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懨懨的冷哼一聲,未再說話,只是白皙的側臉濺滿了泥濘,尚在滴著泥水,雪青刻絲銀鼠馬褂上滾瓖的沙狐毛已被積雪污染的看不清原本的顏色,腰間的雪青色絲絛腰帶崩斷,束著的月白壓光提方格紋的直身長袍更是夸張,自腰間撕裂至膝蓋,翻出其內浸了雪水的上等棉絮,這一幅狼狽模樣配上他那幅威嚴的神色生生堆砌出了一絲好笑。
顧不得鼻尖滲出的酸意,以及滿月復深切濃馥無處發泄的觸動,我唇角不自禁的便勾起一抹淺笑,卻又怕惹怒了他,也不再在意眾人的圍觀,忙掏出袖兜中芙蓉團花手帕,佯裝踮起腳尖替他揩去面上污泥,一面仍不忘唇角含笑的斜眼偷瞄打量他。
「你倒有自知之明」,他平靜的眼中終是翻騰出一波怒色,只是隨意的攏了破敗的衣衫,側著臉也不看我,只是低低的冷聲哼道︰「如此愚笨,若是十三知道,看他可還敢日日念叨你沉著聰慧」。
「那自然是十三爺謬贊奴才了」,我故作嬌俏的抬起狡黠的眸子嬌睨他一眼,收了沾染雪污的帕子掖進袖兜中,終究忍不住努嘴笑了,「先前已被貝勒爺教訓過了的」,我斂眉低目,回答的異常乖順朗利。
看我笑得歡暢,他終于抿唇不再說話,只是不動聲色的瞄一眼津津觀賞的人群,面上有微微的隱藏不住的尷尬浮現。
這時自人群中踏出一錦衣魁梧青年男子,面色遲疑的踏前一步,領著我救下的孩童,並四五個短打的褐衣小廝齊齊拜了三拜,拱手揖到︰「李又玠替犬子多謝二位救命之恩,事出有因,多半是由鄙人小子所起」,說罷側頭凝眉一聲怒喝,便有兩個同樣衣飾的小廝駕著一頂青綢小轎上前,他方正身對我們笑道︰「二位府上哪里,鄙人親自駕轎送往,並登門道謝!!!」。
「這位老爺過獎了,助人為樂乃是人之本份,好在是並無傷亡,倒不用這般費禮了」,我看四阿哥一味的沉默,沒有出聲之意,忙收了嬉笑正色推說無妨,沒有慣常閣中女子的畏首畏腳,舉止舒徐,言語慷慨,只惹得眼前的李又玠看我的眼神驚詫不已。
我只覺得他的名字分外耳熟,只是還未及細想,身著墨綠補子官服的縣丞領著兩頂小轎,尾隨四阿哥跟前侍衛急色趕到,看到四阿哥這幅狼狽模樣,早嚇白了臉,咚然跪在泥水中磕頭求起饒來,「奴才們來遲,還望四貝勒爺贖罪!!」,緊跟著的侍衛亦是忙上前遞了寶珠藍羽紗面白狐狸里鶴氅圍裹在四阿哥身上。
圍觀眾人發覺來了欽差,紛紛跪拜行禮,四阿哥攏著鶴氅漠然的作勢免了禮,眾人起身。
李又玠眸子發亮,撩袍起身,撇過小童繞過眾人,對跟前的縣丞更是看也不看一眼,恭敬的對著四阿哥行了禮,朗聲一笑道︰「既然是朝廷派來的欽差,鄙人願捐出五萬白銀,三百擔糧食,以作賑災之用,也算是替犬子報答救命之恩!!!還望四貝勒爺不要嫌棄才是」,說罷又拜了一拜,只到得了四阿哥頷首同意,這才作罷。
如今救災的所遇的脖頸正是錢糧緊缺,他所捐的雖不足以扭轉局勢,只是緩解燃眉之急還是能夠的。一側的縣丞早已按耐不住,頓時喜上眉梢︰「李衛兄一向開明,先前施齋今又捐款,可是我銅山商賈的楷模啊!!」
「這錢只怕過了縣丞大人的手,可甭想再出來了」,他唇角浮起一抹譏笑,一番話說的意味深長,听著嚇得面色發白的縣丞一味的說著「玩笑,玩笑」,撇嘴不願說話,扭身對著四阿哥施禮笑道︰「既然是貴客,尋常的服侍怕也是難入二位的法眼,倒不如先赦在下離去,以作籌備銀錢之用」。
四阿哥面色陰沉,我怕是李又玠脾氣怪異惹怒了他,趕在他還未作答之前,便下意識的抱住了他的前臂,他默默的看我一眼,唇角撩起,帶著微微不可察的笑意道︰「你先下去吧,此事稍後再議!!!」。
「那鄙人改日再去打擾吧」,李又玠輕應一聲,躬身對著我們施了拜禮,抱著幼童闊步而去,我和四阿哥相視一面,心中不免在想,這人倒是傲慢的可愛。
之後我們坐了縣丞遣來的兩頂官轎回府,我的腿經大夫施針,並貼了藥膏,挪動著行走倒是無礙了,只因四阿哥在撞馬時傷了右手,縣丞怕新派的丫髻不懂他的喜好,便在廂房外間的暖閣內為我置了鋪蓋,易于听候差遣,他撞馬的緣由皆是因我而起,我也不再一味的避嫌躲閃,守在他身旁任勞任怨的只任他差遣。
掌燈時分,我站在四阿哥身側,見他用左手搛了飯菜欲送往口中卻因不得力而屢屢白費,終是沒了興致,甩了銀筷,我斂下眸中的笑意,偏著額頭偷瞄他一眼,見他臉上並無慍怒,才上前一步輕笑道︰「貝勒爺何必自我折磨呢,有這麼便利的近侍不用,難道是怕奴才下毒不成?」
他未答話,只是挑眉幽幽的看我一眼,其中威脅的意味正濃,我忙識趣的閉上嘴,取了備用的雕花銀塊,搛了平日常吃的送至他唇邊。他薄唇正抿,低垂著視線,打量著我手中的飯菜,微作踟躇,便張嘴咬進口中,優雅的細細咀嚼,向來跋扈的冷面王突然如此乖巧,終于惹得我忍俊不禁,笑出聲來,他抬眸冷哼了一聲,薄怒漸起,卻完全秉承孔夫子的「食不言,寢不語」,直到咽了湯,靜了口,才擺出秋後算賬的神色,陰森森的冷笑道︰「若是再笑,今兒就由你守夜吧!!」
清朝大戶人家有留人守夜的風俗,以防主子起夜不便。我實在受不了睡覺都要被人盯梢,苦勸縴雲費了院中的這規矩。更何況是替人守夜,才更是折磨。
「貝勒爺饒了奴才吧,若貝勒爺也有曹孟德夢中殺人的癖好,那奴才命危矣,貝勒爺墜馬的辛勞豈不是也付諸東流了!!!」我調笑著侃侃而談,半是試探半是玩笑的出言求情。
「伶牙俐齒,難怪能討十三歡心!!!」終于被我磨得沒了耐性,他雙眉微蹙,起身推門進了內室。
「謝貝勒爺夸獎」,我一面笑著回應他,一面快步走到外室門前,掀了大紅猩猩氈簾,對著門外听候差遣的侍衛道︰「貝勒爺要淨身沐浴了,去命人燒水吧,另外喊人撤了晚膳」。
早已有人收了碗筷,新上些清粥小菜,我才坐下慢慢細細的進餐,捏著酸軟的手指,暗自抱怨月復誹,伺候人真不是好受的活。剛放下碗筷漱了口,淨了手,便見有小廝抬了木桶,燒了旺火的燻香暖爐,徐徐進了里間。我搖頭輕嘆,這冷面王果然好毅力,想我先前洗個澡能打顫哆嗦近兩個時辰,難為他日日沐浴更衣。
途中見有小廝加了兩三趟熱水,約莫半個時辰,便有下人來催,「李姑娘進去服侍爺穿衣吧」,他神色恭敬的讓我感到莫名的尷尬,我忙起身輕應一聲,尾隨他進了內寢。
四阿哥已單手穿好了束領綢緞中衣,我忙拐進一側的暖閣拿了家常慣服,唇角含笑,低眉順目的伺候他穿上,替他系了盤扣,束了腰帶,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愈發濃郁,我深吸一口氣,忍不住抬頭笑道︰「貝勒爺身上籠的什麼香?怎麼比女子還好聞!!」。
他眸中閃過恍惚之色,片刻又復清明,鳳眸眯了眯,輕聲嗤笑︰「寒冬臘月籠香作甚麼,你這幅溫順模樣,只一說話便現了形,既是有此閑心,今夜不到亥時不準入睡」,說完也不待我抱怨牢騷,收了著衣的架勢,長腿邁向書案。我暗咒一聲,亦是碎步跟上。
他來時並未捎帶心月復書童,代他整理手札,回復奏折之類便責無旁貸的落給了我。他淡然自若的一一審閱,我右手握筆,身形微曲立于他右側,按照指示作下批注,即使腿腳酸麻的厲害,可看他徑自沉浸在奏章中,我也不敢聲張。
無聊之際不免想起那日的撞馬來,突然腦中無端浮出一段話︰李衛,字又玠,江南銅山人,初乃徐州商賈,是雍正年間四大寵臣之一,史書說他身材魁梧,額寬鼻闊,豈不是那捐了五萬白銀的富人。
我一時滿腔邀功之心,也未察出不妥,伸手便搭在了他的肩上,側臉探頭笑吟吟的道︰「貝勒爺今日的折手之痛可不算白捱了,白白得了五萬白銀並三百擔糧食不說,奴才還為您麾下招了一名良將,就不知貝勒爺要怎樣謝我!!!」。
史載李衛一向恃才傲物,如今的施恩之舉可真是一個收復他的良機。
「哦?」他長睫上揚,側過臉,前額與我相隔不過數寸,只端著清冷的鳳眸定定的看著我,薄唇微啟,嗓音低啞溫煦,勾得我喉間發干,我當時不知受了什麼蠱惑,只趁著怔怔發愣之際,竟鬼使神差的俯身含住了他的唇,輕咬舌忝舐,直到耳邊響起一聲悶哼,我才恍過神來。