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手鐲破碎、粉末飄出的時候她沒有反應,反而是內力深厚的墨宸驚的連退三丈。
是能誘發哮喘的東西!
對方了解墨宸身患哮喘,又知道他對她的關切,料定他一定會取下手鐲,才設了這麼一個又簡單又精妙的局,一個以她為誘餌,用來捕捉墨宸的局!是什麼人?如此了解墨宸,亦如此了解他們!
蘇阮此刻顧不上深思是誰在算計他們,哮喘發作又得不到及時治療的話,有可能會喪命!
她悄然從腰下隨身攜帶的銀針袋中模出四根銀針別在指縫,祥裝攙扶他之時將銀針刺入他的穴位︰「忍一忍。」
「夜來香……」
等不及她的銀針發揮效果,墨宸就痛苦不堪的半跪下去,心口擰成一團,半句話也說不出。
蘇阮隨之跪下,焦急的拍著他的背為他順氣,同時仍舊不斷的以銀針為他封穴,他卻身子一歪徑直跌倒在她懷中。
他的唇色白的駭人,身軀亦在不斷的發顫,就如同當初玉娘發病之時一模一樣。
蘇阮急的心尖兒都在發顫。
上回玉娘是在服藥與她的針灸共同作用下才逃月兌了死劫,現在只有她的針灸,而且……
她轉過臉看著虎視眈眈的敵人。
前後圍堵他們的約麼有三十人,清一色穿著皇城司獨有的暗紅色紋雲案官服,對方似乎並不急著殺死他們,他們饒有興致的欣賞著墨宸垂死掙扎的模樣,亦觀摩著她的兵荒馬亂。
蘇阮的目光機警的審視著眾人,忽然鎖定在人群後方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身上。
男人戴著銀色面具站在最後,比其他人都高出半個頭,非常顯眼。
他的視線,明顯是落在墨宸身上,很像在觀察墨宸的發病情況。
他,是否就是策劃這一切的幕後人?
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面具男的臉稍微偏轉幾分,目光挪到她的臉上。
他的面具太嚴實了,蘇阮無法窺見他一星半點的樣貌,連他的眼楮也看不見,只是心中忽然浮起隱約的不安。
今晚之事,她被關在船底一無所知,但也能推導出一二。依她的推斷,這分明應該是宋家的家事,怎會扯到了皇城司?難道是因為宋家的動作過大,吸引到了皇城司的注意,皇城司趁著宋家內亂前來圍剿?不太可能!
皇城司原是三皇子的人馬,三皇子歿後,皇城司交由聖君和太子共同管轄。太子與聖君各有一派勢力,直接導致皇城司內部非常的不穩定,而幾大王府的實力又頗為強大,這個當口上,雙方都是對峙的狀態,誰也不會主動先去冒犯誰,一旦失手,面臨的可能就是被反手吞噬的後果。
如果這些人並不是皇城司的人,而是他人喬裝假扮的話,會是什麼人,偽裝成皇城司來取他們性命?!
她緊迫的盯緊了面具男……宋家人嗎?宋家人想要墨宸的命,會是什麼原因?難道是平王還在記恨上回墨宸對他做的事?
當蘇阮在緊密的推敲著現場的局面之時,墨宸還在不斷的垂死掙扎,身體到了極限,思維卻沒有片刻遲緩。
他身經百戰,幾度生死,愈是極端的場面,他愈能冷靜的思考問題。
高手之間的較量,永遠不可能以純粹的武力取勝,看清局面、制定策略才能反敗為勝。
他患有哮喘不是什麼秘密,因為他就是以身患哮喘、不宜動武為由才得以月兌離疆場回到帝都。
但世人不知道的是,他的哮喘其實並不嚴重,甚至可以說早已經痊愈。他兒時體弱,又多受養父虐打,在極端激動的情況下發過幾次輕微的哮喘,經過御醫的精心治療,加上年長一些後體質變好,漸漸就沒有再發病。
及他八歲之後開始習武,這個病也就徹底遠離他了。所以,他也習慣不隨身帶藥。
可唯獨,他對夜來香的粉末天生過敏,只要聞到夜來香的氣味,就一準兒會發哮喘。
這件事,除了他的養父蘇溫,還有替他看過病的御醫,全天下再也沒有其他的人知道,所以,他才會對夜來香毫無防備,著了這一道。
養父蘇溫與他之間的關系一直惡劣,但是出賣他的事情還從沒有做過。這事兒,只有從御醫口中漏出去的可能。太醫院歸皇族管轄,又因他此前與太子密切的關系,負責為他看病的御醫也一直是太子的御用大夫。如若是從皇族那邊把消息賣給了宋瑾,這件事,就非常玄妙了。
皇族和王府之間的關系在聖君歸朝之前還勉強算得上和睦,至聖君回朝之後,削弱了不少王府的勢力,甚至收回了幾家王府的部分封底,引起了王府的極為不滿。時至今日,皇族和王府之間已經稱得上是水火不容了,否則平王府也不會急急的想和禮王府打好關系,一向低調的肅親王府也不會貿然的介入平王府的家事,所有的一切,歸根到底都是因為皇族和王府之間刻不容緩的迫切關系。
而宋瑾這次與肅親王府合作,怎會又牽扯到皇族?只有兩個可能,要麼,他與皇族早有牽扯,這事兒皇族幫了他一把手;要麼,皇族有意的通過某種方式把這個消息泄露給他,以圖達成某種目的!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性,今晚之事都不是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除了平王府的內斗、肅親王府的插手,皇族亦在悄無聲息的介入其中!
竟將他和阿阮變成了權斗博弈的棋子,還真是有趣……
當蘇阮和墨宸各種懷揣著心思思量著當下的緊張局面之時,對面的宋瑾亦用一雙老謀深算的眼楮十分認真的打量著他們。
親信宋陽低聲道︰「小王爺,要下手嗎?屬下看墨宸已經差不多了,這時候下手他毫無招架之力。」
隱藏在面具之下的宋瑾微微的抿起了性感的唇,眼中綻放著幽暗的光芒︰「不,還不到時候。」
他配給墨宸的藥粉,不僅僅是夜來香,還摻雜了能增強效力的藥方,保管能讓墨宸滿滿的喝上一壺。
現在墨宸發病發的相當厲害了,但,他仍舊沒有十全的把握一擊將墨宸殺死。
他在做今晚這場局之前做足了功課,對于墨宸的身手和實力都了如指掌,沒有一百分的把握,他絕不會出手。
「對他這種人,一個失手就有可能身首異處,想用武力來殺死他太冒險。」宋瑾低聲,「對付他,要攻心。」
「攻心?」
宋瑾打了個手勢,宋陽會意,立即喝道︰「上弓弩!——」
前後皇城司的人都往邊上讓了讓,從後方推出一只巨大的紅漆弓弩架。
弓弩架的樣子模仿的是人類射箭的姿勢而來,弓弩架的下面有帶輪子的架子托著,上面是一個精妙的機關鎖。
一個個精妙的機關鎖箭孔里插滿了箭矢,在尾部有一根黑色的長棍子刺出來。用手一按長棍的尾部,上膛的十幾支巨大箭矢就會同時飛出。它上面的發射器乃是一個機關,發生出去的箭矢尾部帶火,射程比人手射出來的遠得多,也有力的多,被這東西射中一下,命都要去大半。
蘇阮還在努力的替墨宸下針,這等局面,若他能恢復,也就是分分鐘的事情解決。
可惜,老天就好似偏偏要與她作對一般。
她確認下針的位置絕對沒有錯,可對玉娘生效的銀針,在墨宸身上毫無效果。
他虛弱的在她懷里喘著粗氣,一雙手失控的戰栗,冷汗完完全全濕透了衣裳,像是隨時要昏死過去。
吱嘎吱嘎滾輪轉動的聲音響了起來,蘇阮抬頭看見弓弩架,臉色變了變。
墨宸亦稍微偏轉臉,看見武器,咬了咬牙。他掙扎著從蘇阮的懷里站起,勉力用劍支撐著站穩,咬破了唇,重重喘息︰「……呼……呼……阿阮……到我身後……」
「阿宸!……」
蘇阮痛心的喚了一聲,她害怕了,真的害怕,她生生死死也罷,可他陪她死在這里,她真的害怕!
他重活這一世,也有他想要完成的事情吧,他也有自己的執念吧,他也曾表露過許多的遺憾和心願……
卻一直在為她出生入死,幾度和死亡擦身而過,好像為了她,就全然忘記了自己。
「發射——」
一排箭矢破空而來,蘇阮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墨宸凌空抱起,一個凌躍翻滾帶著她躲避了過去,不過因為身體虛弱重心不穩,翻滾之後的他也重重的摔在地上。蘇阮被他圈在懷里,毫發無傷。方抬起臉想查看他的狀況,又是一排箭矢射了過來,墨宸猝不及防,一手將她推開,自己也反向往後滑動,砰的一聲狠狠砸在船舷之上,因為摔的過重發出了一聲巨大的聲響,整個畫舫似乎都搖晃了起來。
宋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哮喘發作到這份上還能身手敏捷的躲避,還能保護那個女人,我還真想看看墨將軍在戰場上的英姿啊,真可惜,恐怕是沒有機會了。」感嘆之後,他也沒忘記要感謝宋瑾︰「幸虧小王爺謹慎,若我們剛才貿然的進攻,只怕現在都化作他的刀下亡魂了。」
宋瑾冷淡的看著,一言不發。蘇阮被墨宸推出一丈之外,眼睜睜看著他重重摔在船舷之上,方想跑去他身邊,他的唇形一動︰「別過來!」
她僵硬的站在原地,立馬便有兩人竄出,沖到蘇阮身邊,一左一右的以刀架上了她的脖子。
不能再過去了,他保全自己已是勉強,她過去只會拖他的後退……
墨宸感覺自己的後背的骨頭似乎裂開了,咳嗽一聲,便是一口血。
他勉勉強強的站立起來,沉著臉看向宋瑾。
宋瑾看著他的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強硬,冷笑一聲︰「繼續,一直到他站不起來為止。」
想要摧毀一個人,當然不能一刀把他宰了,得慢慢的、一點點的、消磨掉他的銳氣和斗志。
一排又一排的箭矢接連發出,新羅密布的箭矢在夜空中鋪開成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網,毫不留情。墨宸起初還能靈敏的躲閃,過了五輪之後便明顯體力不支,連著被幾支箭矢擦傷,漸漸就有嫣紅的血從黑色的衣襟浸出來。
他的動作開始遲緩、眼神也明顯的疲憊,厚重的喘氣聲幾乎能清晰的抵達到每一個船上的人的耳中。
若非他還有一絲保護蘇阮的信念,只怕這會早就放棄這等無意義的負隅頑抗了。
「小王爺,箭不多了。」宋陽提醒道。
宋瑾密切的注意著墨宸的一舉一動,到這時確認他的眼神已近潰敗,才做了停止的手勢。
宋陽道︰「墨宸!你先是太子親信,而後又與王府密切交往,是你自己害了自己,怪不得別人!你若願意自裁,我們尚且能保全你的家人——還有那個女人!你若執意要反抗到死,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無論是你家,還是你叔父家,都會被殺的片甲不留!至于這個女人,我會讓她去給你陪葬!怎樣?你,可考慮清楚!」
蘇阮呆呆的跪在地上,眼看著墨宸在她眼前一點點被傷的滿身是血,那種感受與上回在宮中惡斗時是完全不同的。好像是一個儈子手,就這麼在你面前將你的愛人凌遲處死……
墨宸尚且存有一絲斗志,反而是她目光渙散,全身發抖,到了崩潰的邊緣。
听到宋陽的聲音,她突然打了個激靈,這個聲音……沒錯,是宋陽……
宋瑾並不知道蘇阮認得宋陽。宋陽是與他略有一些血緣關系的遠方表親,之前並不在帝都生活。而解決完這件事,他也打算把知道太多的宋陽給裁決掉,故而,即便蘇阮知曉未來之事,也不會認識宋陽。
他完全沒想到,後來因為一些原因,宋陽並沒有死,而是一直留在他身邊成為了左臂右膀,而蘇阮與他的部下都有往來,自然是一清二楚,對宋陽的聲音,也是熟到不能再熟。
她不可置信的看向聲音發出的方向,才發現宋陽就站在面具男的身邊。
面具男是宋瑾嗎?是宋瑾吧……
對于宋陽的提議,墨宸是以支撐著站了起來做了回答。他的意思很明確,即便死,也要戰死到最後一刻。
「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只不過看在你也算為國做出鍋不少貢獻的份上,讓你死的體面上,免得全身被捅成個馬蜂窩,多難看。」宋陽陰沉沉的威脅道。他們當然希望能保全墨宸的全尸,這樣,才好扯謊向禮王府交代。
墨宸冷冷的笑了一聲。
他的態度激怒了宋陽,宋陽立馬道︰「準備——」
「等等。」宋瑾忽然打斷了他的發號施令,微微伏下腰,拾起放在腳邊的長弓,滿弦,瞄準墨宸。
墨宸亦做出了防備的姿勢。
宋瑾拉滿弓,嘴角突然浮起一絲冰冷的笑意,臨時調轉方向瞄準蘇阮,手指一松——
「阿阮!」墨宸神色大變,一個虎撲向著蘇阮撲去,可未跑出一步,就因為傷口的撕裂而重重摔了下去。
蘇阮驚愕的跪著,眼看著那枚飛羽破空而來,鋒利的堅韌貼著臉頰劃過,熱熱的液體滾下。
「宋瑾……」
她出奇的鎮定,竟一點也不覺得疼,微微抬起臉,看著向她射出一箭的男人。
隱匿在面具下的男人看不出任何表情,可是他的動作,是堅決的,沒有任何遲疑。
一如他當初對她下達休書時的絕情樣貌。
宋瑾默然。挪開視線不看她,仍舊緊緊的盯著墨宸。
她怎麼想,無所謂。只要今晚墨宸死了,他以後有的是機會來彌補這一箭的傷害。
墨宸呆呆的倚在船舷上,目光僵滯的看著臉上淌著血的蘇阮。
「一晚上拼死拼活,也不能保全自己心愛的女人,這種無力感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足以致命。」宋瑾的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果然,還是傷了她,才能攻下墨宸的心——毒箭,來。」
一支紅色的箭矢被遞到他手上,滿弓,瞄準。
陡然意識到這就是宋瑾的最後一擊,蘇阮突然磕磕踫踫的站了起來,絕望的嘶喊︰「宋瑾,不要……不要——」
箭在弦上——任何人都擋不了他這一箭!
宋瑾的眼中露出一抹狠戾的光芒,手指一松,紅色飛羽如一條游龍貫出——
墨宸依舊呆跪著。
砰!
巨大的沖擊力,徑直將墨宸沖的撞碎了船舷,飛濺起的碎片騰起一股巨大的青煙,剎那之間濃煙密布,看不清那邊到底發生了何種狀況。待到濃煙上去,船舷處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缺口,而墨宸,連人帶著箭消失的無影無蹤。
蘇阮的腳步僵在原地,只那麼一刻,她突然不管不顧的也向著那處缺口奔去。
宋瑾一個凌空從人群後方飛身而出,在她就要跳下去之時一把拽住了她,蠻橫的扯了回來。
也就同時,蘇阮回身揚起手,將他的面具掀落在地。
銀色的面具幽幽墜落在地。
宋瑾雙手都拉著她,根本騰不出手來防範,俊美的面容一覽無余在擺在她的面前。
他的雙瞳,冰冷中又帶著暖意的情深;而她的眼楮,卻只剩了黑白分明的決絕。
猛烈的夜風如刀子割裂著空氣,似乎,听見了心髒碎裂的聲音。
她沒有問他任何話,他亦沒有做任何解釋,千言萬語,都在靜默流轉的眼神中闡述的一清二楚。
不需要再多余的解釋了。已經,到了這一步。
宋瑾只是死死的抱著蘇阮,決不讓她隨著墨宸的腳步跳下去。
下面也是他的人,他早就下達了死令,有人入水,即殺!
墨宸身受重傷,又哮喘發作,再進行一場打斗,根本不可能還有活路……
他不能讓蘇阮跟著去死!
出奇的,蘇阮沒有抗拒他的擁抱,反而是,嘴角扯了一下,露出冷冷的笑意。
她的冷冽而清幽,好像是天邊的月光,傾斜到了萬丈寒潭之中。
宋瑾寧可她在他懷里掙扎,也不要這般……死心的眼神和表情。
「阿阮……唔!」宋瑾突然發出一聲悶哼,低下頭。
蘇阮的手中,握著一枚匕首,劍尖扎進了他的小月復,只有劍柄還在她手中。
血如泉涌。
他抬眸,望著她,苦笑︰「果真言出必行……」
「小王爺!」宋陽幾人連忙圍了上來,紛紛把劍刃對準了蘇阮。
「退下!」宋瑾輕喝。
即便已經是這樣了,他也不松開她,反而更緊的抱著︰「繼續,捅心髒……殺了我啊,否則我還會纏著你。」
「隨便你吧,他死了,我也不會活,你若願意,可去我們墳頭敬一杯酒。」蘇阮的聲音淡的沒了悲喜。
將匕首輕輕一個旋轉,攪動他的血肉。
宋瑾痛的全身發抖,竟死也不撒手,他知道,這一松手,就是永遠的失去。
蘇阮閉上眼,拔出匕首。
血從他的傷口漫出來,因為失血過多,他一時月兌力松開了她。
蘇阮毫不遲疑的從斷裂處一躍而下。
宋瑾呆呆的往前跨了一步,看著蘇阮從半空中墜下,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鳥兒,砰的一聲砸入水中,蕩漾起水波層層。
他腳下一軟,腦子里哄的一下空了,徑直也往下跟去。
宋陽眼明手快拉住了他︰「小王爺,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有狀況!今晚這事還沒完!」
在肉眼可及的範圍之內,一艘比宋家畫舫更為巨大的船只如一頭笨重的老牛,緩慢而堅定的駛了過來。
「全部警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