時候能點上電燈啊?」
「老顏,你追求享樂的小資產階級思想又暴露出來了,這才去了蘆溪鎮兩天,就開始追求‘燈紅酒綠’的生活了!我們是**的紅衛兵,別看點的是油燈,但心中自有一輪紅日。」
譚影的語氣中帶著幾分調侃,顯然是言不由衷。
「算了譚影,你倒沒說什麼蘆溪鎮的電燈比溪河灣的油燈亮,可昨天晚上在公社招待所你還叨咕,省城的春節可得比蘆溪鎮熱鬧多了,家里的收音機可以收听到中央台的春節相聲晚會,到電影院里還能看通宵電影,咱們這兒大山溝里可倒好,半導體收音機有時都收不到信號,听中央台的廣播不僅有雜音,還斷斷續續的,平時只能听一听公社和縣里的有線廣播。」
「林秋月,老顏給過你什麼好處?你怎麼幫著他說話?」
「不是我幫老顏說話,我覺得你今天說的話和昨天說的話自相矛盾,所以只是替老顏打了一次抱不平而已。」
對于林秋月的話,譚影本已無言以對,這時張保忠又插上了一杠子︰「支持林秋月同志伸張正義的行為,譚影同志雖然‘心中自有一輪紅日’,但我們的寶柯兄弟今晚卻沐浴著‘月光’,因‘月光’所及,‘陰影’則蕩然無存。」
張保忠的話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
「張保忠,你跟著起什麼哄啊?他叫寶柯、你叫保忠,就真成了兄弟了?你別看今天我批判了老顏,而你在幫他貶斥我,但將來我和你之間有了什麼糾葛、引起了沖突,他幫著誰還說不清楚呢。」
「老譚,這你就不懂了吧,《三國演義》里,劉備說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和寶柯是什麼關系?你剛才說對了,那是如同親兄弟的關系、也就是手足的關系,你和寶柯是什麼關系?是同學?是朋友?就算著眼未來,我們往近了說,發展為‘夫妻’也就到頭了吧!但那也只不過是‘衣服’而已呀!」
張保忠的這一番話可把譚影氣壞了,她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聲嘶力竭的喊道︰「張保忠,你是個混蛋!才能說出這麼混賬的話。」
說完,她下了北炕,走到坐在南炕邊的張保忠身邊,一把揪住他的左耳,嘴里還繼續嚷嚷著︰「你說誰是衣服?啊!說呀!」
張保忠疼得直咧嘴,連連告饒說︰「老譚、譚大姐!我只不過開個玩笑,誰敢說你是衣服?我看簡直就是穆桂英,你現在就是想把老顏當楊宗保捆起來,也只不過是手到擒來的事,如果需要的話,我也甘作孟良、焦贊,幫你成全了這件好事,你看怎麼樣?」
看著張保忠的狼狽相,大家都想笑,又怕惹惱了譚影,只好強忍著。
坐在炕里的邱成峰捅了捅身邊的顏寶柯,輕聲說︰「寶柯,你替保忠求個情吧!他們倆可別真鬧急眼了。」
「我替他求情?我才不管呢!誰讓他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來著,他是活該自找!」顏寶柯毫不避諱的說。
邱成峰實在沒辦法了,就自己蹭到譚影身旁。
「譚影,我不是替保忠求情啊!只是問問你想不想知道寶柯對保忠是什麼態度?」
「他什麼態度?」其實譚影已隱隱的听到了顏寶柯剛才說的話,但她仍佯作不知。
「他說保忠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活該自找!」
「老顏真是這麼說的?」
「真是這麼說的,不信你直接問他。」
「老顏,你真這麼說的?」
「對!我就是這麼說的。」
「這還差不多!張保忠,听見了吧,這回你再講一講你的‘手足’和‘衣服’理論!」譚影松開了揪著他耳朵的手。
「好!不講那套理論了,我現在更信奉的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和‘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的理論。」張保忠一邊揉著耳朵一邊說,然後一轉身,鞋也沒月兌便跳上了炕,藏到了顏寶柯的身後。
「保忠你還胡說八道!」顏寶柯回過身,不輕不重的拍了他後腦勺一下。
自感無趣,但總算多少找回點面子的譚影又回到了北炕的飯桌邊坐了下來,混亂的場面平息了。
正當大家都處于靜默中,一時又找不到其它話題的時候,韓玉霜湊到坐在北炕沿的黎曉華身邊說︰「老班長,這兩天跟你說的事是不是得合計合計了。」
黎曉華會意的點了點頭、放下筷子,走到坐在南炕邊吃飯的常守志旁邊,常守志站起身,兩人簡單的交談了幾句之後,常守志又坐下繼續吃飯,黎曉華則站在地中間,看了看南、北炕正在吃飯的同學們。
「大家該吃飯的繼續吃飯,不過有件事咱們邊吃飯邊考慮一下,年已經過完了,這個春節我們都沒回家,在農村過了一個革命化春節。現在呢,我們離開家也有五、六個月了,每個人都很想家,家里的父母也很惦記我們,所以有的同學提出了建議,要趁著正月里農閑時回趟家、看看父母,同時也讓父母看看我們,親眼見到我們身體都很健康,精神狀態也都好,他們也就放心了。另外,參加農業勞動快半年了,以前我們從沒連續干過這麼長時間農活,大家都很累了,我們也需要休息休息、養精蓄銳,以迎接新一年的春耕工作。對于這個建議,不論是否同意,大家都要有個態度,吃完飯咱們就表決一下,做出決定後,有些細節還需要我們進一步研究」。
黎曉華還沒說完,徐良就大聲喊道︰「回家的事嗎?我同意!這兩天你們去公社匯演,我們在家的同學就議論這件事來著。」
「我也同意!」張保忠隨聲附和著。
「我也同意!」
「同意!」
「同意!」
所有同學的表態都是一致的。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看回省城的事就定下來吧!」常守志看著黎曉華說。
「回省城的事可以定下來了,可是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咱們不能同時都走,需要有幾個同學在‘青年點’留守,每天燒燒炕,給菜窖通通風,不然的話,等我們回來時,屋里都會上了霜,菜窖里的菜也都爛了,而且大隊的電話還在我們屋,留下來的同學還有一個為大隊值班看電話的任務。」
听黎曉華這樣說,屋里靜了下來。離開家已經快半年了,每個人都想家,巴不得馬上就回去,誰還願意留下來守這寒舍茅屋。
「我留下吧!新年前我已經回過一次家了。」
誰都沒料到高潔如此的爽快。
「那就我和高潔留下來吧!等大家從家里回來了我們倆再回去。」
在黎曉華的意識中,只要有女同學留下來,頭一個就應當是自己。
趙艷從北炕上下來,趿拉著鞋走到南炕邊、爬上去,擠在了趙炎的身邊,悄悄的對他說︰「哥,要不咱倆也留下,給黎曉華和高潔做個伴?」
「等一下,看看再說。」
上次主動送高潔回家的事,趙炎已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氣,而且是在高潔面臨實實在在的困難、確實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候,這次的情況有所不同,是留在青年點,雖然會寂寞一些,但不會有太大的困難和危險。除非在極端特殊的情況下,趙炎不想讓自己和高潔之間的關系成為同學們關注和議論的焦點的。
「只留下兩個女同學不太妥當,我也留下吧!」就在趙炎兄妹說悄悄話的時候,常守志也表了態。
「那我也算一個吧!」邱成峰想給常守志做個伴。
林秋月下意識的看了邱成峰一眼,但隨即便收回了目光,然後拉了拉身邊的黎曉華,想悄悄的跟她說自己也留下,這時顏寶柯卻搶先說了話。
「這樣吧!兩個女同學住在空蕩蕩的東屋既不安全、也不方便,家里那邊也會有一些擔心,我看老班長和高潔還是和大家一起走吧,我留下來,這樣我們三個男同學就行了。」
顏寶柯是在替黎曉華和高潔著想,也是想留下來陪陪邱成峰和常守志,但常守志顯然對他的這種表態並不滿意,所以便瞟了他一眼。
「那就謝謝你們了,你們三個人能留下來,大家就放心了,至于我和高潔嗎,我想還是留下來比較好,這樣人多一些,東西屋都有人,就更安全了,再說我們女生宿舍也需要有人照顧一下,燒燒炕,不然等大家都回來的時候,屋里就不能住人了,究竟留不留,我和高潔再商量一下。」黎曉華的話留有余地。
趙炎和趙艷互相看了看,趙炎輕輕的搖了搖頭,趙艷理解哥哥的意思,就現在的情況來看,兩人沒有必要留下來了。
第二天,同學們都在收拾東西,整理行裝,做回家前的準備。下午,黎曉華接到公社宣傳干事小張打來的一個電話,通知于文成、林秋月和高潔在正月初八到公社報到,說是公社要組織一個文藝宣傳隊,進行為期半個月的排練,為迎接「九大」的召開準備一些文藝節目。最後小張還強調說,宣傳組組長老肖交代,要她單獨轉告趙炎和趙艷,希望他們兩人也要抓緊時間,更加「精益求精」的排練「手風琴伴唱《紅燈記》」這個節目,至于他們兩人能否進入公社的宣傳隊,有關的領導還需要再研究。當黎曉華追問趙炎兄妹不能馬上加入公社的宣傳隊的原因時,小張只是吞吞吐吐的說,高潔能入選公社宣傳隊,領導已經擔了很大的政治風險了。黎曉華領悟了其中的緣由,那是因為趙炎的父親有「歷史問題」,所以有關領導輕易下不了決心。
黎曉華放下電話,並沒有詳細的跟林秋月和高潔說,而是到西屋把常守志叫了出來,將公社電話通知的內容告訴了他。
「初八!不就是明天嗎?高潔原來說和你一起留下來,如果明天去了公社,青年點可就剩你一個女生了,能行嗎?」
「我也正為這事犯愁呢!這不先來找你商量商量嗎!」黎曉華感到有些為難。
「要麼再問問別的女同學,看看還有沒有人願意留下來。」常守志還抱有一絲希望。
「我看不會有了,現在大家都在忙著收拾東西,心早都飛回家了。」
「那就算了,干脆就按顏寶柯說的,你明天和大家一起走,這里留下我們三個男同學就行了。」常守志並非由衷的說。
「那你們就多辛苦了!」黎曉華帶著幾分歉疚說。
晚上,因為要回家了,興奮的躺在被窩里反而睡不著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著回家的行程。常守志雖然是準備留守的,但也沒有睡意,作為青年點的負責人,他在思考著所有事情的安排,生怕有什麼漏洞︰留下來的人沒什麼問題,邱成峰和顏寶柯做事都比較謹慎,再加上自己,青年點是應該能照看好的;但是回家的同學們旅途卻並不輕松,他們先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到蘆溪鎮後還要坐長途汽車去長甸,近兩個小時的車程,山路崎嶇,據听說交通事故時有發生,而且這次是十四、五個人一起走,到蘆溪鎮後很難同時買到這麼多上午的汽車票,如果買下午的車票,汽車到長甸後又趕不上當天到省城的火車,還要在長甸住一宿,第二天再坐五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到省城;旅途中要是遇到了什麼麻煩,黎曉華能不能處理得了,男女同學一共十四、五個人,稍有不慎,有誰出了點意外,怎麼向他們的父母交代。想到這里,常守志推了推身邊的邱成峰,悄悄的對他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早上,大家早早起了床,吃過早飯,楊二叔已經把馬車套好了,回家的同學把背包、旅行袋都放到了車上,幾個女同學也上了車,一輛大車坐不了太多的人,男同學們只好步行了。于文成、高潔、林秋月也和大家同路去公社報到,令很多人沒想到的是常守志也和大家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